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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近乡情怯


第二天,东方渐露鱼肚白,徐迟在坚硬的炕上第一个醒来。

        他掀开被子,双腿一荡下了床。

        姜聿与周岐皆安安稳稳地睡着。

        徐迟的目光在周岐的睡脸上多停留了两秒,昨晚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后来必是周岐将他搬上床的。

        这么一看,此人变得顺眼不少。

        事实上,当周岐闭上那双眼睛,他严峻或几乎是好勇斗狠的容貌就得到了适量的缓冲。

        如果再把那条断眉的缺憾填补上,这张脸就会产生一种不知从何得来的熟悉感。

        徐迟又一次检索记忆,仍是徒劳无功。

        正发呆,周岐猝然醒来,两人一站一躺眼对眼片刻,都没缓过神来。

        “啊!”这时,姜聿突然一个打挺惊坐而起,深吸一口气猛锤胸膛,“我我我我晚上好像被魇着了!想醒怎么都睁不开眼!是不是撞鬼了?啊?是不是?好恐怖啊,我他妈的以为我快死了……”

        “是啊,鬼都坐你身上了你也不知道醒。要不是我,你都死一万遍了。”周岐打了个呵欠,这是个嘴上占便宜一刻不得闲的主,还特爱捉弄胆小鬼,怎么恐怖怎么编,“那女鬼长得老吓人了,舌头有这么长,肚子有这么大,口水流得有这——么——多——她从门口进来,挨个挨个地闻,闻到你的时候就走不动道了,年轻伢细皮嫩肉,肯定好吃……”

        “妈呀!周岐你只驴!就知道吓人!”姜聿吓得都口不择言了,猫着腰直往被子里钻,像只遇到危险就知道把头埋进翅膀的鸵鸟。

        周岐拍着炕,哈哈大笑。

        再抬眼,徐迟已经出了门。

        冷湫守在门口,手握树枝蹲地上写写画画,见徐迟出来,立马扔了树枝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地上画的东西全部抹去。她的发色在阳光下绿莹莹的,很有活力:“早啊徐上……徐叔叔!”

        徐迟如寻常那般颔首示意,反应实在算不上热情。

        唯独冷淡的眉眼罕见地柔和下来。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他无视女生跃跃欲试想冲上来攀谈叙旧的眼神,脚下不停,与其擦肩而过。

        冷湫待在原地,明亮的眸子里涌现失望。

        遇见故人的孩子,原本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只可惜,场合与时机都太糟糕。

        且一时间……徐迟双唇被绷紧的肌腱拉直,不得不承认,他被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所支配。类似于远游之人的近乡情怯。他拒绝主动去打探故人的消息,哪怕身份足以提供准确消息的人就近在眼前。

        他怕听见什么对他来说可能称不上友好的信息。

        尤其是关于冷明珏。

        当初她与父兄决裂离家出走,及至于后来亲手射杀疼她宠她的兄长,全都是拜他所赐。

        这种遗憾哪怕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分毫。

        他能做的,只有远离她,远离她的孩子。

        徐迟这一消失,直到大家伙吃完早饭才回来。

        姜聿围着他乱转,嘘寒问暖。

        “哥你昨天晚上就没吃,饿不饿?”

        “早饭也错过了,我给你留了两个馒头。”

        “多少吃点儿吧哥,保命要紧啊!”

        徐迟显然觉得他聒噪,不得已开口应付:“你吃吧,我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呢……”

        不远处,冷湫独自坐在门槛上,时不时投来热切的目光。

        关注对象是徐迟,徐迟却不为所动。

        周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意思。

        正吃饱了搁院子里晒肚子,两位婢女愁容满面地打主屋里出来,边走边议论:“你真的到处都找过了?”

        “找过了找过了,连床底下都看了,人影儿都没有!”

        “昨儿睡之前,我还去房里挑过灯芯,那时候还在呢。”

        “是啊,真奇怪。”

        “两位小姐姐,你们说什么呢?”姜聿的注意力瞬间从馒头上转移,八卦地凑上去,“谁不见了呀?”

        他顶着张**童颜,极具欺骗性,除开任思缈,能唤起绝大多数雌性动物的母爱。

        那两位小婢女一看他那巴巴的笑脸,心就软了,一人一边扯弄起他的头发来。

        “偷偷告诉你啊,二夫人失踪了!早饭之前就找不到人影了。”

        “是的,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人掳去了。”

        苏氏失踪?

        徐迟与周岐对视一眼,第一反应是那对狗男女趁夜私奔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满整个朱家。

        一时间人心惶惶,朱老太太与闵氏坐镇堂中,遣家仆四处寻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近晌午,无人带回有用的消息。闵氏一介弱质女流,朱老太太病后刚掌家不久,六神无主之下竟急得低声抽泣起来。朱老太太强撑病体,疾言厉色:“哭什么哭?遇见什么事儿就只知道掉金豆子!人只是不见了,又不是死了!”

        朱逍睡到日上三竿才出房门,溜达到主屋,见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对劲,不免出声询问:“怎么了,一个个摆着张奔丧脸?”

        闵氏抽抽搭搭地与其说明原委,朱逍顿时惊掉手中茶杯,面色大变。

        “夫君?”闵氏察觉异样,温温柔柔地拿手帕替他拭汗,“夫君你怎的出这么些汗?可是起来穿得多了?”

        朱老太太瞧出一点端倪,冷声道:“蓉儿失踪,老大你可是知道些内情?”

        朱逍不答,粗暴地拍开闵氏的手,转身撩起长袍,拨开众人,急急忙忙往外狂奔。

        “夫君,逍哥哥你去哪里?”闵氏不明所以,提着裙摆跟上,“夫君等等妾身,妾身与你同去。”

        于是朱家人一拥而上,全都跟去察看。

        NPC们一个个都演得如此真情实感,徐迟这群特邀观众当然不能不赏脸围观。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转过后院的人工湖,来到一间上了锁的大屋。大屋外有铜鼎,鼎内烧着三炷巨大的香,今日无风,三道笔直的烟雾直冲云霄。

        “夫君,你来祠堂做什么?”闵氏有些畏缩,她向来不喜欢来阴森森的朱家祠堂,平日里除了老爷忌日,她几乎从不踏足此地。

        朱逍这会儿压根听不进旁人的话,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开锁,他汗如雨下,戳了老半天,愣是对不准铜锁的锁眼儿。

        “没出息的东西,还是我来罢!”老夫人每个字音里都透出恨铁不成钢,她狠狠踹了一脚长子的屁股,劈手夺过钥匙,开了门,头一个踏进去。

        徐迟眼皮一跳,预感到即将有事发生。

        “哎呀我的乖乖!”

        朱老太太一声呜呼哀哉,不知在门内看见了什么,忽然两眼一翻,往后仰倒,撅了过去。

        “老夫人!”

        “阿婆!”

        “娘!”

        混乱中,闵氏伸手接住朱家主母,两人跌作一团。

        场面一时失控,顿时人仰马翻。闵氏打绰约人影中瞧见装着祖宗排位的大小神龛,目光缓缓下移,触及染血的蒲团,凌乱的衣衫,以及一只她亲手做的暗红绣花鞋。

        “啊——”她忽然惊叫出声,面若金纸,食指颤抖着指向前方,“蓉……蓉妹……”

        朱逍后脚进门,如遭雷劈般钉在原地,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地急急后退,他口中念念有词,双眼也失了神采,似是惊吓过度。

        周岐徐迟冲进祠堂。

        只见飘荡的灵幡之间,横亘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绯色衣裳被撕扯成碎布条散落各地,尸身的完整度极低,主躯干上遍布深刻的刀痕,东边一只手臂,右边一条腿,头颅滚落至门后。

        阴暗的祠堂内有股久不见光的霉味,混合了浓烈的血腥味与香火味,有人捏着鼻子呕吐起来。

        徐迟与脚边那颗头颅面面相觑,苏氏惊骇的杏眼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她凌乱的发髻上,插着一只新鲜的槐树枝,乌黑的发间,点缀着零星白槐。

        奇异的槐香冲破血味,丝丝缕缕侵入鼻腔。

        头颅旁边,躺着一把劈柴的砍刀,砍刀卷了刃,一半是锈,一半是血,刀柄上缠着一绺颜色浅淡近乎于棕的长发。

        大家仍处在震惊中。

        乳母吓得屁滚尿流,连忙把刚刚十三岁的朱家孙女拉走。

        现场一片寂静,仿佛被按下静止键。

        突然,朱逍毫无征兆地暴起,扑来捡了柴刀,转身就要去砍跌坐在地面无人色的闵氏。

        “啊!”闵氏抱头尖叫,惊吓不已,边躲避,边护着怀里昏厥过去的朱家主母左躲右闪。

        “不关你的事你起开!”朱逍双目赤红,宛如走火入魔,他喘着粗气,砍刀指向不省人事的朱老太太,“人一定是这老不死的命人杀的,她就是个没人性的老鬼妇!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今天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替我,替蓉儿报仇!”

        “可老夫人,老夫人是你亲娘啊夫君……”闵氏一介弱质女流,被强悍的丈夫一把推出去老远,又卑微地爬回来,抱住朱逍大腿哭着阻拦,“逍哥哥,你醒醒,你疯了吗?万万不能犯下此等大逆不道的弑母之举啊!”

        闻言,朱逍动作一滞,癫狂的面上慢慢浮现讥诮之色:“你唤谁逍哥哥?”

        闵氏不解,抬起苍白的鹅蛋脸,睫毛一颤,泪水就淌下来。

        朱逍弯腰,恶狠狠地掐住她的下巴:“说,谁是你的逍哥哥?”

        “逍……夫君……”闵氏被掐得生疼,蹙起眉毛,泪珠大颗大颗滚下,“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颤抖的声线里透出绝望。

        “别装傻了贱人。”朱逍却不肯放过她,似是厌恶极了长久以来的虚与委蛇,终于撕破脸皮狠狠甩开手,凉薄地嗤道,“从始至终,我只作一人的逍哥哥,你算哪根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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