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香
舅舅的香
深夜,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叮铃叮当作响。
谢荀睁开眼睛,赤着脚下了床榻,穿一身白色中衣,披散着头发走到正衣镜前。
月光透窗而入,镜子上勉强照出少年清秀挺拔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双拳紧握,身上猛然爆出一阵红光。
屋外,池塘里的鱼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不断地从水里跳出来,惊慌失措;马棚里的马四蹄踢动,夹着脑袋发出低弱的嘶鸣;就连藏在菖蒲里的鸣虫也静了声息。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镜中——黄铜镜面上映出少年妖冶邪异的面庞,眼尾曳出红痕似血,发间耸起黑色兽耳,口中獠牙太长,有半寸从上齿龈探出,抵住下唇。
这副模样,这副模样……
皇觉寺中的记忆似潮水般涌进脑海。
他闭上眼睛,整个脑子里都是少女印在他獠牙上的轻轻一吻,轻得像是羽毛抚过他的唇。
象征半妖身份的獠牙和兽耳又慢慢缩回去。
谢荀忽然走到门边,推门而出,只见小黄狗四肢软成泥,瘫在他门外的廊庑下瑟瑟发抖,脑袋恨不能贴到地上去。
少年眸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他蹲下身,捏着小黄狗的后颈把它半提起来:“你都知道了?”
天狐一脉,是妖类中近乎神祗的存在。
萧氏一族,虽只继承了一半的天狐血脉,但因萧氏先祖本身就是修为强大的仙门中人,两相结合,诞下的后代中偶尔会出现返祖现象,身上拥有这种返祖特征的半妖之人一旦完全觉醒,妖力将比纯血天狐更加强盛。
小黄狗虽然只是只修为低微的小妖,但是刚刚那一霎它清楚地感受到源自于同类的,令人完全无法反抗,只能跪地臣服的威压。
“呜呜呜……”它顶着巨大的威压发出近乎膜拜的声音。
谢荀抬手,虚空画出符契:“吾为主,汝为仆……”
……
一夜好梦,妙芜一早醒来,觉得屋中温暖如春,空气漂浮着清新的茉莉花香。
好好睡了一觉,再加上昨夜那碗温甜慰帖的红糖枣茶,小腹好像不再那么疼痛。
妙芜也终于有精力思考起之前留下的问题。
她现在开始觉得,系统给她派的这个任务简直像是解谜游戏,每次她从剧情碎片中得到的信息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映射到当前的任务上。
从这次的剧情碎片里,她知道在某一周目中谢荀把谢妙芜身上的罗刹转移到自己身上,从此双目失明。
并且谢荀的半妖身份现于人世,为了不拖累谢家,他选择远遁离开,结果遭到仙门百家和萧氏皇族各路追杀。
结果刚从剧情碎片中回到现在时,谢荀妖化的模样就暴露了。
妙芜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遇见什么,但心里隐隐觉得担忧,总觉得接下来的剧情线似乎不会像之前那么容易回避了。
谢荀马甲一脱,真实身份实在太过特殊,这天底下多的是想要他命的人。
总而言之,防止谢荀做傻事是第一要务。
第二就是要帮谢荀捂好他的小马甲。
妙芜胡乱想了一个早上,思绪忽然间飘到那日秘境中那个短暂得不像亲吻的亲吻上。
她顿时就“喵”了一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天地良心,她绝对不是故意占谢荀便宜来着。
她当时真没想太多,只是看他那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就想安慰一下他……
但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安慰?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反问她。
喵——回答不上来,大概就是……色迷心窍了吧?
谢荀这样的兽耳美少年忽然表现出那样一副受伤无助又可怜的模样,她真地无法抵抗啊啊啊!
谢荀送了柳悦容一处安身之所,柳悦容便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这给了谢荀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虽然他和柳悦容相识不久,甚至也没喊过他一声“舅舅”,但是这种自然而然,不带任何长辈压力的亲切让他心觉安稳。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闹皇觉寺之后他和谢涟吵了一架,自觉无处可去,想到的头一个去处就是这里。
柳悦容在这里住了将近两月,当初离开龙门镇时说要养鱼,后来果然养了一池鱼,就直接在宅院后头临水处就地挖了一个池塘,养了一池的鲈鱼。
昨日他说要带几个小辈游赏湖光水色,今日晨间便将几个小辈带到心爱的鱼塘边上烤鱼野炊。
此地左临河,背靠山,远离人烟,山野风光幽静秀丽。
此时正是春雨滋润的时节,山间野菜一茬茬地长,妙芜提着个小篮子,和段红昭还有几个婢女一起蹲在田埂边上摘野菜,几个少年则被柳悦容支使着,钓鱼的钓鱼,下河摸虾的摸虾。
柳悦容自己则叫小厮搬了桌椅放到鱼塘边的草亭里,生火煮起茶来。
等妙芜她们摘完野菜回来,柳悦容便递给她们两盏刚刚点好的茶。
妙芜喝不惯这种点茶,只稍微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她踮起脚,左右望望,看到王牧之正坐在池塘对面钓鱼,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如临大敌。
段红昭走到他身边,往他身旁的小木桶里瞄了眼,哈哈大笑:“半个时辰了都快,你还一条都没钓上来啊?”
王牧之恼羞成怒地低叱道:“你再这般大声,上钩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段红昭朝水里望了一眼,拍了拍王牧之的肩膀,摇头叹息:“哎呀哎呀,你这鱼要再钓不上来,我们午饭只能啃草了。”
姑苏王家六郎,名下五十座道观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可能败在钓鱼这件事情上。
王牧之不信邪,你说这池塘里那么多条鱼,怎么一条咬钩的都没有呢?
妙芜看了一圈,不见谢荀和谢谨,便问:“我大哥和小堂兄呢?”
柳悦容用拨火棍拨了拨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堂兄?”
妙芜心中一时不解他何以这样反问,点点头道:“嗯,柳前辈,我两位兄长现在在何处?
我去给他们送点水。”
柳悦容抬起拨火棍往西边一指:“那边。”
妙芜谢过,提着个大茶壶,拿了两个茶杯蹦跶过去,走了一段,果然远远望见两人脱了鞋,下了河,正有模有样地在河里摸虾。
她紧走三两步,快到河边时,听到谢谨对谢荀说:“那一日你和大伯父在书房中究竟说了些什么?
竟能把大伯父气成那样?”
谢荀随手把几只摸到的河虾丢进竹篓里,风轻云淡道:“我和父……家主说,让小九来当少主。
下月初一,以碧桃花令召集各家长老,在宗族集会上正式宣告。”
什么?
!
妙芜瞪大眼睛。
不是啊,小堂兄,你这么看得起我吗?
突然听到这样一段谈话,妙芜一时间有些尴尬,正在进退两难之间,忽然听到谢谨唤她:“阿芜。”
妙芜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河边蹲下,亮出手里的大茶壶和茶杯。
“大哥,我带了茶水来,你们渴吗?”
谢谨温柔笑道:“你既带了茶水,就给我倒一杯吧。”
妙芜倒了杯茶给他,然后又倒了杯茶递给谢荀。
谢荀踩着水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茶杯,二人指尖相触,他的指尖微硬,她的指尖柔软。
二人各自僵了下,妙芜很快就松开手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妙芜心里有点奇怪,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谢谨暗暗观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尽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还是敛眸强作镇定。
妙芜蹲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低头瞧见河水清亮,指头大小的黑色小鱼摇头摆尾地从石缝里游过去。
她不由起了点玩心,伸手就想去撩那鱼。
旁边忽然递过来一只空茶杯,准确无误地塞进她手里。
妙芜仰起头:“嗯?”
谢荀皱眉道:“别碰河水。”
“诶?”
谢荀逃避似地转过身去,只丢下一句:“水凉伤身。”
给两人送了茶水,妙芜蹲在河边看他们摸小鱼摸小虾,自己不但不能下水,谢荀甚至连根指头都不叫她碰水一下,一瞧见她有玩水的苗头就厉声喝止,好像那水有毒,会吃人一样。
妙芜蹲了一阵,实在无聊,就又提着茶壶溜达回去陪柳悦容择野菜了。
谢谨和谢荀捉了满满一小竹篓的小虾,并肩往回走时,谢谨忽然叫住谢荀:“琢玉。”
谢家大公子对弟妹惯来是温和关切的,然而此刻他面上寒如冰霜,双目逼视着谢荀,像是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他语速缓慢,字字句句沉声有力:“琢玉,你和妙芜年纪都大了,毕竟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日后相处,还是注意分寸为好。”
谢荀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但他很快将这点慌乱的小情绪收敛好,勾唇一笑:“我懂了,大哥。”
等到处理完谢家的事情,他就会离开,此后大概不会再和这小毒物有什么纠葛。
谢谨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但愿是他多想。
最终王牧之还是没从池塘里钓起鱼来,为了不丢脸,他只好亲自下去摸了两条上来。
于是众人今日的午饭便是野菜鲈鱼汤、野菜炒河虾、竹筒饭和清茶。
他们往日吃惯了精致的食馔,乍然吃到这样天然的粗茶淡饭,倒觉有些野趣。
妙芜尤爱鲈鱼汤,一气喝了三碗。
柳悦容见了便笑说,既喜欢,临走前顺便捞几条带走。
柳悦容被囚地牢十来年,身体被折磨得虚弱无比,虽则重见天日后将养了一段时日,到底未完全养好。
陪着小辈玩了半日,下午便请管家来说,精神不济,需要休息。
王牧之对这一带熟门熟路,闻言便拖着谢谨等人泛舟游湖去了。
妙芜因为腹痛,就留下来休息。
她睡了个午觉起来,忽有婢女掀帘进来,说柳悦容请她过去小竹轩说话。
妙芜心中一定,柳悦容特地避开众人,单独请她谈话,想必他想说的事情一定和谢荀有关。
小竹轩是一座小水榭,四面用一人多高泥金花草围屏围起来,四周落下竹帘,现下竹帘半卷,形成一个既开阔又隐蔽的空间。
水榭里的人一眼可以看清外头的风景,外头的人却看不清水榭里的人在干什么。
果然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妙芜进了水榭,便见柳悦容坐在一条长案后头,岸上摆着香炉,炉中点着一座香塔,白色的烟缕袅袅上升。
柳悦容伸手请她坐下,寒暄两句过后,直接进入正题。
他含笑看着妙芜,直言道:“想来你已经见过琢玉妖化后的模样,那么应该知道他的确不是你们谢家的血脉。”
妙芜点头,也很坦诚:“我知道。”
柳悦容却一点都不为她的直率吃惊:“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帮他瞒着?”
“嗯……这事叫人知道了很麻烦吧?
反正小堂兄是谢家血脉,还是半妖,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旁人却未必如此。”
柳悦容摇头道:“如果他是萧恨春之子呢?”
他说着直直看向妙芜的双眼,“萧恨春,当年杀了你们谢家很多人。”
妙芜眨了眨眼睛,叹气道:“萧恨春杀的人,和谢琢玉有什么关系?
谢琢玉杀过人吗?
萧恨春杀人的时候,谢琢玉还没出生吧。”
她刻意将“谢琢玉”这个名字咬得极重。
柳悦容便弯着眼睛笑起来,“小阿芜,你挺有意思的啊。”
妙芜:“过奖过奖。
所以柳前辈你找我来,到底是想对我说什么?”
柳悦容沏了杯茶给她:“前两日琢玉登门,说想知道他母亲和萧恨春之间的往事。
我答应他,只要他和我打的三个赌,若是赢了,我就告诉他。”
“可惜,他现下已经输了两个了。”
妙芜奇道:“前辈你和我小堂兄打了什么赌?”
柳悦容竖起三根手指,每说一句,就将手指朝掌心里折下一根。
“第一,我赌三日内你一定会寻来。”
“第二,我赌你必定不在意他的身份。”
“第三”,柳悦容说到这里,笑而不语,妙芜忽然觉得鼻端香气浓郁,脑袋越来越重,咚地一声倒在案桌上。
妙芜倒下的那一刻,藏身在屏风后的少年立刻摘下障目符走出来,厉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
柳悦容的笑容中透出些过来人的了然,“琢玉,这就是我和你打的第三个赌。”
“这香唤作‘梦里不知身是客’,中了香的人如果醒不来,就会一直在梦境中沉睡下去。
这次,我让你先选答案。
你说夕阳落下去前,她可能醒?”
谢荀一脸愤怒,到底顾及柳悦容身份,也知他不可能真地伤了妙芜,强自忍着没有发作,走到妙芜那张坐席上坐下,牵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我赌她落日前必醒。”
“好,”柳悦容抚掌而笑,“如果这最后一次你赢了,你想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会告诉你。”
话刚说完,便见少年双目闭阖,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便知他是用了禁术,强行离魂出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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