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圣裁
王再学竟一时无语,他脸上还挂着泪,被李世民这般一说,整个人竟是懵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张张口,憋了老半天,才道:“臣历来知书达理,与人为善,自这扬州设了都督府,这都督府却总是想方设法,想要盘剥民财。臣阖族上下,历来遵纪守法,都是良人,可都督府,又设了税营,一言不合,便冲入了臣的私邸,搜检查抄,惊扰女眷,抄没钱粮,臣……臣……”
说到这里,王再学又哭了,这一次是真哭,那一日所受的屈辱,恍如历历在目,可这样的委屈,他是一辈子都没有经受过啊。
他王再学是什么人,莫说是这辈子,就算是他的祖祖辈辈,谁敢对他姓王的这般无礼?
他捶打着心口,继续哀嚎道:“臣年岁四十有三,却不曾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他们毫不通情理,似酷吏一般,臣的几个族人被他们拿住了,严刑拷打,遍体鳞伤,几不能活。臣的妻子,被这乱兵吓得迄今为止,还如惊弓之鸟,整日垂泪。臣乃积善之家,而都督府横征暴敛,这真是千古奇冤哪。官府这样对待百姓,而今扬州上下震恐,人人自危,臣等无所依,已至风声鹤唳的境地。今日陛下圣驾来此,臣闻陛下乃是仁爱圣君,定会为臣等做主,恳请陛下,彻查此事,还臣一个公道。”
他说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随即朝李世民叩首。
其余人见了,也纷纷叩首起来,这个道:“臣等没法活了,这样下去,满门皆死。”
又有人道:“臣等有什么错,何以被都督府这样的盘剥?扬州苛政猛于虎也,臣等畏虎,更畏苛政,若这般随意破门灭家,索拿族人,动辄搬空钱粮,可教臣等怎么活。”
众人七嘴八舌,一个个悲痛欲绝的样子,令人都深以为他们经历了何等惨绝人寰之事。
那道旁的百姓们,见他们哭得伤心,也有不少人为之生出了恻隐之心。
寻常百姓就是如此,见了风便是雨,一看到有人嚎哭的厉害,就不免跟着难受,又听都督府动辄拿人,严刑拷打,脑海里瞬间便想到了那皮开肉绽的景象,也不禁为之骨寒毛竖。
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陈正泰:“是这样的吗?”
陈正泰倒是依旧的一派泰然自若,毫不犹豫就道:“恩师,是非曲直,恩师不是已亲眼所见了吗?”
这话倒是简洁明白,李世民心领神会,而后凝视着这王再学人等,道:“都督府只干了这个?这样说来,你们遭了都督府这般的戕害,一定是已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吧。”
王再学听出李世民一点意思,似乎开始对他们这些人有些许的同情了,再加上道旁的百姓们,也纷纷露出恻隐的模样,心里便晓得,自己等人在此拦驾,终是起了一些作用了。
大家也不都是不怕死的,来此之前,他们就打算好了,在他们看来,当着扬州百姓的面,李世民是决不能将他们如何的。
只怕现在陛下已骑虎难下,一面是都督府,一面是自己的圣名,这是两难的选择啊。
于是王再学毫不犹豫,现在自然是越惨越好的,便更悲戚戚地哭诉道:“臣等被都督府残害,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陛下,臣等没法活了,只请陛下能开恩,为百姓做主。”
“若是不给一个交代,何等是臣等寒心,便是这扬州百姓,也要跟着遭殃啊。”
众人七嘴八舌,他们毕竟是世族,饱读诗书,晓得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某种程度而言,那些真正惨的百姓,就算是惨到了极点,也发不出声音,便是能发出声音,所说的也不过是粗鄙之词,不会有人在乎。
可这些世族卖惨起来,却是巧舌如簧,配合他们沙哑的声音,令人感到真真切切。
于是道旁的百姓们,又都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同情心对于高贵的人而言,是奢侈的,因为同情心泛滥,又如何能有此家业,能够子子孙孙永享富贵呢?
可对于这些寻常们百姓而言,他们穷得似乎也只剩下同情心而已。
人们见王再学这些人这般样子,似乎有些不忍目睹。
李世民背着手,看着这众多的百姓,眼眸里泛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踱了两步,便道:“尔等要状告,那么……朕今日便来裁决,既然你们说,这都督府灭门破家,破的是谁家?”
“是臣家。”王再学听了李世民这话,心里已燃起了希望,忙道:“那一日,乃是九月初三,带头的乃是……”
李世民却是摆摆手:“很好,今日尔等在众目睽睽,既要朕做主,朕当然要做主的,而今这么多百姓们都在此,就让他们来看看,朕是否公允,如何?”
王再学真是求之不得呢,看看四周的人,都多是露出同情的表情呢,于是连忙叩首道:“圣皇愿意做主,实是臣等的福气。”
李世民随即道:“既然破了家,朕就要去亲眼看看,你家如何了。来人,让王再学领路,朕要亲去王家看看。除此之外……”
他顿了顿,回首那些目露恻隐的百姓:“不要拦着百姓,朕既是圣裁,自要力求公允,先去你家勘察,若是百姓们要去看,可同去。”
众人见李世民如此,纷纷欢呼。
王再学却生出了疑窦,皱了皱眉道:“其实臣等已准备了讼状,里头都列举了都督府……”
李世民一摆手:“朕不看这个,朕要眼见为实。”
王再学本是想借着这许多百姓都在的当口,将这陛下一军呢。
谁晓得陛下比他还狠,像是巴不得百姓们来围观似的。
一时之间,和身侧几个世族子弟面面相觑,只是此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再学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便不敢说什么,只好连忙站了起来,在前引路。
李世民吩咐,让官军们不必阻拦百姓,随即上了车辇,他倒不担心这百姓之中出现什么刺客,哪怕真有,那也是他将刺客宰了。
不过陈正泰等人却是不放心的,还是命了几个禁卫随身保护,免得有人冲撞了车驾。
这王家靠近别宫,本就是在扬州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乌压压的人跟在圣驾的后头,没多久就潮抵达了这里,先到家门口的王再学等人都在此恭候李世民大驾。
李世民稳步下了车辇,陈正泰忙跟着,其余杜如晦、王锦也都影从。
王再学连忙道:“陛下……这……”
“进去!”李世民当机立断,随即又回过头:“不要阻拦百姓,想来看朕圣裁的百姓,都可进来,若是有人觉得朕不公允,也大可以来说。”
这下就更狠了。
王再学本以为自己裹挟着百姓,谁料到这李二郎,显然更擅长裹挟百姓。
这些扬州的小民们,一听陛下吩咐,其实到了这里,早就好奇起来了,这可是陛下亲自审断啊,而且告的还是都督府,此时看着真无人敢阻拦他们,于是许多人都跟了上来。
到了这王家的中门前,这王再学便道:“陛下且看……”
他手指着大门,大门显然有撞击和残破的痕迹,王再学硬着头皮道:“这便是都督府的人将门撞开的痕迹,迄今为止,虽是修葺,可这创痕尚在,当时……”
还不等他的话说到一半,李世民就打断他道:“噢,知道了,进里说话。”
王再学心头有些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后头那一众人群,犹豫地道:“陛下,这些小民……”
李世民凝视了他一眼,高声道:“怎么,你不是要真公断吗?现在朕让百姓们做见证,他们来了,便是客,你也不允吗?”
王再学一时无言,抬眼之间,却见陈正泰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王再学心里更警惕起来,可李世民发了话,此时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领着李世民和陈正泰等人进去。
一进了中门,眼前顿时开朗起来,这里是一座园林,几乎是一步一景,繁花锦绣,看的人眼花缭乱,这座许多年历史的老宅,外头看上去虽是古朴,可到了里头,却是雕梁画栋,通往正堂的中轴道路,竟也是青砖铺就。
李世民看着经过的景致,倒不做声,只催问道:“还毁坏了哪里?”
王再学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有些不妙了,回头一看,却见许多百姓们都涌入来了。
一进来,这本来对王再学抱有同情的百姓们,个个都激动了。
扬州城里的百姓,多少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和那偏乡里的百姓不一样,可到了这里,大家还是忍不住的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有人道:“快看,这地上竟还铺砖的。”
要知道,寻常百姓,便是屋子,都舍不得用砖瓦的,毕竟……这东西费钱,在他们看来,地上都铺砖,而且这砖,显然比之寻常的砖石相比,不知好了多少。
一时之间,众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个个发出啧啧的声音,惊奇又惊叹!
“你瞧这树,这树怎的修剪得这样的好啊。”
“呀,看那灯,大白日的,灯笼里的烛火还在烧呢,啧啧……”
此时许多人进来,这里本是有许多的女婢,一见到如此,都吓着了,纷纷花容失色,不得不退避。
可有人看得清楚,这些女婢,个个都穿着绸缎,虽只是粗使的丫头,却个个肤色白皙,生的也不错,分明是精挑细选过的。
这些人,显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少了几双眼睛,发现这里的东西,怎么看都看不够。
王再学看着那些百姓,只觉得个个粗俗无比,很是担心有人坏了自家的财物,急得想要跺脚,可当着陛下的面,又不敢如何。
可涌入的百姓是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大胆的翻墙进来了。
李世民只背着手,不置可否。
此时,倒是陈正泰道:“还毁坏了什么,快说吧,都督府到底做了什么恶事,我这做都督的,也很想知道。”
王再学一听到陈正泰在此说这番风凉话,一时暴怒,眼睛都几乎要冒火了,咬牙切齿都道:“还有前堂,去前堂看,前堂的门槛都被乱兵踏破了。”
于是众人又呼啦啦地跟在王再学的后头继续往前走。可到了前堂的外头,王再学却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缓下了脚步。
他为难了,因为这前堂里可有许多的好东西,不知有多少传世的古玩,这若是自己带着人进去,那些小民也跟着进来放肆,若是毁坏了任何一件东西,他也得心疼啊。
可李世民和陈正泰却是当先进去了,李世民低头看着门槛,嗯,果然……有损坏的痕迹,颔首道:“正泰,你看,这里确实是坏了,你怎么看?”
“恩师。”陈正泰一脸惭愧的样子道:“看来是税营的人太鲁莽了,不过恩师也是知道的,学生顾的地方多,这是越王师弟带着人来的……”
李世民噢了一声,就道:“看来办事还是不太牢靠,弄破了人家的门槛,回头收拾他。”
陈正泰赞许地道:“恩师教子有方,怎的令学生佩服。”
说话间,二人已进入了正堂。
后头的百姓便也一窝蜂地跟着进来,一见这开阔的大堂,再一次惊住了。
“呀,这大堂,比我家还大几倍啊。”
“啧啧,你看着梁柱,这木头可是少见的,一个这样粗的柱子,可费钱了。”
小民们似乎都比较直观,只对肉眼可见的值钱玩意感兴趣。
可李世民所感兴趣的,却是装裱在此的书画。
只见在这大堂的上方,悬挂了一个牌匾,牌匾上苍劲有力的行书写着‘积善之家’四字。
这积善之家,出自《易传·文言传·坤文言》,原句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指修善积德的个人和家庭,必然有更多的吉庆,作恶坏德的,必有更多的祸殃。
陈正泰也随着李世民的目光往上看,看着这字,不断点头:“这匾额上的字写得好,真的好极了。”
说罢,他回头寻觅杜如晦:“杜公是有眼力的,觉得如何?”
李世民不禁瞪了陈正泰一眼,显然觉得,陈正泰这句话不对,因为朕也深谙行书之道,正泰显然对自己这恩师没有多少信心,有些吃里扒外了。
杜如晦进了这王府,自是早就看出了点什么来,他忍不住苦笑,他也算是服气了,这师生二人,生生将一个拦驾喊冤,变成了闹剧。
王再学则是在旁急了,不禁呵斥着一个进来的小民,不要碰着那瓷瓶,此乃长安的青花瓷,你赔………”
哐当……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瓷瓶落下,碎了一地。
一旁的百姓纷纷躲避,王再学看着一地的花瓶碎片,只感觉心在淌血,忍不住捂着自己的眼睛,悲剧啊。
谁晓得这许多人吓了一跳,在这纷纷躲避间,这正堂里,便又有一些混乱了,吓得王再学真恨不得将这些刁民立即赶走。
李世民却不知何时到了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朕听说扬州这里有个风气,就是爱挂圣像,怎的朕在这堂中,却只见字画,不见圣像?”
“这……这……”王再学说话巴结起来。
心里则在想,我王家若是挂你李二郎的像,那才是见鬼了,要挂,也是挂列祖列宗们的画像。
只是现在李世民居然问起,令他一时答不上来,老半天才道:“陛下,臣过几日……”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过几日啦,朕不过是言笑而已,如何能较真呢?”
王再学便索性不吭声了,他倒是知道说多容易错多。
李世民而后道:“只毁坏了这些吗?”
王再学就道:“还有……库房和账房,还有……后庭……只是……只是……”他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期期艾艾地道:“只是陛下,这……许多百姓进来,只怕多有不便。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都督府横征暴敛啊。”
“朕还得去一个地方。”李世民正色道:“去看过之后,方才可以圣裁。”
王再学不解地道:“不知是何处?”
“你们这后厨在何处?”
“这……”王再学更纳闷了。
后厨能看出个什么?
李世民却已道:“来人,引路。”
李世民根本不给王再学反驳的机会,率先朝着大门方向去,所有人敬畏的让出一条道路。
李世民和陈正泰则鱼贯出了正堂,没多久便到了王家的后厨。
这后厨是在王家偏僻的角落里,可即便如此,却也有三四间的厨房相连,足足有十几个灶台。
这里的伙夫和厨子十数人,还有一些帮闲,此时此刻,几头刚刚杀好的羊正由帮厨拿着刀正在刮毛。
这羊的内脏,随意丢弃到一边。
还有一个帮厨正在宰大鹅,这大鹅发出鸣叫,被帮厨抓着双翅,挣脱不开。
又有几人,拿着几个箩筐,只见那些箩筐里头是各色的蔬果。
显然这些蔬果是用心挑选过的,因为远处,则是一个盛放厨余的桶子,桶里都是那些挑出的烂菜叶子堆积起来。
围看来的人一看,真是再一次给惊得瞠目结舌了。
他们算是开了眼界了,第一次看见,吃个饭,就如同过年一般。不,这何止是过年,这随意一顿,只怕也够他们吃一辈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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