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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二章 羡慕嫉妒恨


张居正话一出口,包厢中原先融洽的气氛为之一变。

        “那依张大人的意思,”林润仍然面带笑容道:“我们就应该对此坐视不理了?”

        “当然不是,”张居正摇头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有些事情,不是不该做,而是时机未到。”说着指着外面道:“外藩的世子、公子们到沈大人那里闹,在京里的宗人们,也是变着花样的出幺蛾子……一面托请王公大臣们为他们说话,一面又在前门外要死要活,每天都有好几百号人,拿着个破碗在那里要饭,他们还放出话来,谁敢动他们的禄米,就杀他全家。”

        “哼!”林润的俊脸一阵通红道:“胆敢威胁朝廷命官,更要严惩不贷了!”

        “这件事,越往上压力越大,”张居正耐心对他道:“皇上、裕王、徐阁老都是顾虑重重啊。”自从景王就藩后,皇帝便有意识的让裕王参与进国事商定中,这也被看成是培养接班人的举动。“祖制不可变,宗亲不可弃,这是皇上和裕王爷都绕不过去的拦路虎,所以虽然也希望能甩掉这个包袱,但不愿看到宗亲血脉闹翻,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林润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张居正是上面派来的说客啊!硬邦邦的打断张居正道:“那依太岳兄的意思,这事该如何收场?”

        “从长计议,一切以稳定为重。”张居正沉声道:“方才若雨兄说的上策,目前还不可用,这个震动太大,一旦颁布将不可收拾,倒是中策和下策嘛,还是可以斟酌的。”

        林润便转过头去,望向沈默道:“拙言兄,你也是一般的意思吗?”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是在其位、谋其政,只希望这一关能安稳过去,谁的主意好,我就听谁的。”

        “甭和稀泥,”林润温和的外表下,是如利剑般的性格,目光直刺沈默道:“你觉着应该怎么办?”

        “呵呵……”沈默给他斟上一杯酒道:“宗藩问题确实很麻烦,咱们的步子缓一些,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解决,效果可能比快刀乱麻要好一些。”

        “我就不明白了。”林润端起酒,一饮而尽,擦擦嘴道:“不就是一些个混吃等死的蠹虫吗,有什么好怕的?当今严贼已去,正是革旧立新的大好时机,大刀阔斧斩将下去,为大明剜去这颗毒瘤不好吗!”

        “只怕你这边刚举起刀……”张居正冷冷道:“大明就处处烽烟了。”便直直望着林润道:“你也亲自调查过伊王,像他这样的王爷,都能拉起万余人的队伍来,再想想当年的宁王,便知道那些王爷们除了混吃等死,也不乏包藏祸心之人,到时候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全都闹将起来,不用打清君侧的旗号,你这个大明朝的晁错,就得去西市报道!”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林润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声竟捏碎手中的酒杯,倒把一屋子书生齐齐吓了一跳。

        “我就是当了晁错!”林润冷冷望着张居正道:“也比你个申屠嘉强得多!”说着把破碎的酒杯扔到地上,朝众人拱拱手道:“林某失礼了,改日必将登门谢罪。”便转身决然而去。

        林润一走,好好的饭局算是彻底搅合了,徐渭、诸大绶、殷士瞻也先后离去,只剩下张居正一个客人。

        “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拙言。”他歉意的对沈默道:“改天帮我向林兄道个歉。”

        沈默宽厚的笑道:“我知道,你也是师命难违嘛,我又何尝不是?”说着苦恼的叹口气道:“老师一话,我也束手束脚,其实本来我是支持若雨兄的。”

        “我也一样。”张居正皱眉道:“这帮宗室于国家有大害而无一丝益处,真狠不得把他们扫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太岳兄的真心话,”沈默哈哈笑道:“我说嘛,你方才哪是待人说客,分明是在激将嘛。”

        “嘿嘿……”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张居正痛快承认道:“我也只能用这种法子,才能既跟老师有所交代,又不违背良心。”

        原来徐阶也不知从哪得知,张居正要来沈默这里赴宴,便把他找去,对张居正道:“现在为师刚跟皇上的关系有所回温,就让林润这一本给搅和了……他是我的学生,皇上自然以为,他奏议宗禄是我的主意,”说着有几分无奈道:“如果这件事我不妥善处理,皇上会认为我是得寸进尺,借着非议宗禄,显示自己的权威呢。”

        张居正觉着老师多虑了,但做学生的怎能反驳老师,他只好委婉问道:“老师为何不把林润找来,直接对他说。”

        “有些话,为师不能讲。”徐阶缓缓道:“我不能在这件事上表态。”

        “学生明白了。”张居正只好勉为其难,替老师前来表态。但他又不想让这场削减宗禄的风潮就这样夭折,只能归罪于己,求得两全。

        “可你把林润得罪惨了,”沈默淡淡道:“他骂人可是一绝,说不得你就真成了申屠佳。”

        “呵呵,能被骂也是一种幸福。”默默无闻十多年的张居正,倒看得开道:“倒是你,宗人府那边还得多担待点,总不能闹出乱子吧。”

        “我还应付得来。”沈默正色道:“倒是有另一桩事,你得告诉我个准信。”

        “什么事?”张居正低声问道。

        “老师已经容不下胡宗宪了,对不对?”沈默目光如炬,审视着张居正道。

        “这个……”张居正的目光有些闪烁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太岳兄,你我肝胆相照,相约中兴大明,共创盛世。”沈默却不吃他那套,沉声道:“如果当初的誓言还没有随风而逝,你当知道胡宗宪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功,功在千秋社稷!如果此人不得善终,会寒了天下壮士之心,到时候谁还肯为国抵死效力?还谈什么中兴、盛世?!”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动容道:“拙言,你说的很有道理,绝不是危言耸听。”

        “这么说,你肯帮我说和了?”沈默欣喜道。

        张居正面色一阵晦明变幻,最终缓缓摇头道:“拙言,这件事怕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胡宗宪是由严嵩义子赵文华举荐,而后屡屡擢,都离不开严阁老的帮助,在朝中百官眼中,他就属于严党。况且胡宗宪与赵文华勾结,陷害张经、李天宠的事情,已经东窗事。朝臣们都说,要是张半洲仍在,倭患五年前就平息了,现在胡宗宪用这么大的代价,多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完成同样的事情,这算是什么功劳呢?”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沈默拍案而起道:“强盗理论嘛!当初张经是怎么死的,大家都很清楚,他是严嵩和李默斗争的牺牲品,是为高层内斗陪葬的!”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手都微微颤抖道:“当时他不过是个七品巡按而已,没有他掺和在里面,张经也一样是个死——你可以指责他助纣为虐,但要是没有他,抗倭统帅的位子,一定会被一些庸才、废材占据,我大明的半壁江山,到现在还是血火连天!”

        “但在那些御史言官眼中,他毕竟是通过陷害同僚,巴结奸臣才上去的。”张居正轻声道:“德行有亏,这就是致命伤啊!”

        “当时那种情况下,只能求一问心无愧,岂能尽善尽美?”沈默摇头道:“太岳兄,不能这样偏颇啊!”

        “唉,你说服我有什么用……”张居正叹口气,沉默了好久才干笑一声道:“你是不是看到6凤仪的奏疏了?还没有明呢,消息够灵通的。”

        “不错。”沈默不瞒他道:“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这封奏疏如果不压住,胡宗宪晚节不保。”

        6凤仪,南京户科给事中,不过一个小小的科员,估计朝中知道他名字的,不会过五个人,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上了一道《劾奏东南总督胡宗宪欺横贪淫十大罪疏》,打响了清算胡宗宪的第一炮,相信不用几天功夫,他的名字就能人人皆知,想不出名都难。

        其实在6凤仪之前,就有不少京中的御史弹劾胡宗宪,但一来当时的时机并不成熟,二来他们远在京师,道听途说,风闻奏事的威力自然不行;第三,真正对胡宗宪有威胁的,就是南京和江浙那帮官员,他们在胡宗宪手下身边,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若是指正他,自然杀伤力非同小可……沈默未雨绸缪,利用自己在南方深厚的人脉,先行把这些人安抚住了。

        所以这二年严嵩倒台,非议胡宗宪的声浪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却都被嘉靖压下来了,而且皇帝降旨说:“胡宗宪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年了,他为朕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

        胡宗宪为何如此不受待见?并不是每个人都心怀着某种目的,而是纯粹的讨厌他、不能容忍他。道理很简单,这是一个德治社会,德行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最高标尺,尤其是在这种浊流下降、清流复起的时候,你做过什么,功绩多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按照读书人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

        毋庸讳言,胡宗宪显然没有做到。他遭人厌弃的地方,主要有三点:第一,当年身为浙江巡按御史,不能秉公直言不说,竟然还追随赵文华也上疏弹劾张经等人。那弹劾奏疏现在都察院中还可查到,奏疏中,胡宗宪对张经极力诋毁,而且对浙江巡抚李天宠也进行陷害,这种不义之举自然令人不齿。

        第二,在赵文华死后,胡宗宪又结好严嵩,馈重金进行贿赂。在严嵩被籍没家产时,其中就有胡宗宪所献的大量珍宝,以及令人肉麻的表忠心的文字,阿附贿赂奸党者,向来被人鄙视,自然也被当作奸党视之。

        第三,胡宗宪侵吞军饷、生活奢侈,这是不争的事实。胡宗宪通过在浙江加派‘提编’等额外税赋,请求留存浙江盐银等手段,聚敛了数额巨大的钱财,获得了‘总督银山’的绰号。其中大部分的银两,确实用在抗倭上,但在巨大的权力腐蚀之下,也有部分被他个人挥霍了。

        关于胡宗宪**的最新段子,生在皇帝南巡杭州,胡宗宪宴请打前站的官员和太监,居然用了两百名侍女陪饮,极尽奢侈之能。到了散席时,太监拿出五两金子表示感谢,胡宗宪冷笑一下,不予理睬。官员仅赏了一两金子,被胡宗宪当场扔到了水里,还笑着说:‘您这是在羞辱我吧!’然后又指着那些侍奉的美姬,请他俩选几个侍寝,那官员心里郁闷,推辞不就,那太监更不用说。

        见他俩如此,胡宗宪就说:‘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那我就先行了。’竟然拥着两个美姬先进屋睡了……这些虽然都是口口相传的段子,定然不乏夸大其词,但也不能不信。至少以胡宗宪微薄的俸银,怎么可能维持如此奢华的生活?其实贪污不算大事,毕竟地方官哪个不贪?但贪得如此高调,就太惹人羡慕、嫉妒、恨了。

        嘉靖虽然保住了胡宗宪,但令人寻味的是,皇帝同样没有处罚那些弹劾他的人。

        这无疑助长了弹劾者的气焰,而且沈默也不可能一手遮天,终于这个什么‘6凤仪’跳出来了,将一本威力巨大的弹劾奏章,递到了司礼监的值房。

        沈默通过他的关系,已经看到了奏章内容,除了老一套的——侵冒军饷,睃削民财、市贩官职、私役官军,督府积银如山之外,还有更逼真的细节描写,诸如‘聚奸如友,长夜纵饮,大纳姬妾,宣淫无度,克扣上供岁造布匹银两,滥给倡优,写得活灵活现,宛如亲眼所见,让你不得不信。

        但真要人命的事,他翻起了一桩公案,全盘质疑了胡宗宪的抗倭功绩。他先从抗倭的现状说起,现在东南有劲旅十余万,其中佼佼者戚家军、俞家军、谭家军等十数支,皆可力战数倍于己之倭寇,最劲者戚家军,每杀敌百人,方折己方一人。

        这就充分说明,倭寇根本没有过去宣扬的那么强,胡宗宪赵文华等人,分明是在夸大其辞,以掩其过,而胡宗宪本人,就从没想过与倭寇决一死战。因为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皆为海寇奸细。胡宗宪实际上就是在按兵玩寇,养敌自重,若非如此,王直岂能肆无忌惮上岸,悠悠于江浙境内?若不是皇上英明果断,将其逮捕,耻辱将不可雪。然而胡宗宪竟在将其解往京城途中,偷偷把他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

        据此,6凤仪认定,胡宗宪的所谓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皇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汗马功劳、举世荣耀,都被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吏,搅合的面目全非,世人有几个亲历过抗倭前线?大都还是道听途说,而且胡宗宪又那么招人嫉恨,自然人人都愿把他往坏处想,一个本来众人景仰的英雄,眼看就要变成万夫所指的罪人了,这种奇异的景象,在人类历史上并不罕见。甚至是所有盖世英雄,共同的悲剧命运,只有寥寥通透达观之大智慧者,才能保得晚节。

        而胡宗宪,显然不在其列……“拙言,既然话都到这儿了,”张居正诚恳对他道:“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这次胡宗宪是完蛋定了,你要是不想受牵连的话,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抢先参他一本。”见沈默的面目都因为愤怒而通红起来,他赶紧改口道:“当然我知道你不可能这么做,那就置身事外吧,以你现在的地位,是不会受多大牵连的。”

        “不可能,”沈默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永远不可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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