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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


那个气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女子,眼神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依旧只是听了她在这边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将那绳结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

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趟水远游客,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位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谁都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需步罡踏斗,无需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了一处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花抽发而起,摇曳生姿,花开又花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花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暂时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都隐匿气象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四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纵横,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声音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祥,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得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本命瓷烧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黄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摇晃,念念有词。

“午”字牌女子阵师,以心声与一位同僚说道:“大致可以确定,陈平安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和杀心。但是我不敢保证这就一定是真相。”

剑修“卯”与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问道:“胜算如何?”

小姑娘说道:“砍瓜切菜。”

然后补了个字,“被。”

其实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骊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了。

剑修又问那个年轻道士,“卜卦结果如何?”

道士气笑道:“撞墙一般,好在这位剑仙没计较什么,不然我喝进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来,装满一壶,不在话下。”

剑修思量片刻,说道:“那就撤掉阵法。”

他显然是一行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龄,修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却是真正的主心骨。

当剑修如此决断,女子阵师,兵家小姑娘和那个小和尚,都毫不犹豫收起了各自神通术法。

陈平安就顺势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眉眼与某人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国姓。

那个剑修是唯一一个坐在屋脊上的人,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落魄山山主。

陈平安一步跨出,离开位于最高处的翘檐,身形落在屋脊上,与那位封姨平视,继续以心声询问道:“前辈来大骊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骊珠洞天体悟天道?”

封姨摇头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会儿年纪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齐静春的脾气,只是对你们好,对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遗民、刑徒、蟊贼,管得严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边待得更多些,偶尔串门,齐静春接手洞天之前,历代圣人,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要么带人离开骊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尔也会带外人进入洞天,比如顾璨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没什么关系。没好感,没恶感,不好不坏一般般。当然,这只是我的观感,其余几位,各花入各眼。”

陈平安相信她所说的,不单单是直觉,更多是有足够的脉络和线索,来支撑这种感觉。

打个官场比方,天之骄子的马苦玄,就像是个祖上很阔气的豪阀子弟,在地方官场呼风唤雨,有了藩镇割据之势,但是肯定调动不了在京的一部尚书。

封姨笑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如果光听见一个‘封姨’的称呼,还不敢如此确定,但是等晚辈亲眼看到了那个绳结,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年纪这么大,当然得喊前辈。

她嫣然笑道:“记性好,眼力也不差。难怪对我这么客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回答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她问道:“与齐静春熟不熟,很重要吗?”

陈平安点头道:“对我来说,其实还好,对前辈来说,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轻拍心口,满脸幽怨神色,故作惊悚状,“威胁恐吓我啊?一个四十岁的年轻晚辈,吓唬一个虚长几岁的前辈,该怎么办呢。”

陈平安和这位封姨的心声言语,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听不去,只能壁上观看戏一般,通过双方的眼神、脸色细微变化,尽量寻求真相。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前辈冤枉人了。”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有一说一的事情嘛。

眼前这位封姨,是司风之神,准确说来,是之一。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天下风之流转,都要听命与她。

至于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类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辖范围之内。

陈平安是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才看到了关于“封姨”的几条校注条目,大致解释了她的大道根脚。

封姨笑眯眯道:“一个玉璞境的剑修,有个飞升境的道侣,说话就是硬气。”

陈平安点头笑道:“风过人间,朱幡不竖处,伤哉绿树犹存,确实不如前辈做事硬气。”

这个封姨,主动现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为大骊宋氏出头,相当于一种无形的挑衅。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赶来,对她来说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说礼部侍郎董湖的出现,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现身,确实就是很硬气的行事风格了。

就像在告诉自己,大骊宋氏和这座京城的底蕴,你陈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别想着在这里横行无忌。

虽然这位封姨,在万年之前,未曾顺势补缺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但是在避暑行宫一部名为《太公阴符》的兵家古籍上边,记载了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是以早已失传的“奇纪”方式讲述过往。相传曾经有七位职权显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领部众,帮助人族伐天,绝大部分都陨落在大战当中,仅存几位高位,就率部栖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灵天官,各自司职一部分大道运转。

只是书上所谓的高位神君,既没有明确点明身份,至于是否属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难说了。

假设中土兵家总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那么真武山,风雪庙这样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开辟出来的偏门侧门,这些远古神灵,一样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类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详细记录了百花福地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天大灾殃。就是这位“封家姨”的莅临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怼称为“封家婢子”的她,登门做客,走过福地山河,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书之上,末尾还附有一篇文辞雄健的檄文,要为天下百花与封姨誓死一战。

那会儿,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每逢战事闲暇,就会一壶酒,一碟花生米,拿这些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当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补志当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笔札,就都没有任何关于封姨的记载。

有明确文字记载的秘档,除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处藏书楼,哪怕是山上宗门和人间王朝的千年豪阀,都绝对找不到一本书籍,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过祖辈的口口相传,还要保证不被儒家学宫书院听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庙功德林那边下棋、喝酒了。

而这位女子风神的拥护者当中,不乏历史上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个曾经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

封姨恍然道:“差点忘了你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其实昔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前的几十年光阴,对于她这类岁月悠久的远古存在而言,如非紧要关头,遇上关键节点,是不太愿意多看几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扫而过,对于每个当下的有灵众生,保证心中大致有数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宝,可能是兴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与谁较劲。

陈平安笑了笑,套话不成,双方都像是在捣浆糊,说不定是喝酒没到门的关系,可以请封姨前辈去客栈那边喝酒叙旧。

封姨想起一事,对于陈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问问当年开口说话的其余几个老不死,各自是什么来头,所求为何?”

陈平安摇头笑道:“前辈若是愿意说,晚辈当然感激不尽。前辈要是不愿意说,晚辈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敲击脸颊,眯眼而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道破天机。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禄街赵繇,桃叶巷谢灵……这只是骊珠洞天的最年轻一辈,再往上,其实还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纯粹的无聊,见到有眼缘合心意的,就顺手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图谋,伏线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间养龙士一脉的当代祖师爷,家族祖上豢龙有功,当年此人隐匿身份,从中土神洲一路赶到宝瓶洲,隔绝天机,藏在了那拨斩龙的练气士当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没来由说了句,“背着一个心仪的姑娘走再远的路,确实不累人。那会儿胆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胆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陈平安脸色微变。

封姨看到这一刻的青衫剑客,才终于有几分熟悉感觉,终于有点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子了。

呦,还心虚脸红了。

奇了怪哉,不都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很好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曾经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因为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这边,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极其人性化的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

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

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颗雪花钱都没的。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与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这边,就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十一人,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只要不是傻子,再后知后觉,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曾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阵师,女子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顶针,说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边,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言语绵里藏针,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流转不定,要是炼化符箓入剑,熔铸剑意之中,只是这类仙术叠加,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有鱼游水。

如鱼游曳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蛮荒座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换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其实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这天禄阁屋脊上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多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开山立派,创建宗门。在场每一位,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子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

董湖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那边,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殴斗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角。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怂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渐渐差了,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渗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可是在一场场大战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花生磕磕。”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才会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一样是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愈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比较奇怪,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却依旧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某天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边,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再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们,也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花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当时那边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个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案几,“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与大骊朝廷给过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是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就瞅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练练,练你妈-的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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