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咬
给你咬
半夜开堂审问,那徐青有如一只死蚌壳,甭管你是油煎水沸,就是不开口,只用那一双可怖吓人的赤黑双瞳扫视堂中诸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傲模样。
至于洛淮,三言两语将自己摘择干净。
无凭无据,对方又是金陵洛家少主,长老们也不好太为难他,只得将审问暂搁。
此刻已到后半夜,谢荀提着徐青,把人扔进规诫堂的禁室,用锁妖笼关了起来。
徐青蠕动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贴到锁妖笼的栏杆上,阴森森道:“你想要那剑灵?
哈哈哈,你想也不要想。
我与这剑灵命魂相连。
我若死了,这剑灵也就没了。”
谢荀提脚踏在栏杆上,微微倾身,勾唇笑道:“你这么说,不过是想激我保你一条狗命罢了。
这剑灵我若能得,便当是一笔意外之喜。
若不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真以为我这么稀罕这破玩意吗?”
用命魂养过的东西,极难易主。
他不要也罢。
徐青闻言脸色微沉,那张扭曲的脸上愈发阴森诡异起来。
“你这么为徐家奔波操劳,也没什么好处可得。
有这个功夫,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家里的事吧。”
谢荀笑容微滞,抬手往禁室门上打了道消音符。
“你什么意思?”
徐青大笑道:“你以为你们家那九姑娘是个什么东西?
洛淮用无音弦能把她的魂魄震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人夺了你妹妹的舍,你们家还把人当掌上明珠供起来。
哈哈哈,你们谢家人还真是眼瞎啊,哈哈哈。”
谢荀提拳揍在徐青脸上,打得他口中冒血。
谢荀唇角含笑,眸光寒厉:“再敢胡说八道半句,我有的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罢,揪住徐青衣襟的双手向前一抖,将人震到墙上,然后转身行到门前,手碰到门上的消音符,顿了一会,猛然将符纸撕下,跨步走出禁室。
刚出房门,便见妙芜捧着个大海碗坐在廊庑下。
妙芜一见到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小堂兄,快来快来。”
谢荀背着手走过去,俯身去看:“什么啊?”
垂首,只见妙芜手中捧着的大海碗里汤水晃荡,白如菱角的馄饨在汤水中浮浮沉沉,翠绿的葱叶切得碎碎的,洒在汤面上,青白相映煞是好看。
这……么多葱?
谢荀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妙芜抬起胳膊肘蹭了蹭他的小腿,“小堂兄,来,坐下,坐这边。”
谢荀一提袍裾,依言坐下。
妙芜便将手里捧着的大海碗递到谢荀手中,又从脚边的食盒里拿出一只瓷白汤匙,叮地往碗沿上一靠。
“啊,可算等到你完事儿了,饿死了。”
妙芜叹气,从食盒中捧出另外一碗馄饨,并起膝盖,将碗底靠在膝头,一手扶碗,一手拿着勺子吃起来。
她眼角余光中瞥见谢荀用汤匙将汤面上的青葱撇了又撇,小心地避开葱花,舀了勺清汤送入口中。
妙芜停下来问:“原来你不吃葱呀。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特地给你加了好多。”
特、地……加了好多。
谢荀额角青筋一跳,默不作声。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他身为谢家少主,从小便是天之骄子,好胜心更是远胜常人。
在这位谢家少主的字典中,没有“害怕”、“不敢”这样的词语——他的确只是不喜欢葱的味道,而不是不敢吃葱。
谢荀避开葱花,舀了个馄饨,正待送入口中,忽地从旁边伸来一只一模一样的汤匙。
那汤匙贴着碗沿绕了一圈,将汤面上的葱花捞起来,如是重复几番,才把碗中的葱花捞尽。
妙芜捧着碗,偏头一笑。
“好了,我帮你把葱捞走了。”
谢荀怔了一下,恍然在她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垂下眼,长而密的睫毛扑簌簌地闪了两下。
“脏不脏,随便把勺伸到别人碗里去?”
妙芜气道:“好心好意帮你捞葱花,你还嫌弃我脏。
好啊,我不仅要伸到你碗里,我还要抢你吃的呢。”
说着便伸到谢荀碗中,捞走一颗馄饨。
谢荀单手扶碗,保持着世家公子端然的风范,在妙芜没注意的时候,一下从她碗中捞走了两只馄饨……
妙芜:?
妙芜捧着碗背过身去,留个谢荀一个背影,像是护食的小猪崽,愤愤然问:“人间三大仇,小堂兄你可知是哪三样?”
“哪三样?”
妙芜掰着手指道:“夺人食、夺人妻、夺人志。
所以现下我和你不共戴天。”
谢荀摇头,笑道:“人间三大仇?
夺人食?
你可真对得起你这生肖。”
妙芜柳眉倒竖,又转过身去:“你说什么?”
谢荀伸指在她额上一弹,轻声吐字:“猪——”
妙芜点了点头,赞同道:“有道理,鸡确实就是喜欢从别人的食槽里啄东西吃来着。”
谢荀脸色微沉,目光不善:“你说什么?”
妙芜耸耸肩,满不在乎道:“我跟你学的呀。”
在规诫堂吃完宵夜,谢荀便陪着她将食盒送回膳堂,然后又将人送回了乾一十三院。
直到妙芜同他挥手告别,轻轻合上院门,他仍旧站在外头,垂下眼睫,眸光晦暗不明,心中不禁思索起徐青方才言语。
他带着这沉思回到坤字院,扫开院门,躺到床上,脑中仍一遍遍、魔怔了一般回响着徐青的话。
“人夺了你妹妹的舍……”
阿芜被人夺舍了么?
是谁?
什么时候?
目的是什么?
他脑海中闪过少女如花的笑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凝神注视时,眸子中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叮铃——
窗边挂着的草鞋风铃被风吹动,发出几声清响。
谢荀转身看着窗边的风铃,抬手覆到额上,有些茫然地想着,我这是怎么了?
他自嘲一笑,又摇了摇头。
若阿芜真地被人夺舍了,宝翠同她一向亲近,怎会全无所觉?
人被夺舍之后,性情难免有所转移。
若她是在南疆段家就被人夺舍,段家人又怎会觉察不到她性情变化?
若是在她从南疆回姑苏的路上,那就更无可能了。
当年在帝王墓内,他将那物封印在阿芜体内,九死一生带人从墓中逃了出来。
初时阿芜除了身上有些皮外伤,眼睛还是好的。
家主亲自检查了她的身体,也未在她身上发现什么奇怪之物。
被他封印起来的东西似乎就这么消失了。
可是三个月后,有一天阿芜开始说眼睛痒,痒了两天,开始泪流不止,说眼睛疼。
接连请了几位姑苏有名的大夫来看,均看不出是什么病症,只能胡乱开些内服外敷的药。
三娘子为阿芜敷完药,哄她睡着了,第二天起床摘除绷带,想替她换过新药膏时,便见她右眼变成一片混沌的白,竟是瞎了。
那一日阿芜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禽鸟,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
她不断地哭,不断地问:“婶婶,我是不是瞎了呀?
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二家主谢泫飞信传书,请了南疆段家人来,看过之后,断定此乃邪气入体,汇聚右眼所致。
这邪气已侵入骨髓,难以拔除,若冒然驱除,恐怕会伤了宿主性命。
自那日起阿芜便恨上了他。
从前她会甜甜地唤他“七哥”、“小堂兄”,自那日后便再也没有唤过。
直到今年他把人从南疆接回来,才在路上难得听她开口喊几声“小堂兄”。
谢荀又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屋顶的房梁间。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思一时一个样,两年未见,有些变化也属正常。
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也不是不能试探一番。
谢荀抬起手,暗夜间这手指骨修长,指尖一点幽蓝剑光一闪而过。
一夜过后,第二日家塾又生了一些变故。
洛子桑昨夜才在规诫堂中痛骂,要写信给洛家小家主告状,第二日清晨,洛家小家主竟似早已收到消息,亲自登临家塾,代两位小辈向各位长老赔罪。
家塾中有不少女弟子听闻这个消息,登时桃腮飞霞,春心泛滥。
“据说这位洛小家主乃是金陵第一美男。
他虽是家主,其实也不过才年近不惑。
且我听闻呐,这位洛小家主家主乃是极为痴情的一个人。
他青年丧妻,爱妻高氏逝世后便一直守身未娶,孤独至今。”
段红昭听到此言,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妙芜便问她:“你怎么了?”
段红昭道:“你别听这群傻姑娘胡咧咧。
那洛小家主虽有一副好皮相,却实在不是个东西。”
“如何就不是个东西了?”
段红昭道:“他当年娶高氏不过是为了借高家的势。
他仗着一副好皮相惑得高氏神魂颠倒,不管什么都依着他,帮着他。
后来高氏在仙门大乱中被萧氏魔头手下的人掳走,他却忙于洛家内斗,无心救人。
致使后来高氏受辱自杀。
人死了,他才捧着个牌位装起深情来,好不要脸。”
仙门大乱,萧氏魔头,这两个词妙芜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可惜仍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红昭奇道:“什么?
仙门大乱这么著名的战役,你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妙芜摇头道:“我大伯父不让家里人提当年的事。”
段红昭奸笑两声,勾过妙芜的肩膀道:“我那有许多关于仙门大乱的话本子,你若想看,等下学了去我那儿拿?”
妙芜眼睛亮了亮,点了点头,和段红昭一起奸笑起来。
谁知这日修行结束,谢荀便来寻她,叫她打点好随身行囊和符箓法器,明日一早和他一起押送徐青去龙门镇徐家。
“这么突然?”
谢荀道:“这徐青不仅偷了徐家的陨铁,拐跑徐家剑庐的铸剑师,还杀了家塾的徐氏巡山人,偷盗洛家铸剑秘籍,把徐、谢、洛三家都得罪透了。
因着他本来出身于徐家,今日那洛小家主亲自登门,提议将此人送回徐家,由三家共审。”
妙芜点头,又问:“那为什么要带上我呀?”
谢荀见她脸蛋圆圆,因为刚刚练完剑,脸上还带了点潮红,益发衬得肌肤如雪,像只粉团子一样可爱。
他不由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笑道:“你以为就带你一个呀?
三叔公还点了几个别的弟子,说是带你们一起出去历练历练。”
妙芜拍拍谢荀的手。
“小堂兄,疼呀……疼,疼。”
谢荀收回手,见她脸上果然红了一块。
他不由搓了搓手指,心想,怎么这么娇气?
他都没用劲,怎么捏一下脸就红了?
妙芜捂着脸,怒瞪他,“小堂兄,不许、不许再掐我的脸。
下次再这样我咬人了。”
谢荀将手递到她面前,说:“随便你咬。”
皱一下眉头,他跟她姓。
妙芜嫌弃地看了一眼,啧啧道:“你手没洗呢,我才不咬。”
言闭在谢荀反应过来之前退入门内,甩手关上院门。
第二日清晨,她背着个小包裹来到规诫堂,便见院中站了几个人。
洛子桑、洛淮并肩而立,谢妙音和王雁回站在廊庑下说悄悄话,段红昭则金刀大马地坐在一张摇椅上,哈欠连天,一转头见到她,便从摇椅上跳起,朝她走来。
“这次下山历练,你也去?”
“嗯,我小堂兄说是三叔公点的人。”
正说着,便见几个弟子抬着一只锁妖笼走出来,笼中一人垂首跪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
忽地,那人抬起头来,扭头看向妙芜,用口型无声地对她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段红昭皱眉问:“这人对你说什么?”
妙芜心里也有点不安,她将段红昭拉到一边,道:“这是条疯狗,咱们别理他。”
心口却砰砰跳起来。
他知道什么?
那夜离魂出窍时,他看到她的魂魄了。
还有,洛淮说宫家的无音弦就是用来对付夺舍之人的。
像她这样被系统安排魂穿的,算是夺舍吗?
院中弟子将囚车装载好,谢荀便从规诫堂里走出来,招呼道:“走吧,车马已经备下,我们过去和三叔公汇合。”
须臾,一队人马浩浩汤汤,下了山,往龙门镇的方向行去。
妙芜骑着匹小牝马,戴着遮阳的帷帽,一路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段红昭喊了她几声,没听见她回应,这才打马过来和她并行,低声问道:“我刚刚说等到了徐家把话本子给你,你没听到吗?”
“嗯?
啊,嗯,听、听到了。”
段红昭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难道早上被徐青吓到了?”
妙芜摇头。
谢荀行在队伍最前,他回过头,目光穿过重重人群,看了妙芜一眼。
她带着帷帽,看不到脸上容色,然而整个人却似乎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起早了?
没睡好?
他垂下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行到洛淮身边。
洛淮朝他笑道:“琢玉兄。”
……
“宫家的无音弦,可以把夺舍之人的魂魄震出体外,那有没有可能把普通人的魂魄震出体外?”
洛淮轻笑,“怎么可能呢?
琢玉兄未免也太看得起宫家的无音弦了。”
谢荀双唇紧抿,忽地扬鞭拍在马屁股上,一骑绝尘。
“琢玉兄,你上哪去?”
“我去前面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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