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灵魂交换一
宁殷睁开眼, 窗外纤薄的暖光打在座屏上,微微刺痛。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醒来的一天。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他亲手烧了摄政王府, 再服用了足够剂量的百花杀后进入密室, 抱着虞灵犀的尸身陷入长眠……
若这是十八层地狱,不该有如此安宁耀目的晨光。
投胎了?
不对。他抬起指节分明的手掌, 迎着光前后照了照,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是一双成年人的手,与他死前的身躯并无区别。而这间寝房的摆设布置虽然略有不同, 但格局却与王府相差无几。
外间窸窣的声响打断了宁殷的思绪。他漆眸一冽, 下意识去摸榻边的手杖, 却摸了个空。
“嘘,小声些。”
隔着朦胧的纱帘,刻意压低的轻柔女音传来, “难得多睡会儿,别吵醒他。”
听到这道阔别已久的熟悉声音, 宁殷眸中的阴戾瞬间消弭。
他掀开被褥下榻, 赤足踩在地砖上, 因习惯了左腿有疾的微瘸,落地时一轻一重, 谁知反而险些踉跄。
他发现了不对劲,这双腿,是完好无损的。
许久没有体会过健康走路的滋味, 再次迈出步伐的一瞬, 宁殷谨慎而又迟疑。
随即, 他的眸中浮现几分兴味, 步履逐渐稳健, 如同颠沛已久的孤魂一般追随光亮而去。
他穿着松散的亵服转过座屏,撩开垂纱,只见轩窗边的妆台前坐着一抹记忆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姿。
她屏退了侍婢,微微侧首,用玉梳轻轻梳理柔顺垂腰的长发,淡金色的晨光自窗边铺展,给她的身形镀上一层朦胧的暖光,美得宛若一触即碎的梦境。
铜镜倒映着他的容颜,仍是最熟悉的那张脸,漆眸薄唇,英挺俊美,却少了几分阴鸷如鬼的病态苍白。
虞灵犀从铜镜中看到了身后阴沉站立的宁殷,骇得一抖,回首吐气道:“你何时醒的?吓我一跳。”
她的眼睛干净明澈,柔软的声音不像是抱怨,倒像在撒娇。
宁殷从未见过她这般随性不设防的模样,娇娇气气,鲜活可爱。
他天生不是个怯弱之人,即便灵犀会恨他怨他,即便这只是一场注定破碎的虚梦,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抓紧她,禁锢于身边,直至灵魂化作齑粉。
“真好啊。”
宁殷嗓音低沉,伸手去触碰她的眉眼。
热的。
他指节一顿,顺着她的脸颊和嘴角往下,停留在颈侧。
指腹下温热的,脉搏清晰跳动,全然不似冰床上那副苍白冰冷的模样。
触觉做不了假,一切都如此真实。
像是明白了什么,宁殷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猜想自己定然是死而复生,回到了灵犀还活着的时候。
“本王找到你了。”
他从身后拥住她,带着病态的满足收拢手臂。
……本王?
虞灵犀疑惑:宁殷在她面前大多以“我”自称,何况,他早不是王爷了。
颈侧的酥痛唤回了虞灵犀的思绪,埋在深处的记忆划过脑海,还未来得及抓住,就已消失不见。
她终于发现,身后之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昨夜是她定的“初见纪念”,宁殷这家伙将酒水倒在她身上,从凹陷的锁骨到腰窝,品尝了一晚上。
莫非是纵饮过度,酒还未醒?
她忍着勒得透不过气的腰肢,反手摸了摸宁殷微冷的脸颊,关切道:“你怎么啦,宁殷?”
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宁殷微不可察地一顿,慢慢打开漆黑的眼眸。
记忆中的那个灵犀,从来都只会小心地唤他“王爷”。
……
依稀可辨出此处是曾经静王府的寝殿,但不知被谁擅作主张改造过,奢靡而庸俗。
卫七对此人品味颇为嫌弃。
他第一时间觉出不对,视线落回身边跪坐的美人。
案几上备着刚煮的清茶,虞灵犀屈膝敛裙坐得端端正正,绾起云鬓露出一段纤细漂亮的颈项,脑袋却一点一点的,显然困顿至极。
卫七记得昨夜将她从岫云阁抱回汤池沐浴时,她满身酒香,脸颊红若胭脂,已然累得软成了一汪春水,怎么有力气起早煮茶?
何况,她的妆扮与气质,都与往日略微不同。
卫七眯了眯眸,不知为何,总觉醒来后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诡谲。
他起身,随手抓起榻边的外袍,欲披在虞灵犀单薄的肩头。
谁知刚触碰到她,虞灵犀便猝然惊醒,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
宁殷的手顿在半空中,抬眸看她。
虞灵犀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随即放松了身体,将脸颊往他手指上贴了贴,像只努力讨好主子的猫。
“清茶已备好,王爷可要享用?”
她抬起娇媚的眸,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声音温柔,却不似往日的轻快含笑。
卫七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眼尾一挑。
这又是何玩法?
虽说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的确可人,任由哪个男人都抵挡不了她的乖顺,但……
但岁岁合该是最耀眼的,怎可这般伏低做小。
“想玩主仆情-趣,我偶尔做回卫七便是。”
卫七笑着下榻,去扶虞灵犀,“起来。”
左脚甫一落地,便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刺痛钻入骨髓,身子不稳,他及时撑住了榻沿。
虞灵犀下意识去扶他,却反被他沉重的身子带倒,朝一旁的矮柜栽去。
卫七眸色一凛,眼疾手快地捞住她的腰肢。如此一来,榻边搁置的东西被他的动作碰落,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卫七垂眸望去,看到了一杆玉柄镶金的手杖。
他的笑沉了下去,微凝眉头。
又来了,这种熟悉之感。
虞灵犀呼吸都在抖,今日一早她犯了太多错误,忙替他拾起那柄手杖,将功赎罪般双手递了过来。
卫七接过那柄手杖,顿在地上支撑着身躯。
他弯腰撩起左腿裤管,视线落在那些狰狞的伤痕处,霎时间,些许零散的记忆如电光闪过。
他想起来了。
若当初岁岁没有出现在欲界仙都,他的腿,就该是这般结局。
卫七是个聪明人,他只略一转弯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他乜向一旁的铜镜,看着镜中熟悉而阴戾的自己,熟悉而陌生的王府,还有熟悉而陌生的岁岁……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来到了一个厄运不曾被改变世界。
“岁岁,过来。”
卫七坐回榻上,指腹轻叩着手杖玉柄,低沉道,“将我这些年的经历说一说。”
虞灵犀悚然一惊。
“岁岁”是她的小名,自从亲人去世,虞家覆灭,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知道她这个名字。
摄政王是如何知晓的,还唤得这般……亲昵自然?
……
宁殷是个防备心重的人,不会轻易露出破绽。
经过两刻钟的观察,从虞灵犀与宫婢零碎的交谈中,他已大致弄明白,时空在某个节点经过改变,创造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譬如这个世界的他双腿健康,大仇得报,顺利登基称帝。
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的宁殷有灵犀在怀,见过她嫁衣如火,与她洞房厮磨,拥有着她全心全意的爱与信任。
腰间挂着的壶形瑞兔香囊针脚齐整,绣工精巧,时时刻刻提醒宁殷曾失去了什么。
宁殷是嫉妒的,嫉妒得发狂。
因为这个世界的宁殷,拥有他曾经无法企及的一切美好。
不过有何关系?现在这一切,都是他的了。
哪怕是偷,是抢,也绝不放手。
秋阳透过叶缝漏在地上,跌碎一地光斑。
宁殷拉了把椅子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虞灵犀梳洗打扮,宛若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系衣的动作也是这般赏心悦目,行动如画,宁殷坏心顿起,指间的裁纸刀一挑,系带断裂,她刚穿好的外衣便滑落臂弯,如云烟堆叠。
一旁的宫婢们俱是红了耳根,不知是否该继续服侍皇后穿衣,还是该掩门退下。
虞灵犀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瞋着美目道:“多危险,快把小刀收起来!”
那一掌绵绵的,并不痛,宁殷却有种被兔子咬了一口的感觉,鲜活有趣。
“胆儿大了不少。”
他优雅地笑着,漆眸一刻也不舍得从她身上离开。
越是着迷,便越发嫉恨这个世界的“宁殷”,“他”抢走了属于他的幸运。
如果可以,宁殷会毫不迟疑地掐死“他”。
虞灵犀没留意他眼里翻涌的阴暗,只将系带断了的外袍脱下来交给宫婢,自己重新挑了件杏红色的大袖衣披上。
艳丽的衣裳如落霞披身,沐浴秋阳,连发丝都在熠熠生辉。
宁殷有瞬时的恍惚,仿若要抓住指缝的光芒般,抬手唤道:“灵犀,过来。”
虞灵犀整理袖袍的动作一顿。
她转过身,安静地看了宁殷许久,忽而一笑:“昨天八月初八,即便是我们的初见纪念日,也不该喝那么多酒。一早醒来就古古怪怪的,还醉着呢?”
八月初八?
宁殷记得这个日子,那是虞灵犀被赵家送入王府的那天。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太短,还未来得及确认信息,只得顺着话茬道:“若眼前之景能永存,便是一醉千秋不醒,又何妨?”
他笑得优雅温润,黑眸却像是两汪望不到底的深潭,藏着太多情愫。
见他没否认,虞灵犀红唇轻启。
欲言又止,她终是叹了声:“我们出去走走吧,宁殷?”
宁殷下意识摸手杖,而后想起来,这具身体很健康,已然不需要此等赘物。
他心满意足地起身,步履轻稳,迎向虞灵犀。
他的灵犀。
……
左腿的隐痛仍在继续,像是甩不掉的诅咒。
从虞灵犀细腻平静的叙述中,卫七得知了这个世界中发生的一切。
如他所料,少时流亡在外,并没有一位仙人般美丽的少女降临,替他赶跑宁长瑞派来虐杀他的凶徒。
欲界仙都被毁,亦没有少女雪夜出现,将雪地里半死不活的他捡回去照看。
没有将军府的朝夕相处,没有七夕夜阁楼的天灯,没有人跨越坎坷荆棘而来,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这个世界的宁殷,前十八年活得如野狗狼狈,后四年又过得如恶鬼般可憎。
卫七一点也不同情这个世界的自己,他简直糟糕透顶,咎由自取。
“说说你吧。”
卫七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只有看向虞灵犀时,才有泛起浅淡的平和,“此处的我与岁岁,是如何相识的?”
再次听到“岁岁”二字,虞灵犀越发惊悚。
按照摄政王平日的性子,越是温柔平和的神情下,越有可能汹涌着可怖的杀意……
可又不太像要杀人的模样,倒更像是在探寻什么。
莫非因为他昨夜遇刺的缘故,失忆了?
虞灵犀按捺住小心思,谨慎道:“去年八月初八,姨父将我送来王府,蒙王爷不弃,故而能留此长侍。”
八月初八……
“今天,是你我初见的日子。”
“没有错,是今日。”
昨晚在静王府前,虞灵犀轻柔笃定的话语犹在耳畔,拂开记忆的尘埃。
卫七的声音沉了沉:“岁岁初见我那晚,可是穿着一袭绯红的裙裳,点了桃花妆?”
咦,没失忆?
虞灵犀颔首道:“是。”
说到这,虞灵犀顿了顿:“昨晚,便是我与王爷相识一年的日子。”
一个念头浮现脑海,卫七瞳仁微微一缩。
是巧合吗?
岁岁为何会知晓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记得这个世界相遇的时机?
除非,她经历过这一切。
欲界仙都救下他的那个岁岁,已经浴火重生;而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的美人,才是岁岁曾经的模样。
曾经的他是个断腿的残废,是个卑劣的小人。
“我待你不好?”卫七问。
虞灵犀调香的动作一顿,很快调开视线,露出习惯性的笑来:“王爷供我吃住,衣裳首饰都是最上等的规格,自是待我极好。”
“撒谎。”
卫七望着她明显绷紧的身形,恍然般,轻声道,“你怕我。”
抽丝剥茧,那些刻意被忽视的细节都有了解释。
“我做了一个梦。”
原来,那不是梦。
“我梦见我因此而死,留你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
原来,他没有保护好岁岁。
卫七明白了为何岁岁在欲界仙都见着他时,眼里会闪着那样的惊惧;为何自己装乖卖惨地混入将军府时,她会那般抵触疏远……
因为她经历过一世苦痛的人生,她怕他。
可即便如此,当岁岁最初遇见落魄的他时,也只想离他远远的,不曾借机伤害报复……
他曾把岁岁推入炼狱,岁岁却将他拉回人间。
真是个傻子。
卫七抬起苍白的手指,珍视地抚了抚虞灵犀茫然的眼尾,又低低一笑:“真傻。”
傻到他恨不能,亲手杀死那个面目可憎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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