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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9


          玉琴双手扶着方向盘,仰着头摇了摇说:“我只怕永远醒不了啦!”

          朱怀镜的心猛然一沉,身子反而轻飘飘起来。他一把抓住玉琴的手,又说不出一句话。玉琴闭上了眼睛,身子懒懒地靠着。朱怀镜胸口狂跳不已,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搂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摩挲着,亲吻着。玉琴圆润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他便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肩,慢慢变化了姿势,把玉琴平放着揽在怀里,忘情地爱抚。玉琴静静地躺着,睡美人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怀镜,我们回去吧,好吗?”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

          车到市**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想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本田似动非动。

          朱怀镜昨晚不怎么睡,清早起来头有些重。香妹只知道他昨晚回来得很晚,本要他再睡一会儿的,他却早早就起来了。

          他心里总像有什么事,睡不安稳。吃早饭的时候,香妹问昨天谈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也不说具体细节。香妹说她昨天下午已到医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办妥了。主治医生已按我们的意思做了病历,但他说药费肯定也要随着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药费反正不是我们出,也就随他们了。

          朱怀镜却说:“别这么搞,多没意思。”

          香妹就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要这么干的呀!我当初还说这样不好哩!我是想你没空,才专门请假去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反而落得怨了。”

          朱怀镜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解释说:“我是说龙兴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气,我们太那个了,面子上不好过。这事也只是聘请的保安人员干的,而且他们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还把那两个人抓了。我这人就是心软。”

          香妹想了想,说:“这事就不好办了。我叫人把病历做了,现在又去叫人改过来怎么行?还说我们反复无常哩。既然病历这么做了,不叫他们按致残赔偿,又显得我们是傻瓜了。我傻一点就傻一点,别人会说你无能哩。”

          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吃过早饭,仍是先送琪琪上学。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刘仲夏过来说,处里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要说一下。按说处里开会之前,刘仲夏应先同他通一下气,商量一下讲些什么。可刘仲夏却常常是即兴发挥,想开就开,总不同他打招呼。他心里便有些不快。一开会,他发现也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只是刘处长传达他这几天参加的几次会议的精神。他便有些心不在焉,总担心会不会有谁打电话来。可刘处长讲话啰嗦,很简单的事情总要翻来覆去讲。刘处长有那种学问人的毛病,思维是多层的,想问题时逻辑缜密,但表达起来却层次混乱,反而叫人觉得冗烦,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开完了会,朱怀镜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一看手表,发现这会竟开了两个多小时。要是按他的工作习惯,这会最多四十分钟。一坐下,就响起了电话。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一接电话,却是宋达清打来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达清说一上班就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说刚才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才回办公室。宋达清说昨天没赶上送他,太对不起了。他说:“哪里哪里。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这人就是土,闻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觉头昏,连按摩也没做就出来了。再说我对那里的水也不放心。出来没看见你们,也就不打搅了。也不远,打个的士一下就到家了。”宋达清再客气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他不知宋达清会不会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这种把柄不论让谁抓在手里都不是好事。昨晚回家以后,他先是焦急万分地挂着玉琴的电话,总不见人接,心里就不断涌现恐怖的猜测,生怕她出了什么事。最后挂通了,玉琴却冷冰冰的,似乎刚才发生过的事,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他脑子都发蒙了。难道这女人这么叫人捉摸不透吗?后来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里的思维通常会被放大,恐惧和懊悔就不断地膨胀,像两条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对别的女人心猿意马,觉得自己无比卑劣。自己还时时刻刻以体面人自居,骨子里却是衣冠禽兽!这事要是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何以为人?因为爬上那女人的身体,他的良心终生不会安宁了。可这么自责着太难受了,他不得不找个说法来安慰自己。于是他想,如果自己从前对这等明知做不得的丑事还心怀某种邪念的话,那么,今天胆大包天地做了,发现就那么回事,无聊透顶。今后就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自己毕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就要活得有层次有格调。

          现在,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须臾不忘的是玉琴。可不敢挂电话过去。昨天她突然那么冷漠,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怪他太造次了?好像也不是。他还是挂了过去。电话通了,玉琴接了电话:“谁呀?”见是朱怀镜,玉琴不做声了。他忙说:“玉琴,你好吗?你好吗?你说话呀!”玉琴仍是不做声。朱怀镜说不准是急是气,连声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玉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还在忙忙地问,玉琴却放了电话。朱怀镜仍听着电话的嗡嗡声,半天才罢。

          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了,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同事们进来,以为他在考虑什么重要事情,就不打搅他了。一会儿,香妹来电话,问四毛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心里正不好受,很想发火,却万难忍住了,只说现在很忙,到时候再说吧。他放下电话,仍是来回走动。又想到为四毛的事去做手脚,真是没意思。自己怎么这么俗气?玉琴要是知道他是这么个人,会怎么看?玉琴为什么一下子又不理人了呢?难道桑拿室的事她知道了?要是这样,他真是无脸做人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怎么可以去玩妓女?妓女不是我们这种人玩的呀!

          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去。一时又想不起要到哪里去。心里只想着玉琴。可显然这会儿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里。一来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去了怕落个没趣;二来她这会儿正忙,也没空招呼他;三来白天去那里太招眼了,说不定就生出什么话来。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个人往外走。

          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擞起来。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就想到了李明溪。只怕有一年没到他那里去了,干脆去看看。他望了望四周,想先打个电话去,看李明溪在不在家。才要打电话,他又住了手。打个鬼电话,他不在回来就是,反正是混时间。就上了去美院方向的公共汽车。

          下了公共汽车,就有人力车师傅招揽生意。去美院还有一段岔路,公共汽车到不了,得坐人力车。朱怀镜神色木然,不搭理人家。他想独自走进去。朱怀镜一直坚持不坐人力车,不让别人擦皮鞋。他想今后也要把这些教给儿子。记得在哪里看到一位西方大财佬的家训,就只列举那么十几条,教育孩子们什么事自己做,什么事不能做,很简单很实在。不像我们国家流传下来的那种家训,通篇大道理,满纸道学气。大家在外面成天听人讲大道理,回到家里还要听大道理,真够受的。朱怀镜想古人写的那些家训,只怕压根儿就是为了流传的,与其说是为了训示后代,不如说是为自己留名。这就免不了要装腔作势。

          朱怀镜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间小径曲直,落叶满地。有些学生在那儿站着蹲着,捧着画板写生。朱怀镜想这些搞艺术的就是神不隆咚,这么天寒地冻,却跑到这里来玩深沉。

          朱怀镜是个不认方向的人,又有一年多没来这里了,转了几圈就不分南北了。正发着蒙,就见一个长发披肩的男生蹲在林子里不知干什么。朱怀镜好奇,走了过去。却见这男生找了些落叶,往一张白纸上随便一拼,就成了一幅绝妙的画。朱怀镜心里正惊奇着,又见年轻人拿笔在旁边题上一行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配上这题款,更加来神了。只见菊攀竹篱,一翁如仙,天高云淡,远山依稀。“妙妙!”朱怀镜失口叫了起来。那男生抬头一看,见是陌生人,就什么也不说,仍低头做自己的事去了。朱怀镜看着他挑了一片叶子,放在手心摊了摊,就像是着了魔,忙在地上胡乱地扒了一会儿,又挑出几片叶子。朱怀镜却看不出这些叶子有什么特别处。他便想看看这年轻人怎样拼摆它们。只三两下,就有一竹笠棕蓑的老者垂钓江渚,旁边横着一只小船。朱怀镜正拟着这意境,就见那男生题上了“独钓寒江雪”。朱怀镜想看清这男生题的名字,那字却太细太草,只隐约看清了一个向字。朱怀镜又忍不住叹了起来:“真是不错!”这回男生头也不抬,只顾自己入神。朱怀镜感到没趣,就讪着脸问:“请问你知道李明溪先生住哪里吗?”男生手头没空,只用嘴巴努了一下。

          朱怀镜顺着男生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教师宿舍,慢慢才有了印象。上了二楼,估摸了半天,不知敲哪一扇门。这时来了一个女人,他忙客气地问道:“请问小姐,李明溪先生住哪一间?”女人望都不望他,只把手含含糊糊地抬了一下。朱怀镜没反应过来,女人下楼去了。他便随便敲了一个门。好半天,门才慢慢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鼓着眼睛瞪着他,他吓了一大跳。这人却一龇牙,笑了起来。原来正是李明溪。

          朱怀镜进门说:“到这里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会笑的人了,却笑得这么恐怖。”李明溪便又龇了下牙齿,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这里怎么越来越像疯人院?我一进来,不是见了神经兮兮的,就是见了木里木气的。”朱怀镜仍在谈着自己的观感。

          李明溪说:“我天天在这里,觉得很自然呀!或许因为这里同你那里是两个世界吧。这里人与人之间冷是冷了些,却是该怎样就怎样。当然不像你们那里一见面就握手,好亲热啊。”

          朱怀镜听了这些,就不接着话头说下去了。他知道说下去,又是毫无意思的相互挖苦。他抬头望了望四壁乱七八糟挂的些个字画。几副对联倒写得落拓:“有兴只喝酒,无聊才作画”、“只写花鸟虫鱼,不管秋冬春夏”。朱怀镜隐约记得“花鸟虫鱼”这联,好像周作人也有类似的,就问:“你喜欢周作人的文章?”

          李明溪却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最不喜欢读书了。什么周作人?好像听说过。”

          朱怀镜知道李明溪故意这么说的,便道:“你这么个清逸出俗的人,也这么俗气起来了。现在一般人都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你也赶这时髦了。”

          李明溪睁大了眼睛问:“这我就不懂了。以往都是人们不懂装懂,现在怎么又以不学无术为时髦了?这世界我是不明白了。”

          朱怀镜说:“你真好像是在天外生活。你不记得,从前人们总说,我的水平有限。这事实上只是一句客气的话,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认为自己很有学问。因为那时候人们还是尊重学问人的。后来票子更重要了,学问不值钱了,人人都说自己是大老粗。因为有学问的人是多半没有票子的。”

          李明溪说:“我才不管时髦不时髦哩。我是不太读书的。没有几本书值得读。”

          朱怀镜就笑了起来,说:“你也太狂了吧,就没有一本书值得你一读?不过你这副花鸟虫鱼的对联,要是没有见过周作人写的,你还真有两手。周作人有些文章的境界,真是超脱得出奇。想你也是个超俗的人。”朱怀镜说罢就直勾勾望着李明溪,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尽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朱怀镜是不戴手表的。李明溪根本就是个与时间无关的人,他这里找不到钟。估计是上班时间了,朱怀镜挂了挂了刘仲夏办公室的电话,只说家里来了个亲戚在医院看病,他要打一下招呼,请个假吧。

          李明溪要是常人一样,准会问问他怎么有空来玩?有什么事吗?不要上班?但他全然没有这些概念。只一味同朱怀镜嬉笑。这会儿见朱怀镜在给刘处长挂电话,就问:“你那刘处长叫什么名字?画是画好了,还没题款呢。”

          说着就指指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面近处一角是极具野韵的茅屋,竹篱环拱,柴扉轻掩。茅屋旁边是竹林,只露出一隅,却见新笋数点,颇有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叶数片,两只肥嘟嘟的虫子爬行其上。而远处则山淡云低,仿佛才下过一场春雨,透着清新的晴光。画面虽满,却不嫌壅塞,反因远近相衬,层次分明,色调明快,使场景开阔舒展,气象不凡。朱怀镜忙说:“画得好画得好。刘处长叫刘仲夏。不知你怎么题款?不要隐含讥诮才是。”

          李明溪也不说什么,提笔在左上方题道:竹篱茅舍,底是藏春处。刘仲夏先生雅正。又在右下方题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怀镜却说:“你下次要题疯人李明溪了。”说着,又觉得画上的两只虫子有些怪怪的。细看似乎是蚕。蚕宝宝倒是可爱,只是有违常识。蚕哪有自己爬上桑树的?

          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只画了桑叶,不想过一夜就爬上蚕宝宝了。”

          朱怀镜觉得这话极幽默,又极机智,就说:“你也真牛气。再过几天,桑叶不叫蚕给吃掉了?你还是快捉了这蚕吧。我说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这话说不定会成典故的,就同什么画龙点睛一样。”

          开了一会儿玩笑,朱怀镜说起在林子里见了一位用枯叶拼画的男生。怕李明溪讲他没见识,只是随便说了一下。李明溪说:“你一定是说向可夫。这是个怪才,我教过他。要说疯子,他才是真正的疯子。你莫说枯叶,什么东西到了他的手里,他都可以让它变得灵光四射。只是不肯作画,总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学校头儿不喜欢他,几次要开除他。”

          李明溪问这画是他拿去裱,还是朱怀镜自己送去裱。朱怀镜怕时间耽搁太久,就说我去找个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张报纸,将画稀里哗啦包了。朱怀镜看着李明溪动作毛毛草草,生怕把画弄坏了。天有些黑了,朱怀镜才记起自己中饭都还没吃过,顿时饥肠辘辘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两人喝了几杯。

          朱怀镜回到家里已经很晚,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怀镜有事不回来,从不同家里打招呼。这是他在县里工作就养成了的习惯,香妹早不把这当回事了。当初县里电话不怎么方便,他又是吃着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这样他倒还自由些,少了许多拘束。

          朱怀镜草草洗了一下,就来睡觉。香妹说:“今天怪不怪,总有电话打来,我一接,又不听人说话。”

          朱怀镜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却说:“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给玉琴挂个电话,香妹却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说什么了。

          香妹伏身过来枕着他的肩头,说:“你这几天好忙是吗?要注意休息啊!”

          “忙什么忙?不就是天天这里会那里会吗?只是无聊,累倒不怎么累。”朱怀镜敷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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