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62
后来几天,两人一见面就商量怎么个玩法。朱怀镜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要按自己的性子玩一次还真不容易,而平时的所谓玩,多半是为了应酬。直到星期四,两人才决定干脆沿着荆水河驱车去郊外,找个清澈的河段游泳。定了下来,朱怀镜就打电话约李明溪。李明溪要死不活的样子,自然推脱了半天。朱怀镜劝说了好一阵子,李明溪答应了,却让朱怀镜也邀一下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说卜老那么大年纪了,怎么游得了泳?李明溪说他也不会游泳,朱怀镜就答应也邀一下他老人家。曾俚好说,朱怀镜一约他就答应了。于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开车接了李明溪,两人一块儿去拜访卜老先生。
卜老的孙女儿开了门,认得他俩,客气地请两位进屋坐。小姑娘领着客人往里屋走,说:“爷爷在他自己屋子里喝茶哩。”还没到卜老房前,小姑娘就叫道爷爷来客了。卜老应了声请请,人却没有出来。小姑娘推了门,却见卜老正挥毫泼墨。朱怀镜两人自然放轻脚步,小心进去了。卜老搁了笔,请两位坐。小姑娘就倒了茶来。
“卜老好雅兴啊。”朱怀镜说着,放下茶杯,过去看卜老写的字。却见写的是卜老自己新赋的一首诗:
**有树才不堪
一年一度挂榆钱
秋来借取三五万
求田问舍去荆山
落款是雅致堂主人卜未之八十三岁,某年仲夏。李明溪也凑上来欣赏,连说好字,好诗。卜未之连连摇头,说:“歪诗酸腐,自娱而已,并无实际意义。要说这诗,还受了明溪先生的影响哩。”朱怀镜便想起李明溪那“欲结草庐荆山下,种得老梅半亩寒”的蹩脚诗。心想这一老一少,真是迂得可爱。卜老的雅致堂可谓日进斗金,老人却自嘲他穷得捡榆钱儿。
朱怀镜笑道:“荆山的地价今年又涨了,真的是寸土寸金了,不是一般人有钱去买的。”
卜老朗声大笑,然后稍一凝目,落笔在诗后题道:
涂鸦自娱,见笑大方。怀镜君说荆山地价狂飙,非常人敢问津也。老夫复学张打油凑成几句:荆山有土寸寸金,有钱有势你去争;我辈只啖风与月,黄卷三车留儿孙。
朱怀镜抚掌而笑,暗自佩服卜老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才思敏捷。李明溪反复念着这首打油诗,直道“我辈只啖风与月”堪称佳句。
屋里有些热,老人家又没有用空调。朱怀镜有些发胖,早汗涔涔的了。卜老见了,就说干脆去后面院子说话。两人便各自端着茶杯,随卜老到了后院。原来卜老诗里写的**并非虚拟。月正中天,满庭清辉。小院并不太宽,但在这拥挤的荆都,已经很不错了。小院角上有一棵大榆树,另有芭蕉一丛,老梅数树,错落坪间,很是随意。连着小院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挡风,也不遮眼。一边置有石桌石凳,坐下可以观花,可以望月。朱怀镜说好地方好地方。卜老说:“我们家本来是临街当铺的,后来城市规划一变,就被挤到这角落里来了。好在我也喜欢清静,正好合意。雅致堂行内人都知道,要来的再远再偏也绕着弯子来了。”
“这就叫酒好不怕院子深呢!”朱怀镜奉承道。卜老自然是谦虚着。再下来不免是谈诗论画,又只是卜老和李明溪两人切磋心得,朱怀镜只是间或插上几句。他听了一会就觉索然,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俗,只好歪着脑袋作文雅状。他感兴趣的倒是这小院,太有韵味了。这时正好有凉风掠过,蕉叶沙沙,梅树弄姿,月影摇曳。心想今晚应该带玉琴来。月光下的玉琴,肌肤必定跟牛奶似的。
今晚李明溪并不显半丝疯意,他同卜老说天说地的就说到石涛了。李明溪谈到石涛的一画论,把中国画天人合一,心物相应的道理说得玄玄乎乎,又说石涛一画论的哲学根基在老庄和《周易》,云云,朱怀镜越听越昏头。李明溪说得正在兴头上,卜老说:“今天怎么就说到石涛了,算是机缘吧。我有幸藏有苦瓜和尚石涛画一幅,平时从不拿出来给人看的。两位稍等。”
卜老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廊檐下的一盏灯亮了,卜老抱着个长匣子走了出来。卜老把匣子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只见匣子暗红发亮,想是上好木料做的。卜老轻轻合着双手,半天没打开匣子。朱怀镜见李明溪屏住呼吸,几乎有些紧张了。卜老像是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似的,神色肃穆,把匣子的扣锁一个一个掰开。终于打开了匣子,取出一个古黄色卷轴。徐徐展开,见是一幅《高山冷月图》。但见群峰如堵,崖生怪柏,冷月如钩,似藏禅机。右上方题有石涛自题七绝一首,多处已漫漶不清:
栖栖乞食□复秋
禅疴沈沈苦云游
月冷峰高小乘□
六十独行□□□
落款题道:“庚辰暮秋清湘大涤子写”。另钤印章几枚。左下方又题有小字若干。朱怀镜只隐隐知道清初大画家石涛号苦瓜和尚,但他不懂甄别古画,便认真看了题诗和落款。李明溪却像着了魔,先是站着端详半天,再就凑近去细细审视。好半天,李明溪才倒抽一口凉气,点头不止,却默不作声。朱怀镜心想这画一定很贵的,就问:“石涛的画在市面上是什么行情?”说了这话他又怕俗了自己,好在卜老并不迂腐,淡然一笑,说:“那也得看作品。我查阅过几乎所有有关石涛的资料和石涛的画。从收藏印章上看,至少经了三个人的手。我见识浅,不知这三位何许人也。也许是民间有闲有钱的藏家吧。可以说,这幅画是拾遗补阙的珍品,价值非同小可。”
朱怀镜听着好奇,问:“这画怎么到了您老手里?”
卜老摇摇头说:“这是非分之物!说来有个故事。五七年冬天,有位先生把这画送到我店里,说是要修补一下。我打开一看,见是石涛的画,吃了一惊。画有几处破损了。我说只怕要些日子才补得好,那位先生说没事的,只要能补好,时间长些没事。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把这画补得同原样似的。可是,那位先生从此再也没有来过。那些年月,社会不太平。我猜想有兴趣有资本收藏古画的,多半都会成倒霉鬼。天知道那位先生哪里去了,反正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只好把这画保存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这画当做是我自己的收藏,就连拿出来给朋友们看都觉得不厚道。连我家里人,只有我大儿子知道我手头有这么一幅画。我交代他,这画是别人的,说不定人家哪天就来取了。我百年之后,这画就让他代为保管。我立了条死规矩,家里哪怕穷到要饭了,也要把人家的画保管好,不准把人家的画卖了活命。今天我心血来潮,让两位看了这画,两位可要保密啊!夜里露水太重,收起来收起来。”卜老说罢就把画卷了起来。李明溪却像中了邪,望着月光下的梅树发呆。
朱怀镜想起前不久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市面上字画赝品太多。报上报道,梵·高有幅《向日葵》被日本一家公司以四千万美元买走。有位英国专家经过近一年的研究,断定这画是假冒的。梵·高生平只作过六幅《向日葵》,加上这幅假的就有七幅了,显然不可能。这幅假《向日葵》最初的拥有者是梵·高同时代的一位法国画家。”
卜老刚要说什么,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说:“你说的这事可能有。古玩古董就怕同时代仿冒的,最难甄别。”
卜老说:“朱先生说那位英国先生研究了近一年,这幅《高山冷月图》我可琢磨了四十多年。”
朱怀镜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凭卜老的学养和经验,怎会看走眼。”
卜老摆手道:“学养谈不上,只是见得多一些。”李明溪便向卜老请教古书画甄别知识。卜老谦虚几句,说了些要领。朱怀镜一听,简直太复杂了,要深谙各个朝代的世风、画风、绘画用材、各个画家的个人特点,以及当时建筑风格、衣冠服饰、起居习惯等等。心想让李明溪没完没了地请教下去,三天三夜都没得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先拿别的话题岔开,再随意说道:“我和明溪,还有两位朋友,想趁明天休息时间,到外面去郊游。想请卜老同去,看您老的兴趣?”
卜老哈哈一笑,说:“谢谢了。我老不上路的,同你们年轻人一道去,不合适啊!还是你们几位尽兴吧。”
朱怀镜本来就觉得卜老一道去不太合适,这只是李明溪的主意。见卜老客气,朱怀镜就不再坚持了。
朱怀镜送李明溪回美院,路上想是回家去还是去玉琴那里呢?一时拿不定主意。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正前方是去玉琴那里的路,左拐弯是回家的路。他便在心里打赌:自己的汽车离路口停车线十米以内,正前方是绿灯,就去玉琴那里,否则就回家去。结果他的汽车刚开到路口,正前方的红灯突然绿了。他想,上天安排,还是去玉琴那里吧。很久没有同香妹在一起痛痛快快地过了,他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他便想,自己刚才打赌之后,没有改变车速,他的选择对两个女人是公平的。他知道这样自我安慰好没道理,却仍这样想着。
玉琴没想到他今天晚上会来,因为今天下班时他挂了电话给她,说明天清早就去接她,这就等于暗示他今晚不来了。玉琴总想,爱上一个男人怎么总是不知满足?她弄不明白天底下的女人是不是都是她这样子。有一段时间,朱怀镜几乎每晚都在她这里,只是周末回家去。她便想周末有男人陪着多好,女人的周末多么重要!有一阵子,朱怀镜平时很忙,顾不过来,可周末总陪着她。她又想,家里应该天天有个男人,男人是女人的空气,离开男人真会窒息。
玉琴已经上床了,朱怀镜叫她别起来,自己跑去洗了澡,再进房来休息。两人抱着温存会儿,玉琴说:“下午上面头儿来谈了话,老雷去商业总公司任副总经理,让我任龙兴总经理。”
朱怀镜说:“是吗?祝贺你。”玉琴说:“祝贺什么?又不是当什么大官,只是头上多些责任而已。”朱怀镜就像刚才知道的样子,表情也淡淡的。其实这是他活动的结果。他从未同玉琴说起过这事,怕她有想法。而玉琴呢?也早猜着朱怀镜肯定在中间做了工作,只是嘴上不说破。他们俩在这些事情上自觉地心照不宣,免得俗了两人的爱情。他们总在努力相信,两人的爱情是圣洁的,不存在任何交易,哪怕是一丝世俗的私心杂念。
朱怀镜礼节性地表示了祝贺,就把话题转了,说:“卜老家里那个后院很美,尤其是那月光。久居城市,对月光几乎都陌生了。月光还是乡下的好。我小时候都是在乡村度过的,乡村没别的稀罕东西,却有绝好的月光。夏夜的月光下,满是纳凉的人们。靠在竹椅上,手摇着大蒲扇,无牵无挂,百事不想。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再也找不回这样的心境了。”
玉琴关了灯,拉开窗帘,月光慢慢地就流进屋里来了。她趴在朱怀镜身上,一手托着下巴,做遐思状,说:“其实我小时候,龙兴这块地方还不太繁华,后面不远处就是田垄了,夏夜遍地蛙鸣。”玉琴动情地描述着自己的童年,背景当然是夏夜的月光下。朱怀镜感觉玉琴也在有意回避她提拔的话题,如果挑明她这个总经理是朱怀镜为她争来的,她会很伤自尊心的,更重要的是这似乎玷污了他俩的爱情。她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这个晚上,朱怀镜满脑子的月光,玉琴却睡得似乎很安逸。
次日清早,两人破例没有去打网球。洗漱完了,开车出去,找个地方吃了早点,先去接曾俚。曾俚上了车,朱怀镜问他妈妈好些了不。曾俚说大问题没有,只是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回这么一弄,更加虚了。这事说起来影响情绪,朱怀镜安慰了几句,就换了话题。一会儿到了李明溪楼下,朱怀镜下车使劲喊了几声,没有响动。他一个人上楼去,敲了半天门,李明溪才开了门。依旧是小心地把门开着一条缝儿,贼虚虚地望着外面。“老大早了,你还睡着?快下来吧,我不进来了。”朱怀镜便下楼去等。又是老半天,李明溪才磨磨蹭蹭地下来了。
“只是游泳的话,还要费这么大的劲?找个游泳馆多省事。”曾俚说。
朱怀镜说:“游泳馆太不卫生了。”
“荆水河也并不见得干净。”曾俚说。
玉琴说:“看看吧,有干净的地方就游泳,不然出来散散心也好。一年四季闷在城里,多难受。”
李明溪说:“随你们怎么着,我反正不会游泳。”
朱怀镜忘记李明溪说过自己是个旱鸭子了,就说:“那你哑巴了?我同你商量,一直是说出来游泳。你早说我们可以安排别的活动呀?这活动是专门为你和曾俚安排的。你呀!”俗话说,玩笑笑假不笑真,朱怀镜嘴巴里的“疯子”二字到喉咙口却咽了回去。他担心李明溪精神只怕真的有些问题了。
汽车往西溯荆水而上,出了荆都市区,渐显田园风光。找了个僻静处,下车看了看,见河水仍然浑浊,只好上车继续西行。曾俚说只怕找不到干净地方。朱怀镜说反正只当散心,走走停停,有合适的地方就下去。中途又下去好几次,见河水都不干净。朱怀镜便有些懒心了,同玉琴换了位置,让她来开车。曾俚和李明溪都不是善于开玩笑的人,而同他们正经讨论什么话题又难免过于认真,显得枯燥。气氛就有些沉闷了。朱怀镜突然觉得自己简直自作多情了,担心这两位朋友心情不好,拉他们出来散心。可这两位朋友却并不显得有多大兴趣,坐在车上快打瞌睡了。朱怀镜现在交往的人实在太多,但他真正能轻松相处的只有玉琴、李明溪、曾俚,还有卜未之老人。这四个人,李明溪生活在梦幻里,曾俚生活在理想里,卜老生活在古风里,玉琴呢?朱怀镜不忍心去问她生活在什么里面。朱怀镜情绪有些灰了,闭上了眼睛。最近他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有时候觉得自己混得不错,有身份、有地位、有情人,还有了汽车,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很有色彩。有时候又会突然空虚起来,认为自己如同行尸走肉,放浪形骸。
“你们看,这里有条小溪!”玉琴突然叫道。三个男人都睁开了眼睛,顺着玉琴手指的方向往外看。果然见一条小溪从左边的山涧里潺潺流出。停了车,四人下车看了看,见溪水清澈,汇入荆水竟是泾渭分明。回望山涧,但见峰高树密,层林披拂,清幽迷人。玉琴说:“我们何不干脆沿着溪水进去玩玩?说不定曲径通幽呢?”这正合李明溪性子,连说好好。曾俚没有主意,就说随大家的意。因为这是玉琴的提议,朱怀镜自然乐意进去看看。但这车怎么办呢?停在路边肯定不安全。朱怀镜下去探了一下,见一条青石板路让荒草覆盖着,沿溪伸向山涧深处,刚好可容小车通过。
仍旧由朱怀镜开车,他的车技早超过玉琴了。车子徐徐前行,玉琴说万一车子陷在里面了那才好玩哩!朱怀镜笑着说你说点好话行不行。看不清路面,只有摸索着前行,齐人高的艾蒿、巴茅纷纷披靡,刮得汽车两侧哗哗作响。两边的山梁越来越高峻,人在车里望不见峰巅。玉琴摇落车窗,想伸头出去望望天空,却怕旁边的杂草划了头。朱怀镜感觉下面的石板路宽敞而平坦,便纳闷起来,心想这么一条好路怎么就荒废了呢?曾俚也有同感了,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没有人呢?李明溪把头压得低低的,想尽量看清外面。这么慢慢行走了大约个把小时,也不知进来了多远,见前面树木掩映处好像有个亭子。大家都看见了,都把目光拉得长长的,却不说话。朱怀镜眼尖些,看清了的确是个亭子,才说是个亭子哩!大家就说是个亭子,真的是个亭子。朱怀镜感觉到了某种激动,却不敢提高车速,怕万一碰上个石头,车子就报废了。终于开到了亭子前面,大家兴奋地下了车。朱怀镜说了声小心看着,怕蛇。玉琴便尖叫着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朱怀镜。朱怀镜笑道,没那么多蛇,小心点就行了。
这是个石亭,杂草已漫过石阶,爬进亭子里面,很有些破败苍凉意味。亭子上面刻有“且坐亭”三字。迎面两个石柱上刻着一联:
来者莫忙去者莫忙且坐坐光阴不为人留
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再行行得失无非天定
“有意思,有意思。”曾俚说道。李明溪将对联反复念了好几遍,又拿手比画着每一个字,点头不止。朱怀镜跑过去,发现亭子另一面还有一联:
惯看千古人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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