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 读书人最该读的是现世之书
与使徒对抗,不是力量层面上的斗争,什么神通、武技、功法都失去了一切意义,唯有围绕着起存在本身的对抗才是有效的。每一个使徒都有自己具体的特性,有特性,那就有相应的应对办法。
第三天里,白薇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对抗使徒,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寻找应对办法。
就像这个假想世界法,便是她不断试错后的结果。等驱逐第十二使徒后,生命之地早就被“黑天”危机摧残得遍体鳞伤了。
现在,何依依的出现,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压力。
一想着何依依与叶抚的关系,白薇不得不承认,叶抚虽然没有出手,但却以更好的方式,在帮着他们。
所以,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阻止自己创造绝对满开的条件呢?
他一面帮助着这个世界,一面又断绝能根本性解决问题的可能,他到底图什么?
这个问题困惑着她许久,一直没能有个答案。她想,或许要等到最终之际才能揭晓。
再一次仔细清扫完第十二使徒的痕迹后,白薇的意识脱离升格者的状态,回到三味书屋里她的本体。
随后,她第一时间通知唐观,第十二使徒已被驱逐。
唐观无疑是兴奋激动的,大帝从不辜负任何一个人,大帝永远值得信任。
他的宣告声,响起在全天下:
“正共同渡过艰难之际的诸位,就在刚刚,我们的大帝凯旋而归。第十二使徒,已经被大帝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驱逐。持续了三年之久的‘黑天’危机影响我们太多太多。许多的国家、势力在危机中就此黯淡下去,成为历史伤痛的一道随便。许多的人、生灵、生命永远告别美丽的大地,这是令人悲痛的。文明的衰退,就那般肆无忌惮地发生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对此悲观过,甚至绝望过。但现在,第十二使徒被驱逐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子民是顽强的,是英勇的,我们每个人都以着自己的方式,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黑天”危机时代终将过去,我们不曾知道下一个危机时代是怎样的,但请始终怀揣着一个活下去的心。”
在一段与万千生灵共情的慷慨陈词后,唐观随后发表了东宫提前规划好的后危机时代重建计划。
囊括了秩序、文明、资源以及下一次危机时代的筹备。
事实证明,唐观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发言人,不然,也不会成为白薇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精准把控情感的调度,将清天下的惨淡现状理解为对家园的重建,并在暗中宣扬白薇的影响力。可以说,他既是无私的,又是自私的。
但没有人说他做得不对,毕竟使徒危机时代里,凝聚力与影响力,最好集中在一点。
所谓的集中力量办大事,是无数历史事件所证明了的。
回到三味书屋的白薇,第一时间走进叶雪衣安睡的房间,见她依旧在安睡后,才放心离开。然后,她在东宫中走了一圈,表明自己没有收到任何损伤。这个过程是必要的,身为一个领导者,她清楚,自己即便有事,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现在东宫的秩序那么稳定,正是因为她还存在,而世界的秩序并未彻底崩塌,也因为东宫还起着领导性的作用。
历史从来不会是任何某一个具体的人创造的,但也从来不缺乏突出性的人物。
之后,白薇与曲红绡谈论了这一次升格的体验。曲红绡十分需要白薇这些亲身的体验,好去找出目前的升格条件可能存在着的问题,避免升格中途出现偏差。这种前后何依依这样的开拓者,后有曲红绡这样的保障者,让白薇由衷地感到安心。
第三天的她,是独打独斗,做任何事都像瞎子找路,要一点一点摸索。她曾经也希望其他的超脱者助她一笔之力,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根本难以将力量汇聚到一起。所以,从第四天苏醒后,她才那么痛恨天门之上的那些人。
一想到那些人,她就又不理解为什么叶抚当初在武道碑要借助师染阻止她把天门之上那些人拉下来了。
白薇随后又询问了师染等人的升格情况,曲红绡的回答是乐观的。师染是第一次升格,比她慢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知道到最后完成升格的质量是怎样的。
古往今来,许多人对白薇的认识是专制且独裁的。事实上,她最不喜欢一个人孤身作战。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匹孤狼,第三天的大道试炼,她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面对使徒,孤身一人,却是她无奈的选择,毕竟,的确没有第二个人站出来。
现在的情况可比第三天好了太多太多。
有历史观测者何依依,有人皇曲红绡,有师染,有秦三月……
回首想来,白薇也清楚明了地发现,站在她身旁的每一个人,都与叶抚有着难解难分的关系。
从表现上看去,叶抚这个人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又什么都做了。甚至,她白薇的提前苏醒,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也许他真的有洞悉一切的能力吧……只是不知,如果到最后,世界还是不可避免走向凋亡之路,他又会做什么呢?”
这是白薇与曲红绡谈话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们都不期望那一天的到来,但对叶抚的好奇,又让她们不由得去揣测那样一天。
之后,白薇开始休息调整状态,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着她。
……
“黑天”并没有因为第十二使徒被驱逐就立马消失。被打破的世界平衡重新恢复,需要时间,所以太阳和月亮不会那么快就照常升起,依旧需要东宫提供光与热。
虽然原本逃逸的灵气再也回不来了,但灵气并非不可再生资源,只不过在第十二使徒的影响下,再多的灵气诞生也会迅速逸散,所以天道意识调控着世界的演变,在危机时代,杜绝了任何自然灵气的生成方式,只周期性提供大灵脉喷吐的灵气。
现在第十二使徒被驱逐了,天道意识便放开了控制,一丝丝灵气再次在山川大江之间演化出来。生存在北海的为数不多的圉围鲸开始倾吐自然母气,这个时代的圉围鲸已经不剩多少了,但是那沉在海底的巨大人形雕像给予了它们更加高效制造自然母气的力量。这一代的圉围鲸并不知道那尊雕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其如同它们的生命源泉,源源不断地给它们供给制造自然母气的消耗。
山川河泽开始一点一点恢复生机。只是,已经灭绝的生灵物种再也不会出现在大地上了。
而那些崩塌的秩序也绝对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再次建立,甚至于,许多小国小家的秩序,再也不会重新建立。
野蛮的等级制部族文明卷土从来,在废土上大行其道。
东土的花间国,是一个小国,时曾经的文人圣地,也是看客玩客们的游玩之国,有着十分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也有悠久的历史人文景观。多宝楼、泰宁湖、静安山庄、祈愿山、诗海词崖……等等是在东土都十分知名的景观,甚至一度被文人们以游记的方式传递到其他大陆。
这样一个美丽的国家,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它是中立国,还是个中立小国。
和平岁月里,中立小国的百姓们总是享受着十分富足的物质生活,因为没有战争的威胁。仅仅凭借国家在资源出售等方面的营收便足以养活一个国家的人,花间国几乎将这样的情况表现到了极致。
然而,在危机时代里。这种国家脆弱得像一张纸。
没有强大的实力,几乎无法再混乱的条件下,维护起一个国家的秩序。
经历了三天无差别打击的“黑天”危机,花间国的秩序早就崩塌了。
曾经美丽的国家,此刻早已是破碎一片。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在连年的暗光之下变得惨淡凄凉,山川光秃荒凉,河流干涸,鸟兽消绝。而耗费巨资打造的历史人文景观更是残垣断壁,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平民斗争中褪去一身繁华,只留满身的灰尘。
宋书生站在多宝楼下,看着这座已经被烧焦了一半的大楼。
还在叠云国当御下奉书郎的时候,他来过这里,那时的多宝楼人满为患,彰显极致工匠技艺的雕栏撞角、体现人文历史的陈列物,一个又一个文化符号毫不客气地宣扬着花间国的辉煌。
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变作一抔灰土,在野蛮之中苟延残喘。
不远处响起的打斗声将宋书生思绪拉回来。他看去,又是那些废土上的自发演化而成的小部落之间,为了食物资源在大打出手。起初,他刚来到这里时,遭到许多双绿油油的眼睛对待。但许久一段时间里,见他只是游走在残垣断壁之间,没有要跟他们争抢资源的样子,便不管了,把他当成疯了的文人墨客。
这样的人并不少。
宋书生看着眼前的景象,十分痛苦。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曾经用去千年,甚至万年,才构建起的文明秩序,会这样脆弱,会在一夜之间崩塌。人们贫瘠的思想,总是执着于不必要的斗争,明明只要把资源统筹起来,然后进行合理劳作分配,就能最大程度避免人吃人的境地,却偏偏要都内斗,要拼个你死我活,浪费了精力,更浪费了资源。
儒家的礼乐,各个学派的思想文化,就像一张纸,被轻而易举地捅破。
宋书生在多年的游走中,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路上,他赫然发现,曾经的自己也只是纸上谈兵的空袋子,读的书全都只是书,一碰到这种实际的危机时代,便不知如何处置了。说到底,以前读书就像不断在修筑一座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人们便进不去。
现在,他从遇到的每一个人那里感受人性,去揣度,读书到底是为了改变人的什么?
是的,他见着人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变得麻木不仁,变得如野兽,变得自私自利。
在他痛苦而苦涩的时候,唐观的宣告响起在他脑海之中。
他得知,这“黑天”危机时代即将过去,要重新建立秩序与文明。
于是,他决定了,要把心里那座空中楼阁落实,毅然决然地投身到秩序与文明的重建之中。
他走向那些正在为食物而拼个你死我活的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刚才脑海里唐观的话,只相信手中的武器,只相信吞进肚子里的馒头和清水。
这个外来者的参与,打破了原本的斗争。
所有人对他警惕而愤怒,认为他也要来参与斗争。
然而,对于宋书生而言,这是一本他要仔细阅读的现世之书。
抛却那些掉书袋子的大道理,他切身地感受每一个处在饥寒交迫之中的人的境地。
他说他要为大家做点什么。
但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能够做出些什么来。
“一个穿得这么周正,脸上连灰都没有的人的读书人会帮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放屁哩!那些酸腐的文人最是让人作呕了,从不曾感受人间疾苦,从不面对生活的苦难,占据着思想论调的高低,写几篇笔墨浓重的揭露现实的文章。
“今天说城南的张屠户麻木不仁,枉顾生灵性命,明天说城北的张麻子不顾形象,有辱斯文,他们懂什么,懂什么!张屠户不杀生,怎么养活一家七口人,张麻子哪来的条件打扮自己,饭都吃不上,打扮?打扮个屁哩!
“我不过一介读过几本书的码头工,劳作之余,读读书打发时间而已,却被他们说成光膀子满头大汗读书是在侮辱读书人的形象!
“他们总是自以为能帮我们,在帮我们,靠着笔下乱写的几个字,嘴上飙口水的几句话,但实际上不过是感动自己的精神发言而已!看这天一黑,那些说要带给我们幸福的人去哪儿了?跑了,全都跑了!皇帝跑了,满脑肥肠的大官们跑了,自以为最懂我们的文人也跑了!
“他们从根本上就只在乎他们自己,对我们的许诺,是他们维护自己阶级与身份的工具而已,现在天黑了,他们保自己的小命儿去了!”
某个挣扎在废土上的小团体的领头人激动且愤怒地向宋书生说了这样一段话。
宋书生久久无法释怀那句话:
“文人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
他想要去反驳,却根本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因为,他曾经所见的很多文人,真的是那样的。
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上演。
宋书生恍然发现,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人?
明明这些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自己却想着,为什么他们要抛却那些伦理与道德……
根本没有从实际考虑,从来只谈假大空的道理。
跟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谈“诗和远方”,不正是最大的残忍吗,不就是思想高地的刽子手吗?
宋书生如何也不愿违背当初写下那篇痛斥科考体制的自己的初心。不愿亲手将曾经的自己杀死,不愿辱没了腰牌上“三味书屋”四个大字,不愿辱没了先生的名声。
他搁置那些超出物质条件的大道理,走进废土上普通人的生活,
读起这本最厚最难的现世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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