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封不具名的稿件在八班的热度持续了好一阵,好在大家讨论的焦点都聚集在几个女生身上,荆璨凭借性别优势,还算是落了个清净。温襄赢也没追问过荆璨什么,她在班上一向独来独往,除了帮人讲题、收作业这些必要的事务外,几乎不跟别人有什么其它的交流,有时候荆璨会怀疑,那天看到的温襄赢那个感兴趣的表情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请贺平意去自己家的事情被荆璨暂时搁置了下来,一是因为荆璨不喜欢勉强,既然想不出理由,就暂时算了;二则是因为贺平意在上次运动会出彩后,就总是被体育老师拉去和校队的人训练,而校队有两个男生刚好和他们顺路,在路上遇到一次之后,那两个人便总等贺平意一起走。即便贺平意已经介绍荆璨与他们互相认识过了,可每次回去的路上,也都是他们两个和贺平意聊得很嗨。荆璨搭不上话,便自己一个人在后座默默地坐着。这样走了两次,荆璨再也无法忽视那种熟悉的被隔绝感,所以这天最后一节晚自习前,荆璨主动来到了二十一班后门。
教室后面有几个男生在扔篮球玩,荆璨一眼就看到了正背对他站着的贺平意。
课间比较吵闹,荆璨开口叫了贺平意一声,贺平意该是没听见,并没有回头。倒是对面的王小伟一歪头,看到门外的人后,朝贺平意抬抬下巴:“荆璨找你。”
贺平意一愣,转头,看到了半个身子都缩在墙后的人。
“怎么了?”贺平意走过去,一只手撑着门框,问。
“晚上你先走吧。”
贺平意奇怪:“你干嘛去?”
荆璨这次想了想,才说:“我给同学讲题。”
“那我等你呗。”
“不用了,”荆璨并不喜欢让自己影响别人正常的社交,即便这个人是贺平意,“还挺多题的,可能会有点晚。”
贺平意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评论这位同学学习刻苦还是在麻烦别人上比较刻苦。他皱了皱眉:“正常放学都十点了,你明天还上不上学了。”
荆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楼道有人走过,几个人打闹,不知是谁撞到了荆璨的肩膀。贺平意眼疾手快扶了他胳膊一把,淡淡地朝正在道歉的人看去。
荆璨则匆忙回头,摆手,说:“没关系”。
这么一个插曲,使得贺平意失去了继续劝说的机会,上课铃催命似地响起,荆璨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扔下一句“你先走”,赶紧转身跑回了自己班里。贺平意盯着他一路远去的背影,等铃声落了,才拧着个眉头回了自己的座位。他长腿一跨,在凳子上坐下,接着用胳膊肘戳了戳王小伟:“你怎么认识荆璨?”
刚才王小伟直接叫出荆璨的名字时,贺平意就有点奇怪,按理说这俩人八竿子打不着,虽然他和荆璨认识一段时间了,但从没给王小伟介绍过啊。
“荆璨啊,”王小伟说,“有一回他来班里找过你。”
“找我?”贺平意有点意外,他怎么不知道。。
“也不算找吧,”王小伟回想了一下,纠正道,“我忘了你去干嘛了,反正你正好不在,他一直在后门这站着,我就问他找谁。我记得他一开始还不说话,我又问了他一遍,他才问我说‘请问你们班,有没有一位叫贺平意的同学’,你那会是干嘛去了啊,我记不清了,反正你不在。之后就聊了两句吧,我问了他的名字,还有找你什么事,结果他说没事,也不用告诉你,就走了。”
贺平意往后一仰,背倚墙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啊……也记不清了,有一阵了吧。”
王小伟说到这也有点好奇,贺平意也不是那种爱主动去交朋友的人,怎么就跟一个文科班的这么熟了。
“不过你们俩怎么认识的,我那天问他他说他是新转来的。”
“哦?”贺平意发现这点自己还真是疏忽了,“他是新转来的?”
“啊,”王小伟摇摇头,感叹,“怎么长的好看的都往八班扎堆。”
贺平意还想再追问时间的问题,但班主任陈继没给他机会。老样子,陈继进门以后往讲桌后一坐,拿起桌上板擦,抬高一点,松手,跟古时候升堂似的,班上的同学就都知道这是老班有事要说了。
“下周一月考,这周都好好复习。”
班上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随后,陈继也不忘再敲敲警钟:“高三了啊,紧张点,学习要主动,有不会的赶紧追着老师问,别等着老师拿着鞭子在后面赶着你们往前走。每个人都要有目标,有目标了你就有动力了。还有就是最近天也冷了,都注意保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图个帅然后被吹病不值当的。”
贺平意对这些话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他还在琢磨荆璨到底什么时候来找的他,找他又是要干嘛。
下课铃响后,贺平意从书桌抽屉里把校服拎出来,搭在肩上往外走,快到楼梯时,他往八班的方向看了看。虽然他很想把荆璨拽回家,告诉他题可以明天再讲,但停了片刻,他还是决定尊重荆璨的意见。
到了车棚,那两个体育生见他自己推着个电动车出来了,还问荆璨去哪了。贺平意便说荆璨晚点走。回去的一路,几个人聊的还是平时的话,贺平意却总觉得没了重量的后座像是缺了点什么。
荆璨说要给同学讲题,其实没骗贺平意。班上确实有两个女生问他题,但不过两道而已,荆璨很快就给她们讲明白了。等女生和同伴先走了,荆璨收拾完书桌,才摘了眼镜,慢慢趴到了桌子上。晚饭后他就觉得浑身发冷,现在虽然还没有量体温,但已经开始浑身骨头疼。以他多年来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一旦骨头疼,他便可以很确定自己是发烧了。
教室里没关灯,荆璨把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缩成一团,眼睫扫着校服袖子在颤动。两个月以前,荆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穿上校服,在晚自习过后,趴在这样的一间教室里。他轻轻抬起头,向自己的身后望去——每一张书桌上都摞着一摞书,还有水杯、笔筒等等。荆璨再看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桌面,迷迷糊糊中决定,自己也要去买一个好看的杯子,再买一个笔筒。
那还要多买几支笔,不然笔筒里空荡荡的,不好看……
荆璨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脑袋越来越昏沉,眼皮不经使唤地耷拉了下来,但被这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支撑着,他勉强还能维持清醒。直到一个想法横空出世,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将自己的字体放大——今天不能和贺平意一起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荆璨忽然鼻头一酸。他将自己的脸又往臂弯深处埋了埋,为了赶走这个让他难过的念头,彻底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贺平意在某个路口借口忘记了拿东西,掉头回了学校。等他三步并做两步跨上楼梯,冲到八班门口,看见的就是一个在安静趴着的荆璨。
他太安静,贺平意直觉不对,赶紧进了教室。
“荆璨?”贺平意躬身,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荆璨的肩。荆璨像是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反应。贺平意锲而不舍地又叫了他几声,荆璨终于动了动,慢慢抬起了头。
看到视野中的人,迷茫过后,荆璨的眼里先是欣喜。但很快,他的眉头微微凝起,微收下巴,将身子往后倾了倾,眼底的情绪也变得陌生。贺平意的目光始终关切地停留在荆璨的脸上,自然将他这一系列的反应看得清晰。但他此刻顾不上奇怪,追问道:“不舒服?”
安静的教室里,荆璨不做声,看着他。贺平意刚要再问,却瞥见荆璨放在桌子上的手正在慢慢收紧。
贺平意愣了愣,不明白荆璨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怎么了?”怕是自己刚才太大声,吓到了荆璨,贺平意刻意放轻了声音。
荆璨还是没说话。
贺平意以为荆璨是还没醒过神来,于是提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醒醒了。”
荆璨眨眨眼,抿唇,低头。静了片刻,他忽然快速地抽出书包,“腾”地一下站起来,从另一侧离开了书桌。或者说,在贺平意看来,更像是逃离。
“哎,”他这样的反应,让贺平意更加摸不着头脑,“哎,哎,你跑什么?”
毕竟是八百米跑第一的人,贺平意两手往桌子上一撑,身体腾空,从两张椅子之上跃了过去,刚好落在荆璨身后。他一把拽住荆璨的胳膊,把正要往门口冲的人拉了回来。
“还跑?”贺平意歪着头问,“怎么这么一会儿不见,你是不认识我了?”
贺平意拽得荆璨太紧,像是直接把人怼在了自己胸口。荆璨在摇晃与慌乱间抬头,呼出的热气刚好喷到他的脸上。
贺平意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温度,立刻将掌心附上荆璨的额头:“你发烧了?”
本来他就不赞同荆璨在学校留到这么晚,看到眼前的情况之后心里陡然就起了一股火气:“你说你不舒服还在这讲什么题,这都几点了……”
贺平意长得高,胳膊长、腿长、手也大,一只手放在荆璨的额头上,连那双大眼睛也一起盖了。
手掌移开,原本轻声的责备忽然止住。
那时的贺平意只能清楚地感觉到,在看到荆璨的眼睛时,他火气就发不出来了。可要让他确切地形容他看到了什么,他说不出来,只觉得那里的情绪很复杂,却又很朦胧,他看不清楚。那时他以为是因为荆璨不舒服,是因为他刚刚睡着了,还没醒,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刚刚没压住火气,吓到了荆璨……直到后来某一天,贺平意看着荆璨满眼泪水,朝自己跑来,才突然明白,荆璨眼里的,只是无助而已。
可惜这时的贺平意没有懂。
“算了算了,”贺平意哪还有心思追究荆璨为什么一声不吭,为什么掉头就跑,“走,带你去医院。”
贺平意依旧拽着荆璨的胳膊,带着他往门口走。荆璨还是那个失了魂的状态,甚至还差点被放在地上的一个书箱绊倒。书箱撞了椅子,荆璨一个踉跄撞向桌子,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声响下,贺平意连忙两只手一起抱住他,看向他:“没事吧你?”
这一看不要紧,把贺平意吓了个够呛。前后不过半分钟,荆璨的额上不知为何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非常明显。
见荆璨还是不回答自己,贺平意只好先同他面对面地站好,望着他的眼睛问:“荆璨,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你还有哪不舒服么?”
对面,荆璨盯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
“贺平意。”
荆璨叫了他的名字,嗓音有些哑。
“嗯。”
贺平意应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荆璨却低头,抬手,攥住了贺平意正扶着自己的手臂。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唯独手上一松一紧,像是在感受贺平意的存在。
四周静得出奇,唯独头顶上一根白炽灯管,大概有些年龄了,咝咝啦啦地在吵着人。荆璨觉得周围环境不大真实,自己心跳得厉害。
“你不是……回家了么?”
他问得犹豫,贺平意则答得很快:“我这不是觉得太晚了,回来接你么?还好我回来了,你看你现在什么情况。”
荆璨把目光从他的胳膊上移开,又看向他。
“好了好了,”贺平意停住话,“先去医院,你这都快烧熟了。”
“不用。”荆璨总算像是醒了,重新找回了语言功能,“我吃点药,睡一觉就会退烧的。”
“不用屁。”
“真的……”荆璨没见过贺平意生气样子,此刻第一次隐隐约约感觉到……贺平意应该是生气了。可他一时没明白贺平意为什么要生气,所以还是小心翼翼地继续解释:“真的不用……我了解自己的情况,不需要去医院,而且我家里也有药,我现在就是想……睡觉。”
要说贺平意,其实真的不算脾气好,特别是以前。只不过这两年好像在乎的事情少了,值得他动气的事也少了,使得他整个人给别人造成了一种“比较好相处”的假象。他深吸一口气,又摸了摸荆璨的额头,问他:“你确定?”
荆璨点点头。
外面的温度贺平意是知道的,荆璨这样出去肯定不行,贺平意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直接给把荆璨从脑袋开始罩上。
“那我送你回家。”
“贺平意,”被贺平意拖着走了几步,被埋在黑色外套下的荆璨才瓮声瓮气地叫他,“我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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