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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25


          四毛走了,香妹关了门就抿着嘴巴笑了起来。琪琪在他自己房间做作业,他两人就搂着温存起来。朱怀镜见女人亲着亲着就喘了起来,他便抱了她往房里去。

          两人亲热完了,躺在床上说话。朱怀镜说最近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对他不错,看样子自己也许会有出头之日了。香妹伏在他的肩头,半天不说什么,只听他一个人说。任朱怀镜说了好一会儿,香妹才说:“你来这里都三年多了,一直没有人在意你,就让你当个要死不活有职无权的副处长。这回他们怎么就一下子发善心了?”

          “也许是运气来了吧。俗话说得好,阎王爷打发你一包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相反呢,人的运气一来,门板挡都挡不了。”朱怀镜说着就有些得意起来。他想自己这份得意,也只有在老婆面前才可流露一下,而在外人面前是万万不可这样的。尤其在官场,更应表现出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宠辱不惊。一得意就喜不自禁,人家一下就看扁你了。不过朱怀镜也清楚,他的这种被领导赏识的感受,实在是叫他自己放大了。但不管怎么样,他认定这是一次机遇,他应趁热打铁,让领导更加了解自己,或者说穿了就是同领导搞得更近乎一些。这么一个大机关,你能让高层领导的目光投向你,在你身上多注视一瞬,就是很不错的了。

          香妹说还是起来吧,等会儿琪琪要问作业的。两人就穿衣服起床。香妹问:“你今晚不去了吧。”

          朱怀镜略一迟疑,说:“不去了。”

          两人仍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说话。香妹脸上还洇着潮红,很动人。朱怀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儿。香妹娇媚一笑,说:“我当然巴不得你能早一天出头。不说别的,回到乌县去,你脸上也好看些,你家里大人也觉得脸上有光些。”

          朱怀镜颇为感叹,说:“是啊,我们好像活来活去都是为了人家在活,都是活给人家看的。喂,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朱怀镜说到这里,却不马上说是什么事,只望着香妹。香妹圆着眼睛望了他,问:“什么大事这么郑重其事?”

          “当然是大事,非得你同意不可。”朱怀镜仍不说是什么事。

          “你说呀!我平时什么事不是依你的?你是一家之主啊。”香妹说。

          朱怀镜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好半天,才说:“皮市长的二儿子皮勇,马上要去美国留学,我想送个礼给他。”

          香妹说:“要送送就是,你说送什么呀?”

          朱怀镜叹了声,说:“照说,像这个层次的人物,送礼我们是送不起的。但我想必须花血本,送就送他个印象深刻,不然,钱就等于丢在水里了。”

          香妹眼睁睁望着他,说:“我们只有这么厚的底子,你说这礼要重到什么样子?”

          朱怀镜低下头,躲过香妹的目光,说:“我想过了,什么礼物都不合适,就送两万块钱算了。”

          香妹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只知摇头。她摇了好一会儿头,才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们有几个两万?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朱怀镜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他走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发表演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先听我说说。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从不曾在谁面前低三下四过,从没有去拍过谁的马屁。我刚三十岁就当上副县长,一是运气,二是自己的能耐。那会儿不同,那是在乌县那个小地方,正是俗话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再说那是过去几年的事,可如今世风变化太快,你在官场上就不能再是全靠本事吃饭了。就是现在的乌县,也不再是那时的乌县了。我来这里三年多了,我忍耐了三年,等待了三年,观察了三年,也痛苦和矛盾了三年。三年啊,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年?这三年中我越看越清楚,再也不能抱着自己过去认定的那一套处世方法了,那样只能毁掉自己的一生。我也想过,不是自己没本事,而是没人在乎你的本事。我不去同领导套近乎,也不是我目无官长,而是长官无目。这三年中,我时时感到不平甚至愤慨的,就是认为长官无目,总幻想哪位有眼光的领导有一天慧眼识才,赏识我,重用我。我越是这样想,就越不愿主动同领导接近,心里带着一股气。这已近乎一种病态心理了。你是把自己的命运赌在他们的个人道德水平上,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你幻想他们道德完善,良心发现,太可笑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三年中你别看我成天笑呵呵的,我是有苦放在心里啊。越是在热闹的地方,我越是感到寂寞难耐;睡着了,在梦境里似乎还清醒些,一醒来就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了。”

          香妹本是很认真听他说话的,这会儿却扑哧一笑,说:“我起初越听越觉得你像个思想家。可刚才又听你说在热闹的地方就寂寞,醒来了就睡着了,我又觉得你快成哲学家了。”

          朱怀镜苦脸一笑,说:“我没有心思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听朱怀镜这么一说,香妹也认真起来,说:“你不是说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开始看重你了吗?这就行了嘛!”

          朱怀镜说:“你不在官场,没法了解官场的微妙之处啊!这最多只能说明他们开始注意你了,这远远不够啊!说白了,你还得有投资。现在玩得活的,是那些手中有权支配国家钱财的人。他们用国家的钱,结私人的缘;靠私人的缘,挣手中的权;再又用手中的权,捞国家的钱。如此循环,权钱双丰。可我处于这个位置,就只好忍痛舍财,用自己的血本去投资了。”

          香妹听了反倒害怕起来,说:“你说得这么惊险,我越加不敢让你去送了。你这么做,我宁可不让你当官。胆子太大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你莫怪我说晦气的话,你要是这么当了官,又是这么个心态去处世,万一翻了船,就倒霉了。”

          朱怀镜忙说:“我今天是敞开了同你说这事,但你别把我看得太坏了。我就是当了个什么官,也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么忘乎所以,大捞一气的。我这人不管怎么样,做人还会把握一条底线的。不过你说到有些人捞得太多了,被抓了,就倒了霉。你这说法犯了个逻辑错误。他们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了。人不倒霉,再怎么着,都平安无事。可是人一倒霉,你再怎么谨小慎微,都会出事。这就是俗话说的,人不行时盐生蛆。”

          两人就这么争论了好久,也没有个结果。这时琪琪出来问作业,朱怀镜耐心教了他。琪琪问完作业进去了,香妹说:“我想象不出,拿着两万块钱给人家送去,怎么进门?怎么开口?万一碰上个拒礼不收的,岂不落得没脸面?”

          朱怀镜笑笑,说:“你担心的也是我过去长期想不通的。我过去也常常想,就算送礼,也该合乎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先要找个由头,譬如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呀,或是人家帮了你什么忙呀,然后就是要考虑买个什么合适的礼品呀,再就是既然是送礼,就该有个礼尚往来呀!总不该老是你给人家送呀!可是现在你还守着这一套,就让人家笑话了。你按这个规矩去送礼,说不定就让人家义正辞严地批评一顿。‘你这是干什么?上面三令五申要搞廉政建设,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就等于给人家提供机会当廉政模范了。说到底现在送礼,一不需要理由。千条理万条理,送是硬道理。二不要送货物。这样货那样货,钱是硬通货。你到上面有些部门去办事,送钱是习以为常的事。他们办公桌的抽屉通常是半拉开着,你只用把票子往里一丢,什么话也不可以说,再把报告往桌上一放,走人就是了。”

          香妹说:“你说得这么玄乎?按你这意思,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朱怀镜说:“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刚才说了,好人一定有,而且好人硬比坏人多。但我不知道谁是坏人,也不能指望谁是好人。我只想让你同意,取两万块钱给我。”

          香妹想了想,无可奈何的样子,叹道:“好吧。我知道你的个性,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反正这钱也是取之于民,那就用之于官吧。不对,照说这是骗之于国,用之于官。”

          朱怀镜看看门,似乎外面有人偷听似的,向香妹飞了个眼色,说:“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听起来好不舒服的。你明天上午就取来给我吧。”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到宾馆去。远远地就见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觉得这人好面熟。再回头一望,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这些武警不认识他,他无法上前帮曾俚解围。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真的想不出办法,不如趁曾俚没有看见他赶快走了算了。这时,他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荆都民声报的记者。请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

          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好吧,你的同学,就不为难他了,你带他走吧。但他得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还了他的相机。朱怀镜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头,有些吃惊。朱怀镜拉着他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合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他朝朱怀镜苦笑一声,说:“唉,没想到我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今天竟然这么见面了。真好像演戏啊。”

          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

          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发表什么新闻?谁还有这种发表欲?发个豆腐块新闻,不就一二十块钱的稿费吗?我可怜的是这些上访的群众,只是想拍下来,没想过要拿这照片怎么样。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

          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你呀!就是这样,什么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实际。现实就是现实,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了,我的老同学呀!”

          曾俚望着朱怀镜奇怪地笑着,说:“你们啊,就知道讲现实。让我生气的也就是这种现实。”

          听曾俚说到“你们”,朱怀镜感觉很不是味道,似乎两人中间隔着什么。毕竟又是同学,不必计较。他想说些轻松的话,让曾俚不再愤然,便以叙旧的口气说道:“老同学好长时间没来荆都了吧?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糟。”曾俚冷冷地说。

          朱怀镜说:“你指的是什么感觉?我倒觉得,最近十多年,荆都变化很大,越来越像座有品位的现代城市了。”

          曾俚说:“没错,高楼大厦多了,现代气息浓了。物质的进步我不否认,但我却感觉这座城市的精神在萎缩。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腐败、虚荣、丑恶。”

          朱怀镜笑道:“曾俚,你太偏激了。”

          曾俚说:“说个例子。我记得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荆都,在几条旅游线路的公共车上,还可以听到乘务员用外语报站名,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敢随地吐痰。现在呢?公共车上只能听到鸟语一样的荆都话,你在大街上小便只怕都没人管你。”

          朱怀镜说:“曾俚你不觉得你在偷换概念吗?”

          曾俚回答:“不,我没有偷换概念。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是它内在精神的反映。一个充满不良精神的城市,你不能指望那里的人们循规蹈矩。”

          朱怀镜想曾俚也许是刚才受了刺激才如此偏激吧,他还得急着赶去宾馆,只好同曾俚分别,说下次约在一起好好叙叙。他见曾俚好像不想走大门,就同他从侧门出去。朱怀镜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曾俚说他从外面采访回来,刚下火车,正好路过。

          两人在外面分手时,说好过几天再聚一下。来了一辆的士,朱怀镜硬要让曾俚先走。曾俚也不客气,扬扬手先上车走了。朱怀镜等了一会儿,再拦了辆的士。

          回到宾馆,大家已在集体讨论《**工作报告》了。朱怀镜听着这干巴巴的文字,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心里不太平静,脑海里总是曾俚那张脸,真诚而固执,沧桑而落魄。可是当时,眼看着这样一位老同学陷入困境,自己竟想一走了之!他想,尽管这个地球上有五十几亿人,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心里冒出过这种自私的念头。可他自己知道,也够折磨人的了。类似的心灵隐秘多起来,他就不再是他,只是一张臭皮囊了。

          朱怀镜靠在沙发上,突然注意起这些同事来。同事们在一起,面子上自然是很友好的。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满腹学问,尽管时不时开些粗俗的玩笑,基本上还是温文尔雅的。他记得有位同事发过奇想,发明一种技术,可以洞穿人的心灵。他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出现了这么一种技术,人世间将会是无边的黑暗,世界的末日真的就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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