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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


  (11000字大章节。)

  夜幕降临,剑水山庄灯火辉煌,大小院落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喝掉醇酒无数坛,事后据说连小镇那边都闻到了庄子飘来的酒香。

  陈平安跟楚老管事询问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国确实有这么一处地方,距离剑水山庄还有六百余里,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边境,听说时常有山上练气士出没,但是方圆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国皇室圈为禁地,如果没有州府一级颁发的官家文牒,无论是百姓还是武人,擅自闯入,一律杀无赦。老管事人情达练,善解人意,主动笑言剑水山庄与一座边境上的大都督府,关系相当不错,是世交,只需老庄主书信一封,就可以拿到通关文牒,不用陈平安他们劳心劳力。

  张山峰多问了一句,跟老人询问渡口那边是否有练气士开设的店铺,用以交易货物。老管事说有的,因为少庄主宋凤山在原本佩剑损毁后,就曾亲自去过一趟渡口,带回来了那把如今时刻悬挂腰间的短剑。老管事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泄露了这些梳水国内幕,甚至连宋凤山为了购买那把名为“沧水”的仙家神兵,耗费掉九百枚山上雪花钱,几乎是山庄半数的金银积蓄了,竹筒倒豆子,将这些密事一并说给了三人听。

  这当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义气四个字,冲昏了头脑,半点不晓得交浅言深的忌讳,而是宋老剑圣私底下叮嘱过他,对待三人,尤其是背剑少年陈平安,可以当做他宋雨烧的忘年好友对待,山庄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诺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岳。

  这是宋雨烧老一辈人推崇的江湖道义,楚老管事追随梳水国剑圣已经一甲子光阴,为山庄出生入死,荣辱与共,未尝不是被宋雨烧的这份江湖气所感染,才能如此兢兢业业,无怨无悔。

  在张山峰的屋内,三人吃过一顿满是山珍野味的丰盛晚餐,陈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练拳,突然被张山峰喊住,让陈平安等会儿,大髯汉子一条腿踩在长凳上,用竹签剔牙缝,问张山峰要不要避讳什么,年轻道士一边跑去打开行囊,一边说不用。张山峰很快拿出一双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陈平安。

  陈平安好奇问道:“干嘛?饭都吃完了,你再给我筷子做啥?”

  桌上那双竹筷,正是张山峰在胭脂郡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一只篆刻青神山,一只刻有神霄竹。

  张山峰笑道:“送你了。就当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铠的利息,贫道生平最怕欠人钱,一想到这个就寝食难安,何况一欠就是五百枚雪花钱,换做真金白银,那就是五十万两银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说法,身为梳水国江湖的头把交椅,整座剑水山庄的百年家底,总计不过两百余万两,不还给你一点什么,贫道今晚肯定要睡不着。”

  陈平安无奈道:“你傻啊,这双筷子,如果真是青竹洞天的神霄竹制造而成,说不定就能卖个几百枚雪花钱,退一万步说,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边数百年灵气凝聚不散,总归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后天灵器,最少也能卖个几十枚雪花钱吧?利息?有这么高的利息吗?你张山峰当我是放高利贷的无良奸商?”

  陈平安越说越气,将筷子推回给年轻道人,“再说了,咱们马上就要去梳水国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宝的店铺,一切等确定了竹筷的价格再说,如果只值十几枚雪花钱,我就收下,如果过了五十枚价格,你就不能当是利息还我。”

  张山峰摇摇头,语气坚决道:“不行!贫道良心难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陈平安不要误我大道修行!”

  陈平安站起身,笑骂道:“你就可劲儿瞎扯吧,滚滚滚,这事儿没得商量,拿回去!不然有本事咱俩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张山峰默然无声。

  陈平安推门离开,去瀑布那边练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望向大髯汉子,“如何是好?”

  徐远霞幸灾乐祸道:“跟陈平安比散财童子,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张山峰有些郁闷,给自己倒了一碗烧酒,低头小酌一口,顿时满脸通红。

  原来在彩衣国胭脂郡,那场追杀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战中,年轻道士在生死一线间,灵犀一动,浇灌灵气入甲丸,一副光明铠宝甲护身,才为崇妙道人挡下了魔头的致命一击,识货的老道人满脸震惊,直呼不可思议,说这兵家至宝,只听说宝瓶洲中部彩衣国在内十数国,古榆国皇家库藏有一件价值连城的甲丸,传言曾有松溪国有武道第一人,出价六千枚小雪钱,跟古榆国皇帝购买,都被拒绝。

  在那之后,年轻道士一直心头萦绕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陈平安开口,后来古寺变故,七百里山路,陈平安走得异常沉闷,张山峰就更不好跟陈平安坦诚相见地谈一次。

  如今到了剑水山庄,即将去往仙家渡口,实在受不了那份内心煎熬,张山峰便跟老江湖的大髯汉子吐露心扉,徐远霞帮着年轻道士确定了两件事,一是陈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价值,当时随口报价五百枚雪花钱,是故意半卖半送给张山峰。二是根据张山峰的讲述,陈平安乘坐北俱芦洲打醮山鲲船的时候,是住在天字号厢房,虽然毋庸置疑,背剑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层的穷苦出身,但是显然拥有自己的独到机缘,而且对于财货一事,陈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对朋友是如此。

  所以这已经不纯粹是欠钱,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烦事。

  最后徐远霞没有直接告诉张山峰如何做,而是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第二句话是亲兄弟明算账,交情才能长久,千万不要觉得成了朋友,就可以万事不计较,那是没长大孩子的天真想法。

  于是才有了张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双产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只能够缓慢汲取天地灵气、凝聚为一滴甘露的白碗,因为张山峰自己是练气士,白碗对张山峰而言,属于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称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用不着,最多只是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会折价卖出,换成小雪钱。  

  张山峰喝着酒,红光满脸,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给支个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大髯汉子一本正经道:“实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妇人衣裳?我看那陈平安这一路,对女子女鬼可都没半点兴趣,该打该杀,从不含糊……”

  听着大髯汉子的胡说八道,年轻道士哀叹一声,脑袋一磕桌面,醉倒了。

  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徐远霞用手心摩挲胡须,脑子里浮现出两幅画面,全是在那座破败古寺内,少年对着一位体态婀娜的女子,说着天气冷就伸手烤火。

  再就是女子变成了女鬼后,给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锤到魂飞魄散。

  徐远霞又想起方才饭桌上,陈平安说起那桩瀑布风波,有位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

  汉子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道:“陈平安!你小子该不会真是喜欢男人吧?”

  ————

  在剑水山庄大堂主厅,推杯换盏,宾主尽欢,酒香醉人。

  大堂铺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彩衣国织女郡的独有“地衣”。

  老庄主宋雨烧仍是不愿露面迎客,少庄主宋凤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边是他那位操持山庄内外事务的贤惠妻子,年轻妇人虽然持家有道,但是分寸拿捏极好,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不说,而且从不会遮掩丈夫的半点光彩,以至于哪怕宋凤山常年闭关悟剑,可这位小剑仙在梳水国江湖上的名声,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了能够召开武林大会的地步。

  梳水国名列前茅的江湖门派,话事人在今夜都已纷纷到场,除了这些名门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还有数目可观的江湖散仙,一些个久不在江湖现身的老前辈,大多古稀高龄,甚至还有两位耄耋名宿,都借此机会重新聚头,共襄盛举,给足了剑水山庄面子。

  出身小重山韩氏的那对兄妹,书生韩元善,少女韩元学,两人位置并不最靠前,因为他们的身份比较特殊,属于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过扎眼,其实剑水山庄和韩氏双方都不讨喜,必然会惹来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诽。

  横刀山庄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韩氏兄妹更有分量,隔着两张酒水几案。

  对此少女韩元学颇有怨言,觉得受到了山庄的冷落,韩氏在梳水国任何地方,都不该遭此境遇才对。那位貌似儒雅文士的韩元善,一手折扇轻摇,一手举杯畅饮,毫不介怀,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惊世骇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梳水国虽有仙家渡口,国境内却无山上门派坐镇,所以这个名声不太好听的四煞,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梳水国最拔尖的一小撮高手,俯瞰江湖,傲视武夫。韩元善又有小重山韩氏的干净身份,在庙堂中枢在地方官场,家族世交前辈多如牛毛,故而到哪里都走得畅通无阻,威震江湖的剑水山庄,当然也不例外。

  孤零零一张酒桌几案,坐着魁梧壮汉和妙龄少女,在左手边居中位置上,与两边几案明显隔得有些疏远,因为江湖中人都晓得此人的显赫身份,梳水国黑道第一人,名为窦阳,貌似青壮汉子,传闻早已是百岁高龄,对外自称魔教教主,麾下魔头护法十数人之多,在梳水国南方叱咤风云,好在门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国和松溪国的边境线上,这几十年中还算安分,没有掀起腥风血雨,可在场老一辈江湖人,对此人深恶痛绝的同时,更多还是忌惮畏惧,五十年前的梳水国,正道魔道为了争夺江湖版图,三次血战,杀得昏天暗地,数以千计的正道高人为此丧命。

  剑水山庄敢这么安排座位,没有将窦阳和他的婢女放在一边首位,顿时让在座众人心生佩服,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宋凤山,多出几分欣赏。

  宋凤山虽然是此次会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却言语寥寥,只是独自缓缓喝酒,并不与谁刻意说话,偶尔有人搬出与老剑圣的香火情,来跟这位未来武林盟主攀交关系,一袭青衫腰佩短剑的宋凤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多是身边的年轻妇人,将对方的江湖事迹如数家珍,加上从自家老祖宗那边听来的一些点评,甚至连对方一些俊彦晚辈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这就很能让对方非但不觉得受到丝毫怠慢,反而浑身舒坦、极有颜面了。

  人敬我一尺,回敬人一丈。

  年轻妇人做得任谁都挑不出剑水山庄半点瑕疵。

  那个被误认为是大魔头窦阳贴身婢女的古寺嬷嬷,看似娇憨稚嫩的漂亮脸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视四方来宾,偶有与韩元善的视线交汇,也是一触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翘起,眼神妩媚,书生亦是心领神会,做出一些投桃报李的细微动作,少女愈发-春心萌发,低头喝酒的时候,悄悄伸出舌头舔过半圈杯沿,看得韩元善眼神眯起,口干舌燥,这老妖婆的床笫功夫,他可是亲身领教过的,还会次次喊上数位曼妙艳鬼,他哪怕天赋异禀,又修炼了魔门秘法,还是想不认输都难。

  窦阳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骚婆娘,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发情!”

  少女笑道:“呦,窦大教主吃醋啦?”

  窦阳夹了一筷子咸淡适宜的时蔬,不理睬这位同道中人的打趣。

  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独自登顶,算个鸟!

  王毅然明显感受到身边女儿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数次偷望向宋凤山的眼神,其中蕴含的绵绵情意和浓重失落。

  这份注定没有善果的儿女情长,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汉子没觉得需要从中作梗,棒打鸳鸯。一来剑水山庄的那块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头的横刀山庄可以说三道四的,再者女儿王珊瑚想要成为合格的未来庄主,受一点情伤,或是像今天那样被人一拳打昏,当众出丑,都不是坏事,总好过将来再铸下大错,吃更大的苦头。

  王毅然决定对此视而不见,江湖上,如他们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师,谁年轻时候没有几个红颜知己?最后相濡以沫能有几人,相忘于江湖又有几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顶点,就会发现全是过眼云烟罢了。

  就说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韩元善,听说最擅长金屋藏娇,关键是还能让女子死心塌地跟随他,手握实权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师的女弟子,冷艳嗜杀得年轻女魔头,享誉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儿王珊瑚痴情于此人,王毅然才会强硬插手,绝对不允许女儿与韩元善有什么牵连,否则到时候恐怕连横刀山庄,都要成为双手奉上的嫁妆了吧?显而易见,韩元善所谋甚大,布局深远,而且身后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谋划策,跟这种人做生意没问题,不会少赚,可千万别跟他当什么交心朋友,无异于找死。

  至于女儿暗恋宋凤山,王毅然反而觉得无所谓,因为宋凤山才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凤山若是真愿意娶他女儿作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横刀山庄并入剑水山庄,但是必须新山庄必须带一个刀字,以及将来子女当中,必须有一个姓王,那么未来百年的梳水国江湖,就只有两个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声酒杯敬酒,王毅然笑着举杯还礼,王珊瑚虽然心不在焉,但是这点礼仪还是不缺,跟随父亲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后,王毅然目视前方,轻声道:“还想着那个背剑少年的事情?觉得是不杀对方不足以泄愤的奇耻大辱?爹劝你一句,少年绝不是常人,就连宋凤山都已经将其视为潜在对手了,只是宋老剑圣好像与少年颇有渊源,韩元善有一点猜得不错,少年极有可能是彩衣国剑神的得意弟子,此次出门游历,是恩师暴毙,仇家势大,少年为了躲避风头,宋剑圣与彩衣国剑神关系莫逆,所以才会如此照拂,不惜亲自出手教训了马录。”

  年轻女子握紧刀柄,眼帘低垂,“爹,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个藏头藏尾的可恨家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认了。哪怕一拳重伤于我,我也服输!可他偏偏如此辱我!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走江湖?难道要我一辈子躲在横刀山庄吗?”

  王毅然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这东西,是靠一场场名动江湖的大战胜仗,挣出来的,江湖,是一个记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数十年后,等你王珊瑚成为比爹还强大的刀法宗师,跻身传说中彩衣国剑神、宋剑圣的六境大宗师境界,你看看谁会提及水榭这点破事?只会记得你王珊瑚打败了哪位剑道宗师,宰掉了多少个黑道魔头,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观战之人,谁不拍手叫好?谁敢?!”

  女子肩膀微微颤抖,低着头黯然道:“可我连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剑士,都打不过,还不是他的一拳之敌,将来如何跟爹你并肩?还谈不什么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

  对于梳水国这一带的宝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纯粹武夫的极致,再往上,数百年来,早已无人知晓那个境界的风光,可算是世间无敌的“大武神”了。相传彩衣国剑神在退隐山林前的巅峰之时,曾经摸到过那道门槛,但是最后不知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彻底退出江湖。

  而老剑圣宋雨烧直言不讳,他此生无望武神境界。

  如果陈平安知道这些,可能又要瞠目结舌了。毕竟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来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当然,朱河一样不曾窥得武道全貌,事实上,不久之后,宋长镜和李二先后成功跻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顶点,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武神,而传授陈平安“最强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与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浅,山有高低。

  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如今的大骊龙泉郡,就属于整座宝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势最浑的古怪地方。

  在那个地方,强悍青衣小童这类横行黄庭国一方的六境“大妖”,简直就是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如今最大的梦想,是好好修行,争取成为两拳给人打死的英雄好汉。

  难怪青衣小童会一头雾水,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爷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陈平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就像是一点点熬过来的。

  事实上,一开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后来,到了飞鸟尽鸟弓藏的收官时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连碰上了一位教书先生,他告诉了陈平安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位戴斗笠的佩刀汉子,他则告诉陈平安该如何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迅速成长起来,最终早早脱离了棋局。

  但是在这个过程期间的人生困苦,种种涉及本心的艰难抉择,诸多暗流涌动和险象环生,泥瓶巷少年为此遭受的身心磨砺,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拥有一身法宝和珍贵养剑葫的泥瓶巷泥胚子,如今独自走在江湖,还是只愿意买最廉价的酒水。

  当然,他当下开始练拳,以一种不同于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的新鲜方式。

  瀑布水榭那边,这次陈平安没有背负剑匣,选择留在院子,因为那边有他信得过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

  但是那只酒壶还是别在了腰间。

  行走外乡山水间,别惹事,别怕事,然后一切小心为上,保命第一,这就是陈平安的江湖。

  陈平安再次踩在临水的栏杆上,刚要借力跃向那条声势惊人的瀑布,想了想,还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头台基上,免得由于全力出拳,不小心一脚踩断了木栏杆,哪怕宋前辈肯定不要自己赔钱,可终究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鞋底摩挲着地面,手腕轻轻拧转几下。

  这第一拳,先试探一下瀑布下坠势头的轻重厚薄。

  先用七八分力气试试看。

  陈平安一脚踏出,地面上响起怦然巨响,好在瀑布声响惊人,足以掩盖这一脚踩地的动静。

  陈平安身形如一枝床弩箭矢迅猛冲向瀑布。

  气势如虹,一拳砸去。

  拳头顺势穿透瀑布深处,但是当整条胳膊都几乎越过瀑布水帘的时候,脑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轰然砸中,陈平安整个人身体被迫随之倾斜,瞬间被一冲而坠,摔入水潭深处,被絮乱水流牵扯得翻了不知几个跟头,最后在临近水榭的相对平稳水面冒出一颗脑袋,陈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跃向水榭,站在栏杆外边的台基上,只觉得脑袋晕沉,尤其是出拳胳膊和两侧肩头火辣辣生疼,关键是水潭深处竟然乱石嶙峋,陈平安脑袋给撞得不轻。

  好在落魄山竹楼淬炼体魄,陈平安吃苦头吃得家常便饭,这点远远没有伤及体魄根本与神魂深处的外伤,哪怕不算是挠挠痒,陈平安还是觉得挺云淡风轻。

  第二拳,陈平安用上了九分劲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铁骑凿阵式开路,试图连拳带人一起破开水幕,一拳击中瀑布后边的石壁。

  只可惜拳头略微触及到了石壁表面,整个人就又被山岳压顶一般的倾泻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再次从水面露头,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陈平安这次没有转换那一口迅猛流转的气息,硬憋着这口如火龙巡狩四方的真气,一鼓作气,再次向瀑布递出十分气力气势的一拳。

  这次,陈平安的拳头,成功砸在瀑布水帘尽头的冰凉石壁上,但是轻微无力,别说是打出一个坑洼,恐怕连丁点儿痕迹都没能留下。

  月色下。

  丹田气海激荡难平的陈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浊气,以杨老头吐纳术缓缓呼吸,十八停剑气流转,熟能生巧,早已成为陈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驾驭,就能自行流淌,迅猛经过十数座连命名都与当今气府名称不同的窍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间,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之间,就像被鸿沟阻拦,寸步难前。

  陈平安屏气凝神,朝着瀑布第四次出拳。

  如此反复,十数拳之后,陈平安只能背靠栏杆才能站稳,干脆就盘腿坐下,在平稳气海间隙,还摘下酒葫芦,开始慢悠悠喝酒。

  陈平安仰头望向头顶的明月,书上说,月是故乡明,也说过月涌大江流,又说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乡的月缺月圆,当初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跟刘羡阳看过,跟小鼻涕虫顾璨也看过,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陈平安就都没了什么感觉。两次出门远游,又看过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美景象,确实好看,如今为了送剑去往倒悬山,必须要赶往最南方的老龙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会是何等的美好。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别好养剑葫,开始下一轮出拳,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是务必一鼓作气递出三拳铁骑凿阵式。竹楼里的光脚老人曾经笑言,沙场厮杀,金戈铁马,天底下头等精骑,从不会是一两次凿阵就趴下的软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头当砸下,陈平安的身躯体魄,对于疼痛的感知,越来越清晰,这次收工,陈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气。

  如果当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从头到尾,单独出拳,锤炼陈平安的体魄神魂,让他被动挨打,而没有之后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抽筋”,没有这些惨绝人寰的举动,也许陈平安今天练拳就只能到此为止,再无出拳的执着念头。

  有一次,光脚老人俯瞰着倒在血泊中的陈平安,冷笑道:“这点苦头都吃不住,还想跻身九境十境?”

  陈平安当时只想骂老头子几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比起落魄山遭受的苦头,现在就是享福了!

  可不能江湖越走越远,反而越不习惯吃苦啊。

  心中默念的陈平安缓缓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钟之后,月下瀑布,依旧砸得水潭轰隆轰隆作响,似乎在讥讽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陈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陈平安怒喝一声,“给我开!”

  瀑布水幕确实被刚猛拳罡打出了一个大窟窿,可转瞬即逝,陈平安拳头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个身体几乎全部穿过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无悬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随水流四处飘荡后,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这么断断续续,停停歇歇,到了后半夜,落汤鸡一般的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只是颤颤巍巍提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花雕陈酿,就觉得喉咙发烧,肝肠滚烫,只得收起养剑葫,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远处的剑水山庄灯笼高挂,宴席远远没有结束,有山庄弟子兼任剑侍的年轻女子,为宾客舞剑助兴,喝彩声不断。

  陈平安歪着脑袋,凝视着那条仿佛人间无敌手的瀑布。

  陈平安最后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点水一路飘掠踩水而去,临近瀑布的时候,一次次拳头连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终有穷尽时,陈平安知道今夜练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继续打瀑下去,说不定哪一次就要被冲到深潭水底,彻底昏死过去,最后漂浮起一具尸体。

  陈平安一身湿淋淋地走出水榭,路过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

  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清晨,陈平安潦草吃过了早餐,就六步走桩去往瀑布水榭。

  直到正午时分,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陈平安不得不让张山峰去告知剑水山庄,他需要一只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过的山庄丫鬟,搬来水桶,装满热水后,陈平安关上房门,浸泡其中。

  魏檗从牛角山包袱斋购置的药材,只够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这次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天剑水山庄还是迎接陆续登门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选举武林盟主的黄道吉日。

  如此更好,绿林好汉、江湖豪杰忙着走门串户,要么相互切磋武学,要么跟前辈请教难题,或者去大宗师面前混个熟脸,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热闹非凡。

  夜幕中,陈平安跟徐远霞张山峰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又独自去往瀑布那边。

  这一次,陈平安除了以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招打瀑,因为在距离水面两尺左右的一处潭水中,不在瀑布正中地带,有一块高耸的石墩,棋盘大小,不知为何千百年水流冲击之下,都没有被削掉,陈平安就突发奇想,站在那块石头上,以剑炉立桩站定不动,任由瀑布大水轰砸在头顶,被砸得陈平安不得不以站姿,变为坐姿,最后坐不稳,摔入水底。

  数次之后,陈平安能够以剑炉立桩坚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坚持半炷香,最后低下脑袋,伸出瀑布之外,更多让背脊承担冲击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刚好熬足一炷香功夫。比起出拳打瀑,陈平安惊讶发现这种“不动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隐约之间,体内窍穴气府,如大风吹拂,座座府门有所松动,十八停剑气运转,愈发迅猛,快若奔雷。

  发现了这个意外之喜,让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结果在肚子里灼烧得厉害,陈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乱蹦乱跳,呲牙咧嘴。

  又去瀑布底下立桩数次,后半夜,月色依旧,剑水山庄歌舞欢声愈浓,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回院子,屋内有了水桶,以及整天静候在院外、随叫随到的两位山庄佩剑婢女,陈平安用掉了最后一份包袱斋药材。

  陈平安这一次破天荒的大懒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吃过一顿饱饭,神采奕奕地离开院子,与那两位山庄剑侍女子笑着点头致意,缓缓走桩,经过山水亭,来到那座与瀑布两两相望近数百年的水榭,听说剑水山庄建成不过六七十年,这座无名水榭却是早早存在了,只是久而久之,世人习惯了将水榭划入了剑水山庄。

  在陈平安走桩远去的时候。

  两位百无聊赖的少女剑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一位鹅蛋脸少女说那位外乡公子,真是个怪人。另外一人便笑着说不是怪人,怎能让咱们的老庄主青眼相看?

  鹅蛋脸少女便打趣伙伴,这位公子虽然模样不如少庄主,可也清清秀秀的,你喜欢不喜欢?

  另外那位少女剑侍便说见过了少庄主的绝世风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两位少女趁着四下无人,便嬉笑打闹,对于她们而言,在剑水山庄练习剑术,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们也许会在那位菩萨心肠的夫人安排下,外嫁给一位前程锦绣的江湖俊彦,但是剑水山庄永远会是她们的娘家,一辈子都不用忧愁江湖的风大浪急。

  陈平安今天临近水榭的时候,发现宋老前辈早早坐在长椅上。

  快步走上台阶,相对而坐,一直侧望向瀑布的宋雨烧收回视线,打量着陈平安,点头赞赏道:“有点苗头了,让人叹为观止。”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问道:“老夫庄子自酿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陈平安挠头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买酒的时候,我要头疼。”

  宋雨烧忍俊不禁,“怎么,你都会缺银子?”

  陈平安想了想,实诚道:“如今不缺钱,但是喝酒这种事情,好像无益于练拳,我就会觉得花这个钱,是冤枉钱,只是喝着喝着就喝习惯了,如果身边酒壶里没了酒,一定会空落落的。”

  宋雨烧调侃道:“你又不是个嫁了人的娘们,大老爷们有钱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经地义,还讲啥持家有道?”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花钱还是要省着点,如今喝酒成习惯了,没办法改,可如果再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得悔死。”

  宋雨烧伸手指点了点少年,“一辈子当不了享福的富贵汉。”

  陈平安灿烂笑道:“顿顿有饭,餐餐有酒,已经很好了。”

  宋雨烧被少年的情绪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谁给你做饭,谁给你买酒?”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有了媳妇,也还是我做饭,我买酒!”

  宋雨烧呸了一声,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个撒子呦,娶了媳妇,难道只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晓不得老娘们小娘们,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

  陈平安破天荒有些畏手畏脚,摘下酒葫芦小喝了一口。

  他喜欢的姑娘,说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呢。

  他要敢有这种念头,还不得被活活打死?

  再说了,如今连喜欢人家都没能说出口,天晓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姓什么。

  当然,如果能姓宁是最最好了。

  陈平安傻呵呵直乐。

  宋雨烧看着神游万里的少年,无奈道:“原来真是个瓜怂撒子。”

  宋雨烧懒得再给少年灌输江湖好汉要降得住媳妇的念头,收敛神色,肃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体魄身躯的杂质,需要一点一滴被淬炼祛除之外,要开始讲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无碍,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坚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剑客则要达到剑心澄澈,物我两忘,唯有一剑无愧天地,可斩鬼神!陈平安,你当真已经坚定本心?”

  说到最后,宋雨烧神色凌厉,嗓音极大,几乎是怒目瞪向陈平安。

  陈平安人与心,岿然不动,点头道:“我认定的一件事,从来不会改。”

  宋雨烧站起身,浑身气势磅礴无匹,如同一阵如瀑布的剑气压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气,说得如此轻巧!我看你陈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陈平安紧随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辈,其实你说的心境,无碍,通透,这些词汇的真意,我其实都不是很理解,但是我只是觉得……”

  陈平安说到这里,转过头,伸手指向那条仙人袖垂剑气似的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条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拳印,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压下我的脑袋半点!”

  宋雨烧骤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时不出拳,更待何时?!”

  几乎是纯粹的本能,陈平安侧过身,面对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数步,站在台阶顶部那边,摆出一个崔姓老人从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为起手式,一气呵成。

  哪怕梳水国剑圣宋雨就在水榭,烧陈平安眼中却早已没了宋雨烧,甚至连整座水榭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唯有拳头所向的对手,从天垂落人间的瀑布!

  陈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桩都求慢,更慢。

  但是这一次,陈平安走得求快,最快!

  步伐极大,以至于六步走桩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栏杆,一脚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阶这一头到栏杆外的台基边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个脚印,然后一冲而去,拳罡之浑厚,如一袖缠青龙。

  一拳破开瀑布,陈平安整个人冲入水帘,拳头砸在石壁之上。

  石壁顿时炸碎,无数碎石反弹,又炸碎无数瀑布水花。

  这还不止,陈平安左右互换,一拳一拳,一次一次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气象。

  飞石无数,瀑布乱流。

  水榭上空到瀑布高处,因为水气大散的缘故,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彩虹。

  双手负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烧,激荡罡风扑面而来,吹拂双鬓,双袖更是猎猎作响,老人仰头往向那条人力为之的彩虹,畅快大笑道:“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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