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
哭什么
身着大红喜袍的郎君面如冠玉。
他闻言轻轻蹙了一下眉,眉宇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对眉妹做了什么?”
妙芜抬手碰了碰眼罩,轻笑。
这笑落在空荡荡的回廊中,颇有几分鬼魅的感觉。
她自袖间取出一只胭脂盒大小的锦盒,慢步走向王六郎,手掌托着锦盒递到他眼下。
“同心蛊,白首不相离,生死永相依。
我已在柳如眉身上种下雌蛊,这盒子里的是雄蛊。
同心蛊极为难得,若非南疆段家家主是我外祖,我也得不到这东西。”
王六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凶狠地瞪向她,眼中布满红色血丝,好像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生啖她的血肉。
“你怎敢……你怎敢如此对眉妹!”
她手掌一翻,收回锦盒,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问的话,你都还未回答,居然倒敢先质问起我来。”
她说完回身便走,“既然你如此不识趣,这蛊想来还是送给旁人的好。
那柳如眉生得沉鱼落雁,若要转赠,何愁寻不着接手之人?”
“你!”
她站住脚,侧身看向王六郎,挑眉冷笑。
“我什么?”
王六郎慢慢垂下高昂的头颅,身上仿佛驮着一块重逾千斤的巨石,压得他整个人都微微佝偻。
他握紧双拳,整个人都气得在发抖。
然而过了一会,他终是缓缓抬手,朝她伸来。
“……给我。
你要我在外散布你我二人大婚的消息,我已按你要求送到琢玉……他身边。
你不是说,只要他听到这个消息,就一定会回来吗?”
锦盒在空中滑出一道曲线,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滚到王六郎脚边。
她漠然转身,如游魂一般融入夜色当中。
妙芜现在代入的是原主视角,一言一行重现的都是原主之前的剧情。
因此她现在整个人很是精神分裂,明明所有生理感受都和原主同步到位,但她心里却怀揣着一个默默吃瓜的小人儿,随着剧情进展不断发出“这是什么鬼”、“亲姥姥,这可真是好大一口瓜”的咆哮。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疑问。
柳如眉是谁?
为什么明明王六郎娶的是柳如眉,原主却要王六郎向谢荀传递他们二人成亲的假消息?
并且还说谢荀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赶回来?
怀着满心疑惑,昏昏沉沉间,她已驱动这副身体再次回到了刚刚的屋子。
屋内烛火摇曳,烛光的影子映在女儿家闺房的屏风上,仿若随着水波动晃动的荇草。
宝翠已经遵照吩咐将柳如眉妆扮好,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点了妆面的柳如眉出落得越发容光四射,瓜子脸,樱桃唇,肤如琼脂,眉目如黛。
明明受同心蛊所控,心神行动都不由自控,可那双桃花眼瞥过来,便是妙芜身为女子,也不由为她眼中的脉脉柔情所动。
妙芜心里暗赞,好一个美人儿,难怪王六郎为了她连兄弟都卖了。
心里这般想着,她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最深处取出一样用锦帕小心包裹着的事物。
颤抖着手指揭开层层锦帕,露出一根双蝶戏花的珠钗。
她俯身靠近铜镜,将那珠钗簪入发髻之中,一行清泪顺着左眼眼角滑落。
“父亲,哥哥,景元哥哥,等杀了他们,我便去寻你们。”
妙芜仔细观察镜中人的打扮,发现镜中女子腰系缟素,梳了妇人发髻,鬓旁还戴着丧期间才戴的白花。
妙芜心间一惊:难道原主此时已经嫁作人妇了?
她为何作此打扮?
她想起刚刚从自己口中说出去的话,暗道:莫非原主的父亲、哥哥还有夫君此时都已经死了?
才思及此念,忽而心头震痛,如有万针攒刺。
宝翠扶着新嫁娘站起来,用哭音说道:“姑娘,时辰到了,咱们走吧。”
妙芜抬袖擦干脸上的泪,解下右眼的眼罩掷于地上,看也不看地从上头踩了过去。
替那柳如眉戴上金花八宝凤冠,披上坠着流苏,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宝翠便扶她着一路向外。
妙芜手提一盏白色的纸灯笼,远远跟在后头,眼见王六郎亲手牵过新嫁娘的柔荑,引着她进入一顶四人抬的花轿中。
花轿起,从谢家出去,摇摇晃晃地穿过重重门户。
她并未跟着花轿,反而独自一人来到一处高楼,推开门,只见楼内七零八落,挂满蛛丝。
她却浑似全没看到,提着灯笼沿着狭窄的木制楼梯爬到最高层,推开槅扇,走到回廊上,凭栏而望,整个谢家,就连锦衣巷都尽收眼底。
黑沉沉的天空下,四下里闪动着飞剑的烁烁光芒。
木梯上传来沓沓的脚步声,一个白袍银带的谢家弟子行到近前,抱拳道:“九姑娘,剑阵已布下。”
她望着黑暗中蠕蠕而动的剑光,声音轻轻的:“谢荀是我们谢家的叛徒,不论往日里你们有多敬重他,只要你们还自认是谢家人,便给我好好记住这点,你们和他,是不死不休的生死大仇。”
她说到“生死大仇”四字,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白电,惊雷震响,狂风骤起。
那弟子持剑垂首,沉重道:“是!”
便匆匆而去。
又是几道白电撕裂天幕,雷鸣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她站在小楼上,隔着重重雨幕望向谢家的弟子结成的剑阵。
雨刚开始下的时候,那剑阵还是一条蛰伏的困兽,过了片刻,剑阵中的剑光开始飞蹿起来,结成一张绚丽夺目的天罗地网。
在这满天的白色剑光中,她认出十道熟悉的蓝色剑光。
妙芜不懂飞剑,却也看出那蓝色剑光一直都未曾暴露杀机,步步都是防守的状态。
藏匿在黑暗中的谢家弟子,人人手持一柄飞剑,从这漫天飞舞的剑光来算,怕不有数百之众,渐渐地那蓝色剑光露出独力难支之状,数百把飞剑骤然飞起,在空中结成圆环,剑尖直指环内之人。
轰隆——
数百把飞剑倏然落下,朝阵中之人射杀而去。
天地间似乎寂静了一瞬。
妙芜听到自己放声大笑,状若癫狂。
然而下一瞬,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剑阵中数百把飞剑上的剑光同时熄灭,化作凡铁叮叮当当地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雨渐渐停住,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清冷冷的月亮。
月光下,剑阵中的人半跪于地,身下血水蔓延。
她瞳孔微缩,把灯笼从高楼上丢了下去,提着裙子飞快地从楼上跑下,奔向剑阵所在之处。
结阵的谢家弟子围在阵外,手结剑诀,却再也驱不动飞剑。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啊,我的手指,我的手指!”
便见那喊叫之人手上的皮肤瞬间绽裂,鲜血四射,露出皮肉下白森森的指骨。
十指连心,痛如削足。
那人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这惨叫很快就连绵成一片,剑阵中有弟子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妙芜跑到剑阵外时,阵中弟子已倒下大半。
她听见惨叫连天,有人哭喊,有人怒骂。
“这谢荀果然是妖邪啊!”
“杀了他啊……杀了他……”
“不不不,快逃吧,再拼杀下去,我们也逃不过一死……”
妙芜从地上捡起一把剑,推开一个挡路的弟子,奔向阵心。
跪在地上的人似有所察。
他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点着一对漆黑的眸子。
他眼神涣散,似乎早已心存死意,却偏偏在看到她后,眼中渐渐聚起星光。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来不及开口,一柄利剑便已没入他的身体,当胸而过。
剑身贯穿他的胸膛,没至剑柄。
妙芜双手握持剑柄,与他靠得极近,近到似乎能闻到他口腔中的血腥气。
她咬碎银牙,泪珠滚落,声嘶力竭地嘶喊:“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叛徒!”
谢荀咳出一口鲜血,断断续续道:“我……不是!”
“你是!没有你,爹爹不会死,大哥不会死,我夫君更不会死!”
她说着,猛然发力,想将长剑拔出来,然而剑刃已经嵌进胸骨中,根本拔不出来。
于是她踉跄着起身,将谢荀一脚踹翻在地。
她仰头边流泪边大笑:“害我至亲之人,通通该死!”
她说着走到谢荀身边蹲下,眼泪落下来,忽然放低声音,阴森森道:“我会一个一个,把你们,全部都杀光。”
谢荀望着她,眸子里的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鲜血顺着他的唇角不断涌出。
他聚起最后一丝力气问:“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
妙芜哈哈大笑,“她早死了啊,你还在妄想什么。
你以为我是她吗?”
谢荀闻言额上青筋暴起,眸中的星光却彻底落尽了。
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不,你骗我。”
妙芜虽然知道这只是原主的某次剧情线之一,但心里依旧难受极了。
尤其是她和谢荀相处数日,人非草木,便是互不相识,见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惨剧,也少有人能不动容的。
更何况,她自己刚刚亲身体验了一遍“杀”死谢荀的过程。
她心里堵得发慌,垂首去看谢荀的眼睛,却在谢荀的眸子里,看到自己胸口露出一截明晃晃的剑尖。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口剧痛,整个人颓然栽倒。
亲姥姥。
这是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主刚刚把谢荀杀了?
自己就被人杀了?
妙芜模糊地想着,意识渐渐从剧情中抽离出来,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再睁眼,只见祠堂中,挂于墙上的列代家主画像正庄重穆然地望着她。
她不由抬手揉了揉胸口,只觉心口凉凉,仿佛刚刚真地被人当胸一剑穿过。
“呜呜呜,这特么也太惨了吧……”
她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心口钝钝地痛着。
她本是个易动感情的人,生前看个漫画都能哭一鼻子,现在亲身走了一遍谢荀黑化的剧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同情原主,还是要同情谢荀。
总而言之就是,去特么的坑爹剧情,这两货简直是一般惨,连死法都一模一样。
诶,不对?
这好像是致使谢荀黑化的剧情?
也就是说,剧情到这里,谢荀还没死……
妙芜一时间有些糊涂了,在脑海里叫了几声系统,都没听到应答。
她有些泄气地调整了下跪姿,愤愤道:“哼,关键时刻就不在……”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哼。
“哭什么?”
妙芜猛然回头,只见刚刚才在剧情里“惨死”的少年此刻正抱臂倚在门边,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
她抬袖擦了擦腮边的泪,惊道:“小堂兄?
你怎么在这里?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谢荀已换过一身衣袍,内里穿着白色衣衫,外面披着一件滚边的玄色外袍,长发高束,行走间发尾微晃,皆是说不出的少年风流,意气风发。
他走到妙芜身旁,一撩下摆,也跪了下来。
“给。”
谢荀目光直视前方,只拿侧脸对着她,右手伸过来,准确无误地在她手里塞了条帕子。
“擦擦你的脸,脏死了。”
“哦。”
妙芜接过帕子,还有些呆愣愣的。
等擦干脸上的泪水,才想起来自己刚刚问的,这谢荀一句都没答。
“小堂兄,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看着跪得笔直的少年,眼珠子一转,浮出一抹狡猾的笑来,拖长声音道:“哦——我知道了,你是来陪我罚跪的,对不对?”
谢荀目不斜视,道:“自作多情。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代我受过罢了。”
言罢,终于转过脸来看她。
妙芜被他盯得有些紧张,忍不住问:“小堂兄,你作甚一直盯着我看?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谢荀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妙芜听见他问:“你刚刚,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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