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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前夜


  尉迟越的视野暗了一瞬,浑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凝结成了冰,彻骨的寒意渗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慢慢看向枕边的木函,里面收着分别以来沈宜秋寄给他的所有书信,一共十一封,其中有六封是在“回京”路上寄出的。

  每一封书信,他都翻来复去读过无数遍,早已经烂熟于胸。

  可他仍旧走到床前,颤抖着手打开木函,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展开。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连日来的不安究竟是因何缘故。

  小丸听说灵州被围,令周洵带着禁军将士回救,她自己又怎会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她的书信又怎会那般若无其事,不提灵州的战况,也不露半分忧虑?

  这些信,根本就是提前写好的,只是为了安他的心。

  而他竟然信了。

  他竟然信了!

  尉迟越不觉冷笑,仇恨啃啮着他的心,他恨自己。

  侍卫见太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脱了色,不由唬了一跳:“殿……殿下,要不要仆去传医官?”

  尉迟越摆摆手,以手掩面,静静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铠甲,对侍卫道:“传孤的令,命两千禁军即刻拔营,只带一日粮草,辎重兵不必跟随。明天日落之前,我们要赶到灵州。余下人马以最快速度行军。”

  那侍卫一愣,随即道:“遵命!”

  灵州城中,太阳再一次落下。

  沈宜秋站在城楼上,望着斜晖脉脉照耀悠悠的河水,满目金红,分不清是残阳还是血。

  援军仍然未至,今日一战下来,城中的守军只剩下不足五百。

  周洵平静地说出这个数字:“明日是最后一战。”

  沈宜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周洵对谢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劳将士,周某说以待来日……”

  年轻的将军轻叹了一声,露出个少见的微笑:“如今周某却要替将士们向使君讨口酒喝了。”

  谢刺史点点头:“该当的,谢某这就着人去办,尽快给周将军和将士们送去营中。”

  说着道了声失陪,往台阶走去。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会儿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还是多陪陪家人吧。”

  谢刺史的脚步一顿,转过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遥遥地向他作了个揖。

  当夜,谢刺史还是亲自带着家仆,将羊群和几车美酒送到军营。

  不多时,军营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处弥漫着炙羊的香气和醇酒的芬芳。

  沈宜秋、周洵、谢刺史、邵泽与牛二等人围坐在火堆边,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着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窜。

  周洵从腰间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带出一股血水,他不满地挑挑眉:“怎么还没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谢刺史“呵呵”笑起来,他生着张微胖的圆脸,笑起来越发像个和气的长辈,站起身,将烤架翻了一面:“周将军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头焦了里头还没熟。”

  周洵嗯了一声,便用那匕首撬开酒坛的封泥。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个人,七只碗。

  周洵抱起酒坛,将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端起一只碗,将酒液洒在土中:“仅以杯酒,奠亡灵。”

  众人端起酒碗,默默将满碗酒一饮而尽。

  周洵赞道:“乌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谢刺史笑道:“周将军见外了,好酒当酬壮士,喝到老夫肚子里却是暴殄天物。”

  说罢他又替众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说点什么,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进士,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松龄鹤寿”、“长乐无极”这些吉祥话此时说都不合适了。

  沈宜秋道:“敬谢使君。”

  谢刺史连声道惭愧。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爱民,襟怀宽广,令周某感佩。”

  众人纷纷向他祝酒,谢刺史几乎有些无地自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谢某分内事。”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又满上一碗,对众人道:“诸位义薄云天,援救灵州,谢某无以为报,唯有满饮此杯。”

  这时羊肉终于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众人盘中,肉皮烤得金黄,里面却鲜嫩无比,咬一口便是满嘴肉汁,众人都啧啧称赞。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和不安反而淡了。

  远处有人吹起筚篥,打起羯鼓,有人随着鼓点起舞,越来越多的将士加入他们的行列。

  有个年轻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兴起,忽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越到火堆的另一边,引来阵阵喝彩。有人效仿他,谁知没学成,脚踩在火堆里,烫得跳脚,引得众将士笑作一团。

  沈宜秋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道:“诸位尽兴,我去城墙上走走。”

  邵泽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肋骨道;“我随娘娘同去。”

  沈宜秋摇摇头:“不必,表兄慢用。”

  牛二郎道:“仆吃完了,仆随娘娘去。”

  沈宜秋劝不止,只得由他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慢慢踱到城墙下,下了马,登上城墙。

  沈宜秋靠在阑干上,静静望着贺兰山的方向。

  牛二郎听其他侍卫说,太子妃的父母就葬在贺兰山的山脚下。

  他默默立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敢乱说话。

  半晌,他看见太子妃的背影轻轻颤抖,肩头耸动,显是在无声地哭泣。

  牛二郎有些手足无措,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走近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没事吧?”

  沈宜秋摇了摇头。

  牛二郎又走近一步,挠了挠后脑勺:“娘娘,夜里风凉,仆护送娘娘回府歇息吧?”

  沈宜秋转过脸道:“无事。”

  她脸上的泪已经拭去了,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是哭过。

  牛二郎这才发现,这个他奉若神明的太子妃,其实也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小娘子,与他的三娘差不多大。

  大难临头怎么会不害怕呢?

  他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结结巴巴道:“娘娘莫着急,说不得……说不得明日一早援军就到了呢?”

  沈宜秋扯了扯嘴角,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牛大叔,我对不住你们。”

  牛二郎唬了一跳,几乎要跪下来:“娘……娘娘折煞牛二了……仆一个下贱人,怎么当得起……”

  沈宜秋摇摇头:“还有周将军和他麾下的将士,是我把你们拖来的……”

  若说灵州将士拼死守城是职责所在,那些禁卫军将士却是因为她才葬送了性命。

  她还把舅父舅母唯一的儿子带到了灵州。

  沈宜秋忍不住掩面低泣起来,然后慢慢蹲下来,抱着膝,啜泣慢慢变成嚎啕。

  牛二郎觉得她好像要把心肺一起哭出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不住喃喃:“莫哭,莫哭……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他的三娘小时候爱哭,他口笨嘴拙,不知道怎么哄,就只会说莫哭。

  想起惨死的女儿和远在庆州的老妻,他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沈宜秋的哭声慢慢微弱,直到完全停止。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我们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她回到院中,简单洗漱一番,换上寝衣。

  她屏退了刺史府的婢女,坐到案前研墨。

  砚池中的墨很快浓稠起来。

  她取了张信笺,拈起斑竹笔管,蘸饱墨,开始给亲故们写信。

  明日若是城破,这些书信说不定也会毁去,大抵寄不到亲友的手上,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第一封写给舅父舅母,满纸的惭愧与歉疚。

  他们视她为亲女,自她失怙,他们便是她唯一真正德亲人,四岁以后,只有嘉会坊的小院子可称家。可她却将他们唯一的儿子带到灵州,将他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

  第二封写给表姊邵芸,祝她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可惜她信中时常提到的那位小郎君,她或许无缘得见了。

  她一直不曾向人吐露过,其实表姊的性子最像她故去的阿娘,每每看见她,她便想起她那一生洒脱自在,不为世俗羁绊的母亲。

  第三封写给张皇后,谢她知遇之恩,亦祝她身体康健。

  她虽不知,他们却是做了两世的姑媳,只可惜这一世还未来得及深交,便要离别。

  她还未来得及将长安到灵州一路上的风光画成画卷送给她,如今恐怕不能够了。

  第四封写给两位良娣,她答应过要赶在六娘生辰前回长安,与他们泛舟湖上,钓鱼捉虾吃船菜,可惜早早备好了有灶的船,她却要爽约了。

  还有十娘,不知又和了什么新香?她不在东宫这段时日,藏书楼中的古谱可曾练熟?她最懊悔的便是临行前未能好好话别。

  第五封信给素娥、湘娥,第六封给李嬷嬷……

  第七封,给尉迟越。

  沈宜秋将信笺展平,蘸饱了墨,笔尖悬于纸上,却一时间不知该写什么。

  一滴墨落下来,像泪滴一样洇开。

  她搁下笔,又抽了一张纸展平,对着空白的信笺发了会儿怔,几次提起笔又搁下,砚池中的墨干了,她加了几滴水研开,不一会儿却又干了。

  不知反复多少回,她看了一眼更漏,竟然对着空纸坐了一个多时辰。

  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提起笔,似乎有很多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

  妾再拜,郎君足下:伏惟努力加餐,勿念。

  她想再加两句,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所有书信叠好,放进木函中,用蜡封好。

  他们两世夫妻,却似乎总是差点缘分。第一世纠缠十二年,做了半生怨耦,这回开端似乎好些,可惜看不到终局了。

  若是有来世……她忍不住想。

  转念一想,此生却已是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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