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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Flower?医者


我爱他隐忍沉默,我爱他心知所有;我怕他孤独远行,我陪他不知回头。

[楔子?黑与白]

“139号,封华,7号窗口,探视时间二十分钟!”

狱警洪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或许是设备已经不新,伴随着电流的嗡嗡喳喳。

大厅里原本已经挤了不少人,隔着一层防弹玻璃,里里外外的人都尽量对着话筒用力而大声的交谈,这是每月一次的监狱探视时间,一直有家人记挂的那些人,无疑会多一些幸福感。

但是干净的囚衣上标着139号号牌的封华,却并不像其他犯人听到召唤时那样激动,他甚至没有加快自己的脚步,而是略有迟疑。

他进来第六年了,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恢复自由。

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有家人要见他。

作为经济犯,狱警们对他并不苛刻,何况家人打点一直丰盛,只是好奇问起为何从未有家人探视时,封华也总是垂头不语。

因此跟在他身后的狱警小张好奇的朝7号窗口外张望。

窗口外坐着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张酷似年轻明星的脸,即使是在这铁灰色基调的严肃空间里,也是足够引人侧目的存在。

但更让人觉得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看人时似乎表情温和,但抬头间,那眼神但却有着难以回避的洞穿一切的犀利。

小张暗想,他倒是很适合做警察。

他终于想起第一眼时的隐隐熟悉感来自何方——那年轻男人的脸,和身边的囚犯老头封华有几分挂相。

封华在指定的位子坐下,他也注视着玻璃外的那个人,他的儿子封信。

他们竟然已经六年未见。

他猜想封信恨他,因为封寻。

最初的时候,他也恨自己,恨到觉得自己今日处境是罪有应得。

但是日子太长,活着的人太容易寂寞,渐渐的他已经想不起女儿的笑语和眼泪,那些感觉在渐渐远离,他现在只渴望回到自由的那方蓝天。

他注视着儿子,眼睛里慢慢浮出一些欣喜和激动,更多的是犹豫和怀疑。

封信也注视着父亲。

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尖在不争气的微微颤抖,他极力掩饰着这种失控,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握出异样的白。

不是单纯的恨,也不是简单的爱。

那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头发已经显出花白,皱纹也刻进眼角,在貌似温和谦卑下的眼神,依然能捕捉到一线昔日的专横霸道。

就是这样的专横无情,害死了封寻。

想到封寻,他猛的闭了一下眼睛。

【要好好的活下去,像最健康的狮子,在阳光下散步,在森林里打盹,不害怕,不内疚,也不恐惧。】

整理封寻的遗物时,他翻到一本她爱读的外国小说,里面有一段这样的句子,她用红笔划了线,纤细的字体在边上写着:哥哥。

边上是个大大的笑脸。

他无视了她的愿望,一意孤行的以恨为剑,走进了阳光永不升起的黑暗之城里。

捱过心里几秒痛苦的痉挛,他慢慢的睁开眼睛,已经恢复平静。

封华把儿子反应都看在眼里,更増几分狐疑。

两人都拿着话筒,却迟迟没有发声。操心的小张在一边看表,很快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会见时间难得又紧迫,谁不是争先恐后的说,这里倒好,一直在大眼瞪小眼。

”爸。“终于还是封信打破了沉默。

”嗯,你长大了。“封华松下一口气。

”你老了。“封信不动声色。

”你妈的墓每年都去扫过吗?“这是封华最挂念的事。

”嗯。“

”奶奶呢?“

”嗯。“

都没提封寻,也没提爷爷,名为父子,彼此间却有着那么多不可触碰。

再次沉默。

探视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分钟,小张提醒。

”爸,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您。“仿佛下定了决心,封信慢慢的把话筒贴紧自己的脸。

“什么?“封华问。

“当年,你害死了阿寻后,我恨你,恨到想要杀了你。“封信轻声的,却一字一字,让每个音都清楚的传进封华的耳里。

他看着封华突然间扭曲的脸。

封华怒火翻涌。

即使是封寻出事后那些天,封信也从未这样大逆不道的直接攻击过父亲。

”但我更恨我自己,我竟然没有勇气杀了你,我甚至不敢像现在这样,大声的说出我有多恨你。“封信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小张惊讶的看到,这个一直表面平静温和的年轻人,眼里毫不掩饰的涌现出那么多直接汹涌的情绪。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我偷偷摸摸的找了一个女人结婚,那个女人家里很有权势,施了一点点压,就让您判了七年。虽然当时您确实有重大的税务问题和其他经济问题,我不多此一举,您可能也会判刑。但我那么不放心,怕您神通广大会安全脱罪。“

封华猛的站了起来,双目怒张,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可怕异响。

六年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当年无论怎样托关系,散家财,仍然被判了重刑。

然而,真相却在这里。

他的儿子!

他亲生的儿子!

“小畜生!你这个小畜生!我宰了你,等老子出来一定要宰了你!………“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从封华的嘴里倾泻而出,他嘶吼着摔了话筒,状若疯狂的扑向玻璃,额角狠狠撞上的一刻,发出巨大骇人声响。

小张和另外一个狱警迅速把他制住,像制住一条突然失控的狗。

没想到多年来老实规矩的封华居然也有这样一面,果然所有的犯人都是定时炸弹。小张这样想着,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

他看到那年轻人也已经怔怔的放下了话筒,所以,没有人听到他最后一句低语。

“阿寻,对不起。”

32、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手机的欢快铃声在客厅响起。

”喂!程安之!我的手机落在家里啦!我现在打车快到小区门口了,你给我送下来呀!“七春的大嗓门在电话里响起。

”遵命女王大人!我就下来啦。“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从沙发上拿起七春的火红外壳新款手机,顺便看了一下钟才八点半,昨晚一夜无梦,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

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七春正在出租车后座上向我张牙舞爪的挥手,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戴着夸张的大流苏耳环涂着艳红的唇膏冲我笑,我感觉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看着她们的车开成了赛车般呼啸而去,我不由想到最近我和她都各自早出晚归,竟然很少在一起谈心,连彦一回来的事都没来得及和她八卦,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反正已经出门了,我想了想,决定干脆去风安堂一趟。

去前没有给封信打电话,倒是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枚纽扣电池。

风安堂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带着微苦的警醒,染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衣襟上,钻进毛孔里。

我很喜欢中药的还没有煎熬前的这种气息,封信的身上就有着这样清淡的味道,宁静悠远,古朴明慧。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小岑正在一间诊室的门口帮忙喊号,大厅里病人很多,正是最忙的时间。

封信周一到周六几乎是全天出诊,但是即使经常工作到下班后,仍然远远无法满足慕名前来的病患。

我准备偷偷看他一眼就走,免得耽误他工作,却意外的发现他的诊室门口今天并没有挂他的牌子,挂的是另一个名字:封柏南。

那是封老爷子的大名。

封老爷子现在已经很少坐诊,封信一向孝顺,如果不是有特别走不开的事,比如要去外地开会或出诊,他都不会让爷爷来替班。

我瞅个空子拉拉小岑,她正在和一个意欲插队的病人百般解释,一扭头看到我,圆圆的脸蛋顿时绽开了花。

我说:“人呢?”

她会意的朝诊室里努了一下嘴,依稀能看到封老爷子一头飘逸的银发。

“不知道!”她朝我喊了一嗓子:“好像说是去妹妹那了。”

这时我好像看到封老爷子抬了一下头,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我,我心虚的朝边上闪了闪,想了想,对小岑说:“我来帮你看着号,你去药柜那帮忙吧。”

我一边把着门按挂号次序核对病人的身份,一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抱着孩子的愁苦父母,操着外地口音的面黄妇女,教授模样的老人,充满希望的年轻夫妻。这小小的诊室门口,仿佛是一个浓缩的世界,上演着各种心事,轮转着悲欢离合。

我想起自己得的那一次莫名的午后低烧,所有的仪器都无法检查出确切的病因,一次次的燃起希望却又跌回绝望,几乎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磨灭了人的所有意志与坚强。那种地狱般的经历,不是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永远也不能想象。

也就是那时,我辗转于无数病友间,在现代化的大医院里如游魂般飘荡,才知道,原来这看似人类已经上天入地的时代,依然有着那么多无法攻克的疾病,无法解释的症状。

在我的病始终无法确诊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断的被医生们推来推去,在各门诊间反复做着无意义的重复检查,那时我其实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后的希望。

只要有一个医生,愿意温柔的接待我,告诉我他还会努力,他不会放弃,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而现在,这些满怀着希望而来的病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封信,是不是就是那一线希望?

来到这里的人,很多都是被现代医学抛弃,宣告无解的病人,他们抱着对生命的最后一线挣扎找到这里。中医长久以来被质疑被边缘,却又总在人们生命的关键时刻,承担着那一线生死幻灭的责任。

我第一次重新审视起封信的职业。

他从来都不是平凡的人,所有的选择看似平静,对他来说,却都总有背后的惊心动魄。

依稀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衣衫单薄的少年,以头抵地,寂然失声。

我眼眶发热。

大厅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排队的病人和家属都骚动起来,一个个伸着脖子朝外看。

然后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消瘦干巴的老太太颤颤的走了进来,老妇人的手上紧紧攥着一卷东西,深红的布面和金黄的穗子,竟似一面锦旗。

男人扶着老太太小心的挪动。

刚到诊室门口,就见老太太双膝一软,直直的跪下了,同时形如鸡爪的手将锦旗抖开,浑浊的哭喊声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响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乱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赶快伸手去搀老太太,没想到这老人看似瘦小,力气却不小,执意跪着,把锦旗高举过头,如同行古礼一般,双膝纹丝不动。

封老爷子也出来了,看老太太哭得伤心,一边矮身亲自去拉人,一边听那个中年男人翻译老太太的话。

原来老太太患有近十年的失眠症,失眠是常见病,但老太太症状之严重,令她几乎生不如死。十年来,她每天都要借助大量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个两三小时,而且有强烈的畏冷症状,连夏天都要盖棉被。

这样的病,不是绝症,但却如同附骨之蛆,一点点将人啃噬逼疯。

一次次求医,一次次绝望。

她老伴已逝,生无可恋,多次试图自杀,儿女不得不轮流陪守。

两个月前,在C城工作的儿子听同事谈到风安堂的封信,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老太太接来一诊。

第一次问诊时,年轻的封信在老太太眼里,几乎没有任何信任可言。那么多名医都看不好的病,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年轻人手里出现转机?

老太太原本就是爆脾气,当日见到封信后几乎当场大闹医馆,觉得儿子愚弄了自己,存心折磨她。

是封信的诚恳劝慰打动了老太太,他一次开出十二副药,让老太太一定试一试。

十二副药后,奇迹出现了,老太太的睡眠竟然真的有改变,虽然仍然要吃安眠药,但睡眠时间有明显増长。

之后老太太继续问诊过两次,一个月后,她几乎可以脱离药物入睡,畏冷症状也基本消失。

中年男人含着眼泪诉说着,我注意到周围的病患有些也偷偷的抹了眼泪。

也许病中的人,最能懂得病过的人的心情。

那些对别人来说仿佛路边新闻的经历,对身在其中的人,却是日日生不如死的绝望与疼痛啊。

老太太一直跪在地上哭喊着一句话。

边上有人听懂了,说她喊的是“封医生我不用死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溜到封老爷子面前,捧着从小餐厅打来的饭菜很狗腿的叫爷爷。

顺便瞄了一眼墙上挂满的各种锦旗,各种“封医生”“封信医生”的字样,看得我心花怒放。

封老爷子刚刚用假牙啃完一块排骨,乐呵呵的瞅我:“小程丫头,刚才就看到你了。”

我说:“看您忙,我就一边呆着。”

老爷子嘿嘿嘿:“来找封信?”

我摇头:“来陪您下会儿棋。”

听说老爷子好中午来一局,只是段数太高,杀得医馆无敌手,所以没人陪他乐了,寂寞得很。

果然一听说来一局,封老爷子立刻双眼放光,排骨也不啃了,碗一推叫嚷起来。

我也匆忙扒了几口饭,把棋盘摆好。

看老爷子手痒难耐的样子,我趁机说:“封爷爷,您水平这么高,要是我侥幸赢了一局,您能不能奖我点啥?”

封老爷子双眼一眯。

我暗想自己是不是太现形了。

停了三秒,老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边笑边毫不客气的开局。

“丫头,你赢我一局,我就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封信的事!”

我大喜过望:“来了!”

一个半小时后。

我愁云惨雾,老爷子斗志昂扬。

原本想着从小被老爸当陪练多少有些基础,没想到老爷子酷辣狠厉,竟杀得我没一点儿胜算。

眼看到了下午的出诊时间,老爷子神采奕奕,毫无倦色,我丧志的告饶。

封老爷子各种意犹未尽,跟个小孩儿要糖果似的缠着我说晚上再去他家陪他来两局。

我佯做苦闷状摇头:“不来了,跟您下棋太绝望了。”

老爷子不甘心:“丫头我下次让着你点。”

我说不要。

看我意志坚决的收拾棋盘,老爷子小急起来。

眉毛胡子都抖了抖,他抓了我的一只手道:“封信今天到封寻那去了!”

我说我知道。

他挠挠头,看看门口已经在催促的病人们,下定决心般一拍大腿。

”晚上再陪我玩几局,赢不了我也送你一个事儿!“

我立时笑得阳光灿烂。

“那我在外面等着,五点陪您一起回去!“

转身出去时,听到老爷子在身后一声笑叹。

”小程丫头,你啊,看着傻,其实比谁都聪明。“

33、他全身是伤,但始终闪闪发光

这天晚上,我正在封家的大客厅里被封爷爷当肉票杀得哭爹喊妈之时,封信回来了。

外面已经打霜,他带着一身寒冷的气息,进得屋来,面上微微一怔。

我仰脸朝他笑,桌上的茶盏冒着热气袅袅,棋盘上的棋局已残。封信站在玄关处静静地看着我们,封老爷子却不管不顾孙子的到来,一个劲的催我快快快。

我胡乱落了一子,瞅到封信换上了拖鞋,把包和外套随手挂好,长腿一动漫步而至,眼睛里看出柔柔的笑意来。

没有寒睻和询问,我坐在沙发里,他随意的倚靠在沙发扶手上,静观两分钟,忽然伸手替我走了一步。

竟是一步绝子,在无望中喘出一口气来。

老爷子可不乐意了,我发现他很奇怪,别人都希望棋逢对手,但老爷子就是热爱百战百胜。

按理高手踩菜鸟实在是没什么乐趣的事,但他简直沉迷其中。

难怪没人愿意陪他玩儿。

在老爷子的怒斥里,封信面不改色的轻拍了一下我的头:“这局完了上来找我。”竟悠然回房了。

我像小叭狗一样给不满的老爷子顺毛。

踮着脚上楼的时候,心跳有点儿快。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无论你见过他多少次,但每一个下一次仍然如同初见般既羞涩又甜美,既紧张又期待,那么不用任何证明,你会知道那就是爱。

我轻轻推开封信的房门,他正坐在书桌前整理什么,回头看到我进来,扬了扬嘴角,招手示意我过来。

我走过去,突然看到他手上的一样东西,吓了一跳,刚想说的话做的事全抛在了脑后,脸烫得下意识转身就想溜。

他伸手一捞拉我回来。

像看着什么神奇的东西般,他翻来覆去饶有兴趣的摆弄着那只丑得要命的旧旧的恐龙。

那还是当年在学校时,不敢走进他只敢在远处偷偷张望的我,扔进他的礼物堆里的纪念物。

如果捏它的肚子,它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叫。

但是上次我进他房间发现它时,它已经没电了。

封信一手圈着我,一手抓着那只恐龙。

我大气也不敢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他突然扬起手,捏了一下那只恐龙的肚子。

惊天动地的怪异叫嚷瞬间响彻房间。

“Iloveyou!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我简直无地自容,眼里看到的,却全是封信促狭的笑意,仿佛是存心刻意捉弄我。

“什么时候偷偷给它换了电池?”他轻轻拉了一下我背后的一缕头发,像个调皮的小男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即使微笑也让人感觉到冰冷和疏离的男子,独处的一言一行里,更多的寻出一点点生动与变化来。

我一瞬间看着他感觉目眩神迷。

我老老实实交待说:“下午跟封爷爷回来的时候。”

本来以为很久才会被他发现,没想到会这么快暴露。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却不解释。

“换电池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这是什么?”我老实的摊开手心,给他看那颗木色的扣子。

很普通的扣子,但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把扣子拿过来,似乎饶有兴趣的举过头顶,扣子中间的四个小孔透过一点点光,像调皮的精灵。

“是个扣子。”他清清淡淡的说。

我哦了一声,觉得他的回答和没回答一样。

“怕冷吗?”他突然问。

我怔一下,摇摇头。

“要不要陪我回学校去看看?“他有些不确定的问。

”这么晚“”你不累吗“等等下意识的回复在脱口的一瞬间被我敏捷的打回肚子里,我用力点头:“好!“

到了学校的时候已是晚上近十点,还有个别晚自习散后的高三学生在零星走出,一头银发的门卫大爷手拉铁门,随时准备闭上。

我赶快小跑过去,对门卫大爷笑眯眯:”老师!我是这所学校原来的学生,现在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一趟,想来母校走走,回忆一下青春,您看来得晚了点,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进去个二十分钟?“

这词我在路上就已经盘算好,想着自己也算长得乖巧,多求几次应该能成。

不料门卫大爷脾气不小,话还没有听完,嗓门就大了起来。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什么没见过,小情人买不起电影票还想玩浪漫,想跑到学校谈恋爱带坏学生?走走走!“

几个过路的学生立刻嘻笑起来,我的脸腾的红了。

正不知怎么办,身后突然传来温润清远的一声:”郭老师。“

刚刚锁好车的封信,从路灯的昏黄光晕里走出来,他的脚步不急不徐,我却看得心里直颤,仿佛他走的不是路,而是他多年前转弯的人生。

那年离校,他就此失踪,再不曾回来。

他的青春在这里嘎然而止,仿佛一个劫。

他在门卫大爷面前站定,又轻轻叫了一声:”郭老师。“

门卫大爷仿佛从震惊中清醒,下意识的揉了一下眼睛。

“你………“被叫做郭老师的老人迟疑的发出一个音。

”你是封信!“

”我是封信。“

几乎是同时说出了答案,只是一人山雨欲来,一人尘埃落定。

他是封信,是人海里偶然一夕相遇,很难再从记忆里抹去的封信。

”我们那时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我还去过你家上门拜访你爷爷,他说你不肯见我。“用力的摇晃着封信的肩膀长达一分钟,郭老师仍然无法平复情绪,声音百感交集,表达着事隔多年仍然又爱又恨的心情。

”对不起。“封信轻叹:”是我不懂事。“

”你不是不懂事,你是太懂事。“郭老师稍稍平复一点情绪,叹着气说:”你是我执教四十年,见过的最懂事的学生。你那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人生的事,不到最后,谁也说不上个对错。“

”嗯。“封信的语气里,似乎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握住老人的手:”您身体好吗,退休后舍不得学生所以主动来看门吗?“

“嘿嘿,你啊一猜就中。”

两人叙着旧,我站在一边安静的听着看着。

我能感觉出封信极力压抑着的各种情绪,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敢面对的人和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回头。

曾经看过一部很有名的影片,漂泊在海上的天才钢琴师,一生都走不下他的船。无数次站在出口,却最终迈不出那一步。

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知道封信有多勇敢,而我能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旁。

因为认出了封信,郭老师毫无犹豫的给我们打开了大门。

我跟封信慢慢在校道上走着,每一步,时间都像残云般呼啸着倒退过我们的脚下,我们紧紧的牵着手,感觉到这无声的惊心的力量,一时间竟谁也没说话。

回忆太多,回忆太傻。

我指给他看,声音轻轻的:“那时候最盼望在课间操的时候,你和检查的人一起走过走廊。”

他仰头看一眼,微微笑道:“这个距离怎么看得清。”

当然看不清,根本看不清脸。

“你只要出现,一点点身影,我就知道那是你。”我认真的说。

“有那么好看吗?”他问。

沉浸在青涩回忆里的我一怔。

脸悄悄的烫了。

嘴上却要逞强,反正脸皮已经厚到不怕开水烫:“好看,就是好看!没人比你更好看!”

手里无声的紧了一紧,是他的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你对我这么花痴的样子呢。”他停下脚步,眼睛亮亮的低头看我,但语气却是认真。

我架不住他的目光,索性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抱紧了他,不肯抬头。

他笑出声来,显得那么开心,像个孩子,回抱我的手臂温柔有力。

我心里暖暖的一颤,就算是在他那么美好的少年时代,我也没有听过他这样开心的笑声。

停了片刻,我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看到他正看着不远处的礼堂。

我躲在他怀里抬头问他:“封信,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医生呢?”

我记得他曾经是在画画上极具天赋的少年,我一直记得那次我们集体作业在大礼堂画墙画,结果因为效果不好,不得不请他出手相助。他连夜修补,化腐朽为神奇。

但我也记得,他现在的房间里,几乎看不见一张画纸和一只画笔了。

他嗯了一声。

“我从小就知道,我会继承爷爷的衣钵,成为一个中医师。”

“为什么呢?因为被期望吗?”

“因为妈妈的死。”他答得平静,倒是我身体一僵。

像不小心触到的秘密机关。

不知道门后是喜是悲。

“妈妈死于急性胰腺炎,死亡率很高的病。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下了病危通知。爸爸深爱妈妈,整个人都乱了,爷爷做主决定用自己开的中药方来救妈妈。”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里消散。

“一天连喂十次中药,是个很猛烈的方子,爷爷以前在乡下行医曾经用这个方法救活过数人。但是对妈妈没用,两天后她还是死了。”

“妈妈死后医院把责任都推给爷爷,说是家属滥用药。爸爸也疯了,把一切都怪在爷爷身上。他们决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所以你想努力做个能救活所有人的好医生吗?”自觉这句话有点天真,但我还是问了出来。

他果然轻轻揉了一下我的头。

“世界上哪里会有能有把握救活所有人的医生。”他说:“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也愿意百分之百付出努力的医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

他一只手把我的手握住,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肩慢慢往前走。

“我觉得爸爸是错的,因为他这样的迁怒,这世上敢救人的好医生才越来越少。所以,我想继续爷爷的路。”

我没有再接话。

但我的心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因为那场病,我见过太多因为没有把握,所以不断拒绝,掐灭病人最后一点希望的医生和医院。

妈妈的死,爸爸的恨,理应让封信更加明白,这条该出手时就出手的路,要承受多少误解,压力与艰难。

但他清楚的看到这所有,却义无反顾,从不回头。

这就是我爱的人,他全身是伤,但始终闪闪发光。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这段命运的相遇,感谢封信,活得一如我的理想,就像我多年前初见他时,他美好清朗的模样。

我正在热血沸腾,突然感觉到封信外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

他接听后面色变得严峻起来。

“我知道了。“他说。

他挂掉电话,抱歉的对我说:”我要去一下医馆。“

那时,是晚上十点过十五分。

星光稀少,但亮度很好。

仿佛人间宁静,四海温柔,不似有事将生。

34、我会让她为我穿上婚纱,执我之手,冠我之姓

“求求你,医生!给孩子开点药吧!”哭泣的中年妇人扑上来抱住封信的腿,嘶哑的声音碜人又心碎。

地上一卷污脏的铺盖上,躺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牙关紧咬,脸色白得不似活人。

穿着粗布旧棉袄的中年男人蹲在小女孩身边,粗大的布满伤痕的手指胡乱插进自己蓬乱的头发里,用力的揪抓着,无声的发出悲鸣。

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封信是不是见过很多次。

但对于第一次遇到的我来说,却是莫大的冲击。

我知这世间多疾苦,但亲眼亲身,仍是不一样的震撼。

“我劝了很久,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走。”值班的小松护士见到封信,大松了一口气,委屈的声辩道。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进来吧。”我脱口道。

一回头,却看到小松明显着急和反对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

封信倒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的看着那对农民工夫妻将生病的孩子抱进屋,眉宇间隐有忧色。

孩子的妈妈一直在哭,断断续续间听到”没有钱“”赶出来“等字句。

封信到底还是给那个因为白血病高烧不退的孩子开了药,药费也收得很少,虽然他也一再说明只能尽量减少孩子的痛苦,但孩子的父母仍然千恩万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片苍茫的大海,海中有一个隐约的孤岛,有一个小孩子在岛上哭。

我努力的想看清那个孩子是谁,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后来海浪高了起来,一波接一波像通天的墙一样将小岛淹没,我拼命的嘶喊着,想要救那个孩子,但却连前进一步的力量都没有。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全身湿透。

醒来后不久就接了个陌生电话,竟然是彦景城。

虽然我后来并不太愿意见到他,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一起吃个午餐。

上午画了一阵绘本,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打车。

彦家在c城素有产业,听说彦一的爸爸就是在c城出差时遇见了他的妈妈朱雪莉。

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家具体投资哪块,只知道生意做得很大。

彦景城定的地点是中心商业区的一处咖啡厅,旁边就是c城最有名的5A级写字楼,他们的投资公司就在那座楼里。

我在预约好的卡座坐下。

这个位置视野特别好,独居一隅,却又能从明亮的落地窗里看到全线街景。我暗想这大概是彦景城平时最喜欢的位子,倒是很符合他低调精致想事周全的风格。

服务生送来了菜单,我示意再等等。

过了没几分钟,就看到彦景城迈着不急不徐的步子从外面进来,我抬手一看,暗抽一口冷气。正是约好的时间,一分不差,此人堪称踩点专家。

他穿着一身三件套的银灰西装,仍然是一丝不苛的老派风格,让人觉得安全。咖啡厅里暖气很足,他却并没有急着脱去外套,而是在我面前站定,很绅士的伸出手来。

“你好,程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起身含笑回应,却在心里想起上一次见面,也是在咖啡厅里,那是我离开香港的前一天。

很俐落的拿过菜单,彦景城开始点餐。

他并没有问我想吃什么,而是非常熟稔的点了这家咖啡厅的招牌品种,两份牛排套餐。

待服务生离开,他问我:“我没有点错吧?我记得程小姐很爱吃牛排,黑椒口味,八成熟,这家做得很好。”

我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

想了一下还是说:“彦先生一直有很好的观察力,但我除了牛排以外,也喜爱很多其他食物。有机会请彦先生尝试一下C城特色菜。”

有很好的观察力,也有过人的自信心。

所以不甘心任何一次失败的判断。

这就是我对彦景城的印象。

他干笑了一下,气氛有点尴尬。

我问:“彦一还好吗?”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干净的镜片后面有精光闪过。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有好转,程小姐,这仍然要感谢你。”

“我没做什么。”我说。

“你知道的,他好转的意志力,来源于想回来找你。”他哈哈笑了起来,似乎很欣赏我的狼狈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

“我不能成为他的药,彦先生,那是你们的幻觉和不负责任。”

“你能的,程小姐,只要你愿意。”彦景城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非常温和,但此刻听起来却有点刺耳:“你可以选择陪着他,我们会很感谢你。”

我不禁笑了起来。

“彦先生,我记得同样的对话,我们已经有过一次了。”

“是的,程小姐,我仍然是那样的请求,如果能够继续一直陪伴彦一,彦家愿意给你你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我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彦景城的脸。

这个男人真是固执又冥顽。

“算了。“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彦景城却没有听清,下意识的把身体探近了一点。

”彦家不能让你做彦一的太太,但是没有身份你也可以生活得足够好。程小姐,这是你改变人生的机会,据我所知,你回来后的工作并不顺利,我觉得这个交易你不可太贪心。“

真是忍无可忍。

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觉得这顿牛排肯定吃不下了。

”彦先生,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说。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声音响了起来。

“先生,您的牛排。”

“安之,小叔。”

端着牛排面露不安的年轻服务生。

像幽灵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脸色苍白的美丽少年。

我心里无缘无故被揪了一把似的悬了起来,我说:“彦一!”

“彦一,你怎么在这里?”彦景城似乎有些意外,示意彦一坐下。

彦一却没有立刻听从他的小叔。

今天他仍然穿着一件连帽衫,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羽绒衣,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大概是因为外面冷的原因,他又疾跑进来,嘴唇有着异样的嫣红,并且微微喘气。

咖啡厅里不少客人都投来目光。

彦景城似乎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来,挥手示意服务生先退下。

彦一却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波动,我甚至能感觉他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你找她说什么,小叔,我说过了,我不会要她没有身份的陪着我,我不会要。”他抓紧我的手,指甲有些神经质的掐进我的皮肤,脸却是对着彦景城。

我意识到彦一有些异常的激动,刚想给彦景城一个眼色,却见到彦景城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也起了些少见的情绪起伏。

“彦一,不要闹了。”语气里明白的透出几分长辈意味的威吓来。

不是平常的彦一,也不是平常的彦景城。

彦一忽尔冷笑。

他认真的看我一眼,又扭过头。

“我会做到的,小叔。我会要她为我穿上婚纱,执我之手,冠我之姓。”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慢,声音也很低,悠悠的,但听在我耳朵里,却无异于一记惊雷。

击得我心脏都钝痛起来。

彦一,我受不起。

我有些慌乱的想挣脱彦一的手,他却死也不放。

那边彦景城却显然已经生怒,他用更大的冷笑声回击了彦一:“彦一,身为彦家的人,你的天真让我觉得可笑。”

“小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做到。”彦一说:“是因为你当年没有为朱雪莉做到吗?”

在彦一轻描淡写的说出那句话以前,彦景城只能算是薄怒,他一向理智克制,精于计算,表面温和,对彦一的呵护更是胜过生父。

所以,当我看到宛若慢镜头般的一幕,彦景城情绪失控的一掌挥向彦一时,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几疑自己做梦。

惊人的声响后,彦一雪白的脸上,瞬间溢出一片惊心的血红。

但那样重的掌掴,他竟然只微微摇晃了几下,旋即站稳,抓着我的手半分也没有松开。

我已经被这变故吓呆。

眼睛里所能看到的,只有彦景城和彦一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像无数冰淬的利箭,从宇宙空茫的黑洞里飞散而来,每个人都无处躲避,冷气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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