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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二十一话(二更)“——早上好啊,警……


徐凉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这一口深呼吸的气息在颤抖。

        颤抖。

        颤抖,颤抖,颤抖。

        徐凉云似乎一直在颤抖。

        他收回手,把脸埋在手心里,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你让我想想。”他声音都哑了,“你让我想想……”

        陈述厌就沉默地等着他想。

        徐凉云在不断地深呼吸,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粗重,似乎内心在为这件事地动山摇,难以权衡。

        好半天后,他才揉了一把脸,放下了手,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先把事情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你有知情权。”徐凉云说,“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你知道这些以后,我们再说……要不要重新开始。让你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这种决定,不太公平。”

        陈述厌:“……好。”

        “行……我先扶你起来。”徐凉云说,“我去叫医生,看看你怎么突然就腿麻了。……我有点担心,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五年前的事。”

        陈述厌:“……”

        陈述厌知道自己肯定没事,但是徐凉云天天都爱操心他,他是磨不过他的。

        没办法,陈述厌只好叹口气,答应了下来:“好。”

        徐凉云站了起来,把手伸到陈述厌胳膊底下,把他抱了起来,放回到了床上。

        然后他走到床前,按了下铃,跟护士站的护士交代了几句话,麻烦他们把医生叫来。

        这之后,他又伸手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伸手拧开,从里面倒出了两片浅黄色的药片,放到嘴里,水也不喝,直接生吞了。

        陈述厌看得愣了。

        徐凉云转过头看向他,轻描淡写了一句:“一会儿跟你解释。”

        陈述厌“哦”了一声,心情有点复杂。

        两个人相顾沉默了下来。

        陈述厌突然想起布丁——他是在家里被袭击的,快递员之前还逗过他家的狗。

        一想到这儿,陈述厌连忙抬起头,问:“对了,布丁怎么样?”

        “我叫人送去宠物医院了。”徐凉云说,“被下了药,说是得住院一段时间,没生命危险,放心。”

        陈述厌听它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在此时拉开了门。

        他拿着个银色的医用小锤子,走进病房,过来测了测膝跳反应,对徐凉云说:“没什么问题,昨个儿也跟你们说了,注射的那个是慢性麻痹类药物,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全身麻痹而已。昨天虽然注射了点中和类的,能抵消这个药物的大部分反应,但是这个药的效果比较猛,不能全部抵消,会留点反应也正常。”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转头接着说:“药物的起效和能抵消的效果会根据个人体质出现不同反应,看他这个样子,估计得缓个三五天了,会慢慢好转,不用担心。他躺着坐着趴着都没影响,就是下地的时候照顾着点,多喝点粥少吃辣的,不能喝酒喝咖啡,茶可以喝一点,给他注射的药是慢性药,所以这个忌口要二十多天。”

        徐凉云连连点头。

        嘱咐完这些,医生又说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也没什么问题以后,就离开了。

        医生离开以后,徐凉云长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他走回来说,“还好。”

        陈述厌早知道自己肯定没什么大事,靠在床上抱着被子催他:“那开始吧。”

        徐凉云无奈苦笑一声。

        他走过去,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全是苍凉。

        “……五年前的时候。”他轻声说,“那件事发生前三个月,市郊那边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绑架犯叫苏恩阳,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以前因为偷东西留过案底。当年他从市中心拐走了一个小孩,向家长要了二十万赎金。家长拿不出钱,没办法,只好选择了报警。”

        “警方很轻易地就查到了他,于是展开人脉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女朋友。”

        徐凉云说:“那就是叶夏。”

        陈述厌:“……”

        “苏恩阳是家里老二,从小成绩不好,斗殴打架偷东西敲诈勒索一样不差,早被家里断绝了来往,他所有的朋友知道他出了这种事都不愿意出面,只有叶夏愿意协助我们。”

        “但是协助得不怎么愉快。叶夏很偏执,她坚信苏恩阳是被逼的,因为苏恩阳已经答应她不会再干这种事儿了,早在两年多前就开始自己打工赚钱了,不可能还会犯罪,还是这种和以前那种偷偷抢抢差别很大绝对会蹲牢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是和我们吵着协助的,她说我们一定搞错了,一定没查对,甚至指着钟糖骂他是个饭桶。”

        陈述厌:“……钟老师没骂她吗。”

        “他没有。”徐凉云说,“警察嘛,经常能碰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钟糖还留学过,当然知道跟这种人吵起来没有意义,最后气死的只会是自己。”

        陈述厌:“……”

        确实。

        徐凉云一说这件事表情就不太好,脸色都有点发青。

        他长叹了一声,问陈述厌:“我能抽根烟吗?”

        “……你抽烟?”

        陈述厌有点愣,徐凉云以前从来不抽烟。

        “嗯。”徐凉云说,“跟你分了以后就开始抽了,本来周围人……就一直在抽。我也心烦,就碰了。”

        陈述厌轻轻皱了皱眉。

        抽烟毕竟对身体不好,他是不太想让徐凉云抽的。

        但接下来要说的事已经不是单纯一个“烦心”能形容的了。

        “……抽吧。”陈述厌只好说,“以后少抽点。”

        徐凉云点了点头,伸手从怀里掏出包烟盒来,掏出打火机点上了。

        用的还是左手。

        他接着说:“后来我们通过她,一边劝导苏恩阳,一边定位了他的所在地。”

        “但都被叶夏毁了。在行动开始前,她暗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苏恩阳,导致他情绪失控,人质被他挟持,他跑到了大街上,造成了恐慌。”

        “……苏恩阳做这件事的时候精神就很紧绷了,叶夏和他说的时候很着急,也很冲动,没注意他的精神状态,只顾着想让他收手,就说了很多被抓住的后果,结果说得太过,导致他直接精神崩溃了,谈判专家跟他谈都不管用。”

        “最后他一刀捅了小孩的肚子。”

        徐凉云垂了垂眸,道:“然后我狙死了他。”

        话说到这儿,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夹在手里拿了出来,呼了一口缥缈的烟气出来。

        “这就是叶夏案的原因,因为我狙了她男朋友。”徐凉云偏过头看向他,说,“你是被我牵累的。”

        陈述厌:“……”

        “出事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徐凉云说,“和我看过的那么多案子的卷宗一样,一点儿特别的都没有。”

        ——罪行与恶意总滋生在平平无奇的某一天里,没人知道自己会被害。

        那天也是如此。

        那天的徐凉云一如既往出门遛狗,给陈述厌买早饭回家,进卧室叫他起床,钻进被子里闹他,狗子在旁边兴奋得直叫。

        然后陈述厌起床刷牙洗脸,徐凉云换衣服上班。等他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陈述厌也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喝他买来的粥了。

        徐凉云把那天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记得那时候餐桌上的玻璃瓶里摆了一支粉紫色的郁金香,是两天前徐凉云给陈述厌买的。

        那天天气晴朗,太阳把花蕊里照得发光。

        光也落在了陈述厌后背上。他逆着光,那光落在他肩膀上,特别亮。

        徐凉云喜欢操心,临走的时候还让陈述厌吃完饭去把冬天的衣服倒腾一下,要入冬了。

        他还说陈述厌你白天多画点,别总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

        他说你少接点单子,佛系一点,我又不是不挣钱,用不着你天天熬夜,晚上好好睡觉。

        他那天和往常一样唠叨了很多,他说陈述厌中午我不回来了,你看着点时间好好吃饭,十二点之前必须吃,吃的时候拍照发给我,我得看看你吃什么。

        陈述厌嗯嗯应着声,一边喝粥一边答应他,喝到情深处还嗝了一下,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又跟他挥手,说你好好上班。

        徐凉云笑着应了两声,然后走过去抱了他一下,抓着他白白净净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抱他。

        也是最后一次亲他的手。

        “我到班上之后,有人说早上有个姑娘送东西来了,是个盒子,说是为了感谢我的……感谢我‘救’了她的男朋友。”

        徐凉云说到这儿,就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来沉默了好久,然后低了低头,往远处走了走,靠到墙上,慢慢滑坐到了病床边的一排椅子上。

        他闭着眼,紧皱着眉,狠狠吸了一口烟,夹着烟的手在肉眼可见地抖。

        他在攒说接下来的事情的勇气。

        徐凉云放下烟,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他低垂着眼,前倾着身,看着地面,右手又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他似乎习以为常,看都不看它一眼,轻轻地道:“盒子里是个手机。”

        “盒子里是个手机……还有个便签,说是十点整会自动开机。……我不信邪,试了几次,开不了机。”

        “……给它充电也不行。”

        徐凉云声音开始慢慢发抖,他说:“我试了好多方法……都不行。”

        “……我就等到了十点。”

        “我等到了十点……然后,手机真的自动开机了。开机之后……手机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软件……壁纸是你。”

        徐凉云死死盯着医院地上的瓷砖,说:“壁纸是你的照片……她偷拍的。”

        “……还用红色的笔画上了×。”

        “然后……然后,突然有个视频邀请……企业会议平台的。”

        “我点进去了。”徐凉云说,“我看到你坐在那上面。”

        他甚至都不敢说那个椅子的名称。

        陈述厌脑子嗡一声,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幕。

        他紧抿住嘴,手紧紧抓住被子,压下内心恐惧,尽力冷静下来,听徐凉云往后说。

        徐凉云坐得离他很远。

        他把烟叼在嘴里,看着面前的地砖,目光却有些放空,似乎在透过这些地砖看五年以前。

        他想起当年那场直播。

        “叶夏对我说,”徐凉云轻轻说,“‘早上好啊,警官先生’。”

        “——早上好啊,警官先生。”

        在给镜头看过坐在电椅上的陈述厌之后,第十二秒的时候,叶夏出现在了镜头里。

        她直接走到镜头面前,手握在身后,低下身,咧嘴笑着看向镜头,瞳孔微微缩小,表情看起来有些渗人。

        “您今天又来工作啦?”她笑着说,“今天你要杀死谁啊,混账东西?”

        她笑得很甜,和说的话格格不入。

        “你记得我吗?”她歪着脑袋笑起来,说,“你还记得我吧,可是你把我男朋友杀了的。”

        “你在旁边的楼上,架着枪,你不让我见他,只给我在车上看直播——你不让我跟他说话,我只能从直播里看到你开了枪,看到恩阳被你一枪爆了脑袋……”

        “……在那么多人面前。”

        她说着说着,笑容就消失了。

        她说:“你凭什么不让我跟他说话。”

        “什么叫他会情绪失控……我要是跟他说话,他一定会冷静下来的!!!”

        “是我让他情绪失控的吗?”她问,“是我让他情绪失控的吗!?放屁!是你们!!是你们逼他!!!”

        徐凉云被吓得快疯了,一直在摆弄手机,吓得自言自语着喊,想回答她想阻止她想求她放过那早上还被他抱过亲过的人。

        可软件被禁言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看着陈述厌在她身后垂着脑袋死气沉沉,吓得呼吸不畅,手机都在手里发抖。

        叶夏又笑了起来。

        她扬起脑袋,笑得声音发哑,好像要背过气儿去。

        “你当时就是这样对我的!!”她大喊,“你不让我和他说话!!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一边说着一边捞起一盆冰水,回头就全浇在了陈述厌身上。

        徐凉云看到陈述厌浑身一抖。

        徐凉云脑袋疼了起来。

        他扶着脑门,在医院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当年那一幕幕如锋利刀刃,每一幕都能在他心上挖血。

        陈述厌当年疼得直哭,惨叫着嚎啕,声音在电流声里被撕得颤抖断裂,十分凄惨。

        他或许不记得了,但是叶夏曾经拿着菜刀,剁肉一样砍他的手。刀刀见骨,鲜血淋漓。

        然后她伸手把电线绕到他手上……绕在他早已经疼得开始痉挛的手上。

        然后她打开开关,电他的手。

        叶夏说徐警官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没有,你就是这样对恩阳的。

        徐凉云并没有。

        让她在车里看着不要再去见苏恩阳给他精神刺激的是警方做的决定,他狙死苏恩阳是因为他已经对人质实施了杀害性行为。

        他从没有让叶夏眼睁睁看着苏恩阳死,更没有这么对过苏恩阳。

        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他做没做这些已经全都无所谓了。

        陈述厌在哭啊。

        他很疼啊……他很疼啊,他在哭啊!!

        关他什么事啊!?

        徐凉云记得自己那时候对着手机喊,像是想替陈述厌惨叫一般,喊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他想去砸了手机,是特警队的一堆人冲上来把他拦下来的。

        警方要定位,那个视频没法退出也没法暂停,就那样一直放,陈述厌的惨叫声一直绕在他耳边,从此在每一个深夜里回响,挥之不去。

        等徐凉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已经满脸泪水,喉咙哑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他喉咙很痛,痛得咳嗽,然后他咳出血来了。

        他喊他喊得喉咙冒血。

        后来,叶夏开着电椅的开关跑了,警察破解了被她上了锁的定位,上门救了陈述厌。

        徐凉云在厕所里吐得想死。

        他去不了。怕他行为过激,上头不准他去现场。

        那时候徐凉云还流了鼻血,怎么都止不住。后来更是趴在马桶边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两腿跟废了一样打哆嗦。

        他满脑袋都是叶夏给他直播的陈述厌,满脑袋都是只能隔着手机嘶吼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他疼得痉挛惨叫的自己。

        徐凉云脑子昏昏涨涨,在厕所里一边哭一边吐还一边流鼻血。

        废物得像个笑话。

        后来陈述厌被救出来的消息传过来,徐凉云站不起来,就狼狈地抓着东西往前爬,爬着也想去看他。

        徐凉云求人带他去看,求人扶他一把。

        特警队的人扶着他去了。

        徐凉云是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跑进ICU的。

        他去的时候,ICU里的医生护士还在抢救陈述厌。

        隔着一层玻璃,徐凉云看到他呼吸微弱地昏倒在那里,戴着呼吸器,身上全是被电出来的伤,一片片被电得焦黑。

        他原本白白净净的小画家面目全非,浑身血肉模糊,手上鲜血淋漓,皮肉翻起,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还在一阵阵无意识地痛得哆嗦痉挛。

        徐凉云近乎不敢认他。

        他手撑着玻璃,双腿发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ICU前,别人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他推开别人,低下头,看到自己双手抖如筛糠,看到有眼泪下雨一样啪嗒啪嗒往下砸,看到有血跟着滴滴答答往下落,大概是他又流了鼻血。

        徐凉云伏下身,跪伏一样在ICU前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不停,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抓出了血,终于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哀嚎出声。

        声声撕裂到泣血,像要连灵魂都扯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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