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中事
东临没有宵禁,夜市三更尽五更复开张,正是热闹。
活祖宗要了个雅间休息,支着耳朵听楼下演口技。
一个暗影迅速侧身而入,房门在不经意间关掩,留两个侍卫在外如常做守。
晏易难卧在贵妃榻上,懒散的撑着胳膊用指背抵住脑袋,青丝垂落,遮了半边颈项。
整个房间似本就为他所造一般,一应俱全,桌案上还摆着一局棋。
“殿下。”那影子是个青年男子,着一身暗色,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三殿下坐不住了,已等在承乾殿外三个多时辰,安王那边尚在观望。”
晏易难眸中染上一丝倦怠之意,拖着迷糊的音调,仿佛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挠于人心间。
“嗯…”
他缓缓开口“大皇兄是聪明人,争一时小利也不过是创三弟一层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倒不如舍当前小利而埋下长线,就叫三弟去做,不仅要去做,还要鼓动他做好。”
“三弟本就是靠此结党,清算自己人在父皇那儿卖好,得鱼忘筌,那是自取灭亡。”
“多好一个挖墙脚的机会,大皇兄做梦也要笑醒了。”
说着晏易难喉头颤动出一声低笑。
香炉袅袅,阵阵幽香。
随着抚尺一下,仿佛身处至街巷,敲锣打鼓,狗嚎孩啼不绝,掌声四起,掩盖了屋内的声响。
时至三更,晏易难乘着轿撵慢悠悠地从侧门回了皇宫。
月色下一个蓝袍男子已经等的有些急了,手中拎着个红酸枝八角食盒,在承乾殿外直打转。
远远地瞧见晏易难的轿撵便阔步直奔而去,惊得轿撵一颠,轿内呼吸细微地一沉隐隐透出不悦。
蓝袍男子却是十分大胆,直接撩了轿帘唤道“二皇兄你可算回来了!”
晏易难因着颠簸不悦得蹙起眉,睫毛隐忍得轻颤,抬起那双好看的眉眼凌厉的瞪向男子,冷冷地骂了句“滚。”
看起来是在轿撵上小憩被颠醒,这起床气又上来了!
蓝袍男子自知来的不是时候,可事不待人,他宁可今天被晏易难臭骂一顿,也得拉着晏易难说道说道。
“皇兄,你看,我给你带了樱桃煎、青梅羹、还有杏仁酥!”
他笑着探进半个身子,倒是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晏易难瞄了一眼他手里的食盒,沉着脸探手拽过,就在男子松口气之时毫不客气的扬起一掌将人打了出去。
男子顿时摔了个屁股墩,眼见轿子再度抬起就要走,他忙爬起来在后面追“哎!皇兄!”
“跟着。”晏易难话不多,满身被吵醒的戾气,以往日那些不长眼的惯例,如今只打一掌属实是轻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宴应淮素日里可是瞧不上他,这会儿却是皇兄长皇兄短,又准备了甜食以投所好,颇为好笑。
近日为着负责考绩的人选朝堂上争执不休,宴应淮与宴时祯二人为着东宫之位已经是从暗斗变明争,各有党派胶着不下。
而宴应淮这些年没少用私授官职去结党,倘若叫宴时祯负责此事必抓着个尾巴便咬死了不松,非得叫他狠狠地脱一层皮,最好再能撕下一块带血的肉来。
然,父皇那儿迟迟没定人选,无非是担心这考绩本是为了清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交到这二人任何一手,反倒会成为助长一方倾轧打击的手段。
宴应淮也琢磨透了这一点,便把主意打到了他这儿,一个从不参与东宫之争甚至不去涉政的闲人,对父皇而言是绝对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而私下他只要能打通他这关,就能保自己的人无虞。
晏易难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若有所思的来回摩挲,嘴角勾起一丝轻浅到不为人所察觉的笑意,在迈出轿子的那一刻又瞬间收敛。
宴应淮原本阴沉的脸在看到晏易难下轿后也迅速堆起了笑来,跟着迈进了承乾殿。
安王府内烛火明明灭灭的摇曳着一张剑眉星目的容颜。
“王爷,线人来报,三殿下去了承乾殿。”阴影中一抹墨色,仿佛整个人都融于漆黑的长夜,隐匿其中。
安王拨弄着茶炉中的炭火,壶水漫出盖子浇得红碳滋滋作响,化作白烟渐灭。
“晏易难见他了?”
“见了,但好似没谈拢,三殿下被踹了出来,沉着脸走了。”
倒真是只有晏易难才做得出的事。
安王轻笑了一下。
“我那二弟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可他油盐不进,先生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他望向对面之人。
对面之人沉吟半晌,答“其实殿下何必非助长二殿下势力呢,倒不如将机会让给三殿下。”
“哦?”安王眉宇下意识的一挑,呼吸微滞,空气仿佛是凝结。
顿了顿,拱手请教“还请先生细说。”
“殿下借考绩一事追咬三殿下,无非是拉扯下一些官员,挫一挫三殿下的势力;然,杀几个人罢了,死向来是最容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殿下要做的是瓦解三殿下的支持者,那么便能从根除起,叫三殿下彻底失势。”
权斗不是擂台,简单靠谁生谁死就能定下输赢,瓦解其背后的支持者才是斩草除根。
“殿下,得鱼忘筌者,自取灭亡。”
“化敌为友岂不快哉?”
“…”
一双修长的手缓缓收拢,将那杏仁酥捏的粉碎,手背青筋浮动久久的才松开,而掌心已是掐的泛白。
随在他身边的侍卫一个去打了盆水来净手,并将那食盒里的东西全拎出去倒了干净。
不多时另一个便奉上了碗黑漆漆的汤药,整个殿内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久久不散。
他将从醉香楼打包好的甜食打开,晏易难端起汤碗一饮而尽后迅速的往嘴里塞了一块,才堪堪抵消了些苦意。
而长夜漫漫之中,沈府比之街市也是毫不逊色。
主院里才消停,茱萸院里又不安生。
沈秋林不大高兴崔嬷嬷擅自做主的告状,故意晾了晾那睡前奶,不肯喝。
崔嬷嬷不解,便催促“女郎快些趁热喝了吧,好睡觉呢。”
沈秋林鲜少板下脸更莫说还是对着崔嬷嬷,只是这件事实在荒唐,她早就说了自己心里有数,这若换了旁的下人做出这种事就该赏顿板子!
“崔嬷嬷,我问你,是不是你将事情告与的娘亲?”
崔嬷嬷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堆起笑道“女郎,瞒得一时难道瞒得一世,待来日闯了大祸再后悔不已吗?就该从小事约束起,时刻牢记谨言慎行,牢记规矩礼数,这才是对表姑娘好啊!”
“莫我说东嬷嬷扯西,顾左右而言他,表妹那边已有娘亲责罚,而我问责的是我明明与嬷嬷说了此事我心中有数,便是不想再闹大的意思,嬷嬷为何违逆我的话偏当成耳旁风?我素来是尊敬嬷嬷的,可嬷嬷也不能如此托大!”
沈秋林脑袋清明得很,并不被话扯着走,去理论江意晚到底错没错。
责罚江意晚的是她娘,她若指责罚的不对,矫枉过正,那便指责自己的娘,往大了说岂不她也不孝?
崔嬷嬷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声音尖利到嘶哑“女郎!你与柏郎君是我一口一口奶大的,我是一心为着女郎和柏郎君的啊!并非是托大,实是为着表姑娘咱们沈家还不够乱吗!如今便搅得府里主君夫人不得安宁,来日泼天大祸非要扯着沈家为她一起死不可,就是个惹祸的祸殃!”
她愤然唾沫飞溅,跺着脚狠狠一挥袖子直指云水院方向。
沈秋林却是好教养,连调子都没抬一下,如常问“嬷嬷你又扯远了,何故又攀扯上爹娘?爹娘的事是爹娘的事,嬷嬷的事是嬷嬷的事,嬷嬷自己的事儿做的糊涂,可不要混淆了。”
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一颗石子投下去,湖面竟毫无涟漪。
崔嬷嬷急的千万句话全卡在了嗓子眼。
沈秋林没有喝那一碗奶,只叫丫鬟给自己卸了钗环,到底是自己和兄长的奶母,颜面还是要留的,她目光淡淡扫了崔嬷嬷一眼,自顾自的宽了衣裳。
“嬷嬷去休息吧,闲来时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茱萸院里便熄了烛火。
而在江意晚请了安回云水院的路上,假山后面隐隐藏着几个偷懒的下人,正议论着这两日的事情,冬月立刻轻咳了一声强行断了那话茬。
江意晚紧紧攥着衣角,装得似全然没听见便走过,打了个哈欠,与冬月道是困得厉害。
待回了房间冬月便服侍着江意晚更衣,将床幔仔细着放下。
屋内烛火伴随“呼!”的一声吹灭。
借着窗子透进的那一丝朦胧月色,她凝望着雕花的床顶,花团锦簇,蝴蝶栩栩如生。
于生活而言,如今她免了风吹雨打又是锦衣玉食,是很感恩舅舅与舅母的。
只是这种好日子却叫她有种飘忽的不实感。
因为这都是属于别人的,并不是她的家,也并不是靠自己双手得到的,随时都可能会失去。
无论舅舅对自己再多的好,她始终是不能心安理得,虽已经努力去听话去学着规矩礼数,仍是免不得要出错,而一旦出了错不仅惹得旁人议论,舅母不满,自己也是心惊胆战。
谨小慎微依然左右都是错。
而她只是坚持着不想认下自己没做过的事,硬了一把骨头,且还自以为考虑到了闲话而做出了退让,却还是闹出许多说她恩将仇报祸害的舅舅家宅不宁的话来。
那难道她就该默不作声,认下自己有攀附之心吗?
可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干脆的认下来,那些人也不会满意,只会说,看吧,她果然工于心计善于手腕,对二皇子有攀附的心思!
江意晚委屈的吸了吸鼻子,咬着嘴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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