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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5 无上可汗,进退失据


  瀛州虽然地处沃野平川,但也并非完全的无险可恃,州境内河渠横行,泽野连绵。特别是位于州境西南的滱水与滹池两大河流夹谷并行,成为地域内天然的分界线,也是瀛州州治河间得名之所由来。

  如今,随着契丹入寇瀛州,这些地表之上的河渠泽野也就成了双方人马交战厮杀的地点。而这些交战发生的地点,也因为战略价值的高低,战斗发生的规模与烈度也各不相同。

  这其中,位于定州与瀛州交界线之间的安平、饶阳等地,是彼此交战最为猛烈的地区。唐军方面以此前抵达定州的李湛所部为主力,并有将近两千名附近乡邑义勇队伍配合作战。

  契丹在这方面投入的卒员那就更多了,叛军主力部伍本就已经推进到了据此不远的河间,若再继续南向,势必要冲破唐军在这一线的阻挠。而且河北境域越往南去便越富足,越是精华所在,对于叛军自然也就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滱水南岸的河滩附近,多有临时挖掘起来的战场壕堑,便是双方交战的最前线所在。此时在河滩附近,鼓角声不绝于耳,双方甲员纵横冲杀,每一刻都不断的有兵员负伤乃至于阵亡。

  唐军方面,俱是关西老卒,自主将李湛以降,众将士器械精良,战意高涨,战场上控弦如风、挥刀如电。而对面的敌军们,实力同样不俗,诸契丹豪卒们髡发文面、状如厉鬼,各舞器杖,来去迅猛,与唐军交战于此河滨之地,竟能不落下风、使得战斗一时间成胶着之态。

  契丹虽然胡名不壮,但也是东胡中的大部族。特别是随着东突厥与高句丽这两大强权相继覆灭之后,东北方面的边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契丹作为较早投靠大唐的东胡部族,依附于大唐的东北羁縻秩序之下,势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特别是如今作为部落联盟首领的大贺氏,早在贞观初年便获得了大唐所赐给的旗鼓威器,并在大唐对外用兵、特别是攻灭高句丽的前后战事中积极参与,是东北方面一支战斗力颇为可观的胡部仆从军。

  但胡虏向来畏威而不畏德,随着本部势力壮大起来,契丹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恭顺。早在高宗显庆年间,契丹便伙同奚人作乱于东北。

  不过当时突厥已经覆亡,大唐与吐蕃的矛盾也并未激化,针对三韩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当年这一场叛乱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就遭到了镇压与平定。而契丹如今的首领李尽忠一家,也在大唐的扶持下成为契丹新的头领。

  毕竟当年大唐真正的对手还是高句丽这种海东大物,契丹所处又偏远荒僻,为了能够让东北快速稳定下来,从而给东征高句丽提供一个基础,大唐对于这一场叛乱也没有深作追究,仅仅只是将挑衅羁縻秩序的两蕃首恶除掉。

  随着高句丽被攻灭,大唐在东北方面军势有所收缩,尤其是与吐蕃之间的战争进程不够理想,对于东北方面的控制不免更加减弱。

  之后东突厥余孽复国,闹乱于漠南之地,而大唐随着高宗去世,又陷入了常年的政斗与内乱中,这也给了东胡这些部族们更大的发展空间。契丹这一次的叛乱,可以说是东北羁縻秩序长久失治的一个恶果。

  东北方面的隐患已是常年久积,偏偏相王当国的时候、对此乏于一个清晰的认识,认为这些东胡部族仍然是一股恭顺可用的力量,竟然试图在幽州开辟一个狙击突厥的新战场。大量人物聚集于幽州,军事所托非人,让契丹几乎尽夺幽州所积存的物资。

  年初幽州这一场叛乱,给了本就因实力壮大而野心勃勃的契丹珍贵的物资之用。特别是大量甲械的丢失,让卷土重来的契丹军众甚至都拥有了不逊于唐军精锐的武装水平,这也给仓促北进、狙击契丹的唐军作战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河滩处这一场战争,旨在抢夺滱水上的一个渡口。饶阳与安平之间,水陆汇聚所在,也是河北中部重要的漕运节点。此境旧称博陵,本就是河北地表名郡,博陵崔氏等地表名宗多世居此乡。

  早在多日前,李湛便率军抵达定州安平,传告乡野要于城中召见诸地望名流。但是由于洛阳政变的缘故,这些地表豪族们对于朝廷敕令多有抗拒,各守乡境之内还待观情权衡。

  乡户们配合度不高,人事分散于诸乡邑之间,随着契丹叛军推进到了瀛州,便给那些叛军提供了寇掠乡野的便利。多处乡邑村寨被攻破,契丹叛军们也因此聚敛到了大批的财货物资。

  这么多的物资想要安全运输到后方去,河渠运道无疑是最为方便的路径。因此李湛所部也即刻改变作战方针,凭着强大的机动力与野战能力沿河狙击契丹那些临时的仓储与渡口。

  战斗最开始的时候,由于契丹前路人马整体战斗力与武装水平还比较低下,再加上一路推进势如破竹,让他们不够警惕,因此唐军在沿河据点的狙击方面接连得手、斩获颇丰。

  初期的战斗比较顺利,这也给李湛这一路人马提供了珍贵的物资给养。他们这一路人马五月初才渡河北进,沿途忙于扑灭诸州骚乱,一路行军而来,在粮草物资方面则就不免不够周全。

  此前李湛抵达安平传见乡境诸家,本就是希望这些地方豪族能够捐输一批钱粮以补充大军耗用,结果却遭到了抵触与抗拒。

  如果不是从契丹手中抢夺到一批物资,眼下只怕也已经无以为继,必须要撤回冀州等待朝廷的物资供给才能继续北上。

  本来是境内作战,结果反而还不如契丹这入寇贼军更得地利。那些地方豪室们捂紧自家仓舍,官军甚至还要从贼军手中抢夺物资,才能获得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

  想到这一点,官军上下也都郁闷无比。但大敌当前,也无需深究这些细节。作为抗敌主力的关西军众们,相信朝廷、相信监国元嗣殿下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若非这一点信心,老实说眼下官军斗志真的无从保障。

  河滩西侧浅坡上,李湛将旗竖立于此,眼见到下方战场上战事胶着,眸底也是焦躁闪烁。近日连番交战,他明显感觉到契丹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强,甲械越来越精良,这说明契丹已经逐步在将精锐向此调度。

  此时的战场上,双方参战之众数量仿佛,甚至契丹方面兵力还要更少一些,但官军反而隐隐落在了下风,几次旗鼓传令试图脱战轮换,但都被那些契丹军众们紧紧黏缀着,不能脱离战场重整阵势。

  官军如此弱势,一方面在于连日奔波作战、几乎不得休整、人马战斗力都有下滑。另一方面则就在于此番参战的契丹卒众也不是弱类,一个个悍勇有加,发辫间金丝缠绕,甲械配给更是一拟唐军一线作战部队。

  这一路人马也有一个专称名为曳落河,于东胡语中意为健儿、壮士。唐攻高句丽战事中,所动员的胡部仆从与城傍当中便有契丹与奚部的曳落河参战,但当时尚且员众不多,仅仅作为豪酋亲随,没有独立建制,战场上也乏甚表现。

  可是在这一次契丹叛乱中,以曳落河相称的胡部悍卒就多了起来,最开始的交战中还仅仅只是作为兵长统摄部卒,然而这一次却有将近两千名曳落河士卒参战。

  这些曳落河卒众们一个个膀大腰圆、勇猛凶悍,弓马娴熟兼武装精良,一俟出现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战斗力远非寻常胡卒能比。

  若这一路唐军新进参战,当然是不畏与之角勇争胜,可是连日作战下来,人马状态都有下滑,没能在交战伊始便将之快速击溃,随着战斗时间的拖延,人马体力上的劣势便体现的越来越明显。

  突然,战场上异变再生,有一名凶悍的胡将手舞大椎,接连击破数员战场上唐军士卒的阻挠,竟匹马单身的直向唐军后阵冲来。

  “某松漠府何阿小、无上可汗帐前先锋,坡上唐将可敢来战?”

  冲破阻挠后,那胡将形态更加的张扬恣意,策马压线沿军阵前游走呼喊,挥舞着臂膀连连指骂邀战:“无胆鼠辈,可敢来战!”

  眼见到这一幕,李湛已是脸色铁青,抬手一指,麾下自分出一支十人小队,直向那胡将冲杀而去,胡将见状后大笑而走,复入战阵汇合部伍继续鏖战起来。

  受此挑衅,李湛自然气不能忍,回头看了一眼从前日忙碌至今,民夫们刚刚在河面上架设起来的护河水栅,这也是契丹贼军此番作战想要攻夺破坏的目标。

  “着令诸民丁各自浮板过河,不需再等候官军!军中剩矢发给射生手,放弃渡口,随我杀贼!”

  心内挣扎权衡一番,李湛开始下马披甲并沉声说道。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只在于那胡将的阵前羞辱激将,也是结合战场上形势、已经没有信心守住此处渡口。

  毕竟此处渡口除了河道狭小之外,沿河几乎无险可守。强留于此继续交战,只会让将士更加疲惫,乃至于会有全军覆灭于此的危险。

  听到主将如此下令,沿河一直没有参战的诸将士们也都默默整装。民夫们眼见此状,各自也都悲戚不已,但势不能胜,再作勉强也于事无补,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于是便陆陆续续的跳入河中,浮木向对面泅渡而去。

  但在诸民夫之中,仍有几十名青壮强留不愿离去,更有人一脸激愤的冲入甲兵队伍中大吼道:“乡义有勇有力,愿随将军激战杀贼!死则死矣,绝不忍见贼胡害我乡土却悖道遁行!”

  “闲余器械战马,分给他们。”

  李湛闻言后便随口说道,摆了摆手然后便在士卒扶助下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那些激动请战的乡勇们,又说了一句:“官军自有阵法技变,尔等能杀则杀,能走则走,勿乱我阵!”

  说完这话后,李湛便将马腹一夹,马槊横端于前,率先向坡下战场冲去,同时口中大吼道:“贼将勿狂,某唐家忠勇,取尔狗命!”

  浅坡上数百唐军此时也战阵初成,前方几十精骑与主将并端马槊形成锋阵,后路则有几十名射生控弦引弓遥指,随着槊锋所指,箭矢脱弦先入贼阵,霎时间便将敌军阵伍攒射出一个醒目缺口。

  李湛等持槊前锋冲入敌阵,继续将缺口进行撕裂,后路自有持刀甲士们挥砍撼动敌阵。因此一路生力军的加入,整个战场都受此冲击而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先前久困战阵中的将士们所受压力锐减,终于得有空隙向战场外围转移去,并试图追赶上后军入阵的阵尾,对敌军进行有力的绞杀。

  “阻住唐军汇合!”

  此前阵前叫骂邀战的胡将何阿小这会儿却并不理会方新入阵的李湛,而是率部尽量的走避锋芒,意图将快要脱战的唐军重新拉回战圈中来。可见这胡将也绝非有勇无谋,而是满满的凶恶狡黠。

  随着唐军尽数入战,对阵契丹军众也开始继续往战场上增派兵力。

  虽然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契丹投入的兵力并不如唐军多,但在整个战场上,仍然是以契丹兵力为多,除了将近两千名曳落河精卒之外,还有两千步卒并千数名车兵。此前唯以一千五百名曳落河参战,另有五百余众与后军一同在阵后待战。

  现在终于把唐军于此所有兵力给压榨出来,契丹贼军自然也就没有了再留手的必要。这当中五百名曳落河甲士也如唐军一般直向战场投入,另外的步卒与车兵则沿战场外沿快速穿过,要将唐军此前所留守的渡口先抢夺过来。

  此时的战场中,唐军将士俱已陷入恶战之中,即便是见到契丹军众有此意图,也已经根本没有闲力去进行阻止。

  李湛等人的加入,还是给正面战场上形势带来了一定的转变。

  他们这留于阵后的几百军众勉强还算是一股生力军,战场上的贼军曳落河也是经过了一场激战的消耗,离合应变难免有些迟钝,在李湛等人左冲右突的冲击之下,战阵逐渐开始变得散乱起来。

  但有一点比较可惜的是,由于这一路唐军主要是轻装配给,专精破甲的重械实在不多。而参战的曳落河军众甲防精良,使得唐军所直接造成的杀伤力不足,从而导致敌军虽乱但却不崩,眼见又要陷入此前那种缠斗的战斗节奏中。

  特别是随着敌军另一路几百众由侧翼插入了战场中,使得前后两路唐军首尾汇合的尝试落空,原本战阵中的唐军将士们被后方紧追不舍的契丹军众迫出战场的核心,两部人马各自为战,没能达成一个有效的配合。

  但在李湛决定放弃渡口水栅的时候,战场上的这一点劣势便也不再致命。毕竟唐军主要还是机动离合之军,此前是既不能破阵、又不能脱战,所以被困在战场中进退不得。

  可现在既然已经放弃了守护的目标,唐军全力脱战,一时间也非契丹贼军能阻。毕竟随着契丹军力投入,战场上的契丹骑兵还要策应保护正向渡口快速移动的步卒,做不到全力追击,也让唐军所承受的压力锐减。

  “向西南转移,整军再战!”

  将战场上的军众解救出来之后,李湛也没有再试图继续回攻纠缠,而是率部向南方进行转移。

  此处渡口不守,并不意味着这一区域的战争就结束了,只要保全眼下的实力,那契丹贼军的活动便始终遭受限制,并不能肆无忌惮的将所寇掠到的钱粮物资向后方进行转移运输。

  “车兵围起渡口,快快清掉河道水栅!”

  眼见唐军陆续脱战,契丹战将何阿小也不再下令继续追击,眼下毕竟已经深入唐国境内,地理、虚实俱是不知,贸然追击极有可能乐极生悲,还是巩固住当下的战果最为稳妥。

  发生在滱水岸边的这一场战斗,最终以唐军的战败退走告终,契丹军众们自然是欢声雷动,只觉得唐军原来也不过如此,斗志更加高昂。

  在契丹的曳落河强卒们沿河往来看顾之下,原本分散在沿河周边乡境的契丹军众们开始向滱水河道两侧汇聚,并将此前搜刮劫掠的物资快速向河间方向运去。

  位于瀛州河间的契丹大营,连营几十里,几乎一眼看不到边。契丹人渔猎谋生,习俗近于突厥,虽然攻下了大城河间,但并不入城居住,只在城池周边兴架毡帐。至于城中,则关押着他们所掳掠来的唐人百姓与大量的财货物资。

  在这一片营地中,有一处大营旗纛高扬,很是醒目,正是契丹首领李尽忠汗帐所在。只是在这大帐内外文物张设中,仍以大唐所赐之旗鼓礼器最为显眼,透出一股讽刺与尴尬,对大唐如此,对契丹同样如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契丹族源并不长久,一直到了隋唐之交才逐步形成了以大贺氏为首的部落联盟,并没有形成独特的族群统治制度。

  李尽忠多年以来也只是以大唐所册封的松漠州都督统管诸部,如今虽然作乱称汗,但仍担心他这可汗不够威重。再加上此次一同作乱的奚人、靺鞨等部此前与他本就没有明确的统治关系,因此还是将大唐所赐的礼器旗鼓保留下来以壮其威。

  此时大帐中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宴会,自无上可汗李尽忠以下众东胡豪酋们多列席于此,为的则是庆贺骁将何阿小于滱水以南击败唐军,并成功将滞留于境的物资与兵众引回。

  李尽忠已是年过六十的高龄,虽然贵为契丹联盟的首领,但常年生活在辽边苦寒之地,已是鹤发鸡皮、老态毕现,但这会儿精神仍然不失矍铄,酒酣耳热之际袒怀于席,望着满帐的属下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顾盼之间豪气盎然,端起金杯举过头顶并大笑道:“往年趴卧冰窟、寒风饱饮时,你等可敢幻想能享此日欢乐?”

  李尽忠豪言讲完,环顾一眼,帐内却没有几人给予回应。诸豪酋部将们或是怀揽女伎亵玩嬉笑、或是醉眼斗饮,几乎没有人专注于上。

  李尽忠金杯仍然举在半空又等了片刻,才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忙不迭离席而起,蹈舞为贺,于是更多的人闹哄哄的起身蹈舞,一时间大帐中群魔乱舞,只是许多人都不清楚因何蹈舞,同样醉眼迷离的何阿小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并大叫道:“末将谢都督赏!不对、不……臣谢可汗赏!”

  “一个憨物!”

  李尽忠本已有几分不悦,但在见到那拙态应对后,也忍不住乐起来,随手将手中的金杯抛给了何阿小。

  虽然一场应礼搞得乱七八糟,但也让大帐中闹乐无度的场面有所收敛,趁着众人心思还没有转到别处,李尽忠便又继续说道:“唐国因其雄大,向来目我东北诸族为其奴仆。今我奉天应命,集结众族勇士抗拒唐国。起事以来,大有收获,但唐国体大,绝不可因当下所有就有松懈!诸部仍需奉从我命,才能抗拒唐国攻打追责!”

  这一次众人倒也识趣,纷纷作拜应声。而李尽忠接着便望向帐内一名年轻人并说道:“滱水一胜,可知唐国官军不足为虑,其国王侯自残,并无余力进控河北。传告你兄,着他增派车马员众,大军继续向南征讨,我要率军直临黄河,重复颉利故事,逼那少王与我修盟!”

  年轻人名为李鲁苏,从发型装扮上看便有异于契丹人众,而其人也的确不属于李尽忠部下,而是奚酋李大酺的兄弟。

  奚人与契丹并为鲜卑宇文氏余种,虽然系出同源,但彼此间山林渔猎的争夺也是颇积龃龉,关系算不上好。不过身为东胡两大强族,彼此间也是相爱相杀的纠缠,此前便不乏相谋作乱于东北的经历,此次李尽忠竖起反旗,奚人也是最先相应起事者。

  只不过在攻克营州后,李尽忠自立称汗,俨然以东胡共主而自居,这让共受唐国官爵、自以为与李尽忠平起平坐的奚酋李大酺颇积愤懑,因此在幽州继续南来的时候,李大酺便拒绝跟随,而是留守后路。

  此时听到李尽忠颐指气使的口气,李鲁苏也是有些不乐,起身举手道:“贵部势大军盛,唐国军伍不堪一击。我部人少势弱,实在很难再继续增军,只能为可汗留守后路……”

  “狗贼竟敢忤我!”

  李尽忠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沉,直从席中立起,指着李鲁苏便破口大骂道:“即便没有你族参事,我部一样大事能成!念你部久为唐国奴仆,需作怨气疏解,才伙同你兄弟入事分益。南行以来便屡有推脱不前,今我大军再胜,征你部充用脚力,竟然还敢拒我!来人,给我打杀此獠,无非大军回师,杀灭大酺一族!”

  “我为可汗杀此败兴之贼!”

  听到李尽忠如此忿声,那刚刚得胜归来的何阿小也是须发贲张,直接提拳便扑向李鲁苏,将之压在席侧,一番老拳照应过去。

  眼见何阿小殴打李鲁苏,帐内一干契丹豪酋并将领们自是叫好不已,然而在场其他胡部豪酋神情则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只是身在契丹大军营地中也敢怒不敢言。

  但终究还是有人忍受不了契丹的狂傲,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推案而起,大步入前将两人强分开来,并望着李尽忠大声道:“可汗欲为一时之雄,还是要永作东北共主?诸部所以连同起事,只因不堪忍受唐国傲大不恤,今可汗大业方规,诸部为宾为臣,共襄大事,一时失于词巧,竟然受此折辱,可汗此行与赵文翙何异?”

  “又是一个不怕死的狗贼!”

  李尽忠听到中年人此言,怒极反笑,指着中年人冷笑道:“若非老子起事搏命,你等群员俱为文翙圈厩走狗畜力,今文翙已除,观我大军滞留唐国,视我命令为儿戏!老子杀得赵文翙,更惧你等卑员?”

  说话间,李尽忠已将佩刀抽出腰畔并直将刀锋指向中年人,中年人眼见这一幕,倒也不再坚持,直接深跪在地并大声道:“末将言有冒犯,可汗若诛,我不敢辞。但若因此卑微一命有彰可汗凶名,使群部离心,败坏可汗大事,此亦不敢承受之大罪!”

  正在这时候,一直在李尽忠一侧默然不语的孙万荣连忙行出,膝行入前手握李尽忠刀背劝谏道:“可汗请息怒!今诸部汇同举事,共尊可汗,只因唐国积威深刻,私意难免忧虑成败。但今我军接连告功,后路人马相继有闻,也一定会奋勇南来。今南面还有唐军众多,急需攻克,成就大事,实在不可因一时意气杀我将才啊!”

  李尽忠脸色变幻一番,片刻后将刀抽回入鞘,并缓缓行至中年人面前,将刀连鞘递入其人手中,接着便拍着他的背笑语道:“此刀曾于营州斩赵文翙,巨仇之血饱浸锋芒。今解刀赠你,还要怨我凶恶薄情?”

  中年人闻言捧刀,顿时热泪盈眶,将刀抽出舔舐其锋,然后便伏地大哭道:“贼血甘甜可口,可汗殊恩厚赏,祚荣必铭感不忘!高句丽亡以来,我部徙于营州,为奴半甲子,无时无刻不盼能直身扬气,今承命可汗、了却夙愿,合部必舍命相报!”

  中年人名祚荣,乃辽东粟末靺鞨族人,其部先为高句丽附庸,因高句丽覆亡而被强征入唐于营州安置。

  不同于契丹与奚这两蕃虽然为唐附庸、但起码还有族地能够繁衍休养,靺鞨人入唐后则就被编入营州城傍,成为军事上的消耗品,多年来跟随着唐军的征战步伐而死伤无算,但又没有什么荣誉奖赏。

  这一次契丹人攻破营州,才将当地的靺鞨族豪酋们解救出来,自然也就加入到了契丹叛军中。但靺鞨由于本身没有固定的族地安置,其部属多与辽东那些高句丽遗民们杂居,想要重新招聚起来也需要时间。因此如今靺鞨首领乞乞仲象东渡辽水招聚旧部,而祚荣则被契丹胁迫随军为质。

  随着祚荣伏地谢恩,大帐内气氛再次有所缓和,包括此前遭受殴打的李鲁苏也叩拜请罪,其余胡酋们也都各自表态,接下来一定会增派部属以助军势。

  一场宴会进行下来,当中虽然不乏波折吵闹,但最后总算是和气收尾。

  待到诸豪酋部将们各自退出,帐内只剩下了李尽忠与孙万荣,李尽忠脸上醉意有所收敛,接着才伏案长叹一声道:“唐军,真的是太强了……本以为其国祸乱频生,必然无力经略远地,却不想仍然抗阻连连。以我族中精养十数年之强徒,竟还仍然不能全歼其一曲别部,若其后军俱有此战力,那实在……”

  契丹此番南来寇掠,表面上看起来自然是顺风顺水,不足几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席卷河北近半疆土。但真正的情况,只有李尽忠、孙万荣等首领才知,在这旺盛的表象下,局势其实已经发展到就连他们都无从控制的地步。

  此前因见幽州人事盛集但又军事混乱,幽州都督窦孝谌昏聩无能却又强驱他们与突厥交战,于是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趁着唐军边将们之间的矛盾,李尽忠直接洗劫幽州而走。

  这一次成功自然壮大了他的野心,再加上担心遭到唐国的报复,归部整顿军势,索性公然叛乱。之后招取两蕃勇卒攻取营州,其实到了这一步,李尽忠已经打算停一停,起码看一看之后唐国的应对策略,再决定是否要继续进行下去。

  但此前幽州的胜利,已经让部众们贪欲旺盛起来,加上靺鞨等新加入的部族鼓噪,李尽忠几乎是被群情架着离开辽西,再次回寇幽州。然而幽州守将杨玄基仅凭几千散卒并残破城池,便将数万大军强阻月余之久,这更让李尽忠对接下来的行动心存迟疑。

  但他当时所统率的已经不仅仅是大贺氏本部人马,就算是他想停顿下来,契丹其余诸部也不会罢休。毕竟作乱之初诸部已有关于战利品的约定,幽州一场苦战,所获却是马马虎虎。

  诸部族人心有不甘,再加上奚部等外部势力的鼓动,只能继续南下。但李尽忠也很明白,这些东胡部落们其实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投石问路的棋子,以其部试探唐国究竟还有没有力量重新控制东北局势。

  诸胡部虽然叫嚣的凶狠,但实际出兵却不多。奚酋李大酺以所分获的战利品不足,留驻于幽州不肯继续向前,靺鞨部乞乞仲象则干脆在大军离开营州后直接便往辽东退走。

  虽然南行以来,战事还算比较顺利,但那主要是因为幽州之乱后,唐国于河北北境诸州几无设防,但只要稍具防御的城池,便能困阻大军良久,比如已经位于大军后方的易州。

  越往南行,越至富庶之境,但相应的可供利用的地险之处也就越少。抵达营州之后,李尽忠甚至不敢就城而居,就是担心或被唐军围困、进退不能。

  他自己心里是明白,他是统摄着一群根本就人心不齐的乌合之众去与当世最强大的帝国为敌。如今契丹诸部所聚大军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能称精锐的不超过万余,而且还分散在诸部酋首手中,李尽忠真正能作掌控的不过几千之众。

  当然在真正野战硬碰之前,李尽忠也是自觉能有一战之力。他所部曳落河勇士乃东北第一流的悍勇之师,此前幽州一战也是战果辉煌,所掠取军资物械更让队伍战斗力更上一层。

  这一次有数千各部散卒因为贪进而被唐军阻截、滞留于定州境内,李尽忠派遣麾下曳落河勇士参战,目的也是为了检验一下队伍的战斗力,以及增援河北的唐军能战与否。

  这一战虽然逼退了唐军,成功将部伍、物资接应回来,但整体的战果却远远低于李尽忠的设想。他本以为唐国都畿动乱,两衙禁军俱损失惨重,仓促间必然难以聚起强军北上增援,以他麾下最为精锐的曳落河骑兵出击,即便不能全歼这一路唐军分师,也必然能给与重创,却没想到唐军在鏖战一场后还能从容退走。

  若后续增援的唐军仍然能有如此战斗力,那接下来的战斗将不容乐观。特别据说唐军前路总管乃是宿将黑齿常之,这更让李尽忠心里没底。

  黑齿常之用兵之能,他是亲有感触。垂拱年间,突厥入寇幽州,黑齿常之以燕然道大总管,李尽忠也曾亲率部伍跟随助战,便曾见到强大的突厥骑兵被黑齿常之所击溃。

  如今自己将要直接面对黑齿常之,李尽忠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此次大摆筵席为何阿小庆功,除了大彰胜绩以巩固军心之外,也是在考虑退路问题。

  “如今唐军战力勇健,又有名将为统,实在很难轻言可胜。特别今我客外敌境,若于此迎战,胜数更微。幸在眼下唐军物力不协,困于冀州不能北上,尚有一二调措余地。若能从容退走,唐军途增百里,则我得益数分。哪怕只是撤回幽州为战,也胜于瀛州这种全无遮拦之境。”

  孙万荣作为李尽忠的心腹肱骨,对于当下的困境自然也是深有了解,在瀛州这种不能讨巧的地理环境中与唐军进行决战,哪怕他们再怎么狂妄,也不觉得能够战胜唐军。

  特别眼下契丹军众因为各自财获丰盛,已经少了许多亡命之徒的豪勇,各自惜身惜命,对于战争的渴望集聚锐减,使得整体本就不算太高的战斗力更加下滑。

  “去往突厥的信使派出没有?默啜去年新寇河东,我此番所以弄事河北,本就是因为不愿与突厥为敌。今我举河北诸州县去附,他只要挥兵南来,钱粮、人马任取!”

  讲到这里,李尽忠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满是势弱于人的不甘与丧气,他自僭尊号为无上可汗,自然是有一番不甘于雌伏人下的豪气,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契丹还并没有支撑他这一股野心的实力。

  “眼下暂退,也是为了后计大图,可汗不需要过于灰心。只要突厥挟势南来,唐国必然应对不暇,我部可以从容退回榆关。有了今次赫赫功业,可以尽收八部人事大权,凝实本部,兼受奚人、靺鞨等诸部人事,自为辽西强权!届时从容于突厥与唐国之间,觅时壮大,兼扩海东,总有无人敢抗的时刻!”

  孙万荣见李尽忠一脸的不甘,又作进言道。

  李尽忠听到这番话,眸中不免闪过一丝精光,但在低头看了看已经垂至胸前的白须后,又忍不住叹息道:“虽有雄志,可惜岁龄不饶,即便有壮大之时,我怕不能生见。诸子弱不当事,后路诸事还要仰仗你去维持奋取啊!”

  讲到这里,他又说道:“突厥亦虎狼之邦,默啜惯会投机自肥,我虽以唐国诸州诱他,也不可只存一想。若突厥不能为我策应,仍需仰仗诸部之力。李大酺贪索资财,不妨尽力益他,让他率部南来,既能壮我军势,又能保障退路的安全。

  还有那个靺鞨小子,也是一个阴志远大的人物,早前营州其父为求去将他质我,若能收抚就要细心收抚,危急时可以引作臂助。若是不能,直需杀之,不要将他放走归部!”

  孙万荣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待到李尽忠归帐入睡后,自己则亲自持刀宿卫于前帐中,并处理越来越繁重的各项军务。

  夜色虽然浓厚,但整个河北大地却没有因此静谧下来,暗潮涌动,尤甚海波。

  滱水败走之后,李湛所部南退几十里,刚刚在南部的陆泽驻定,便有冀州使者投营而来。短作休整之后,从冀州赶来的桓彦范接掌李湛旧部,而李湛则率五百精卒,连夜直往易州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原本退守冀州衡水的黑齿常之所部终于等到了朝廷向北输送的第一批物资,在稍作补充后,大军水陆并进,沿衡水直将大营推进几百里,于冀州最北部的武强驻扎下来。

  视野扩及到整个河朔地区,驻守于代州雁门关的忻州司马张九节得到朝廷最新指令,率部直赴太行山北。而被契丹作为策应救星的突厥默啜大军,则已经穿越漠南,来到了胜州新设未久的东受降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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