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周彦没想到沈靳知也会有这样置气的时候。
就因为喻迟笙和谢吟川关系好了点。
说话时,沈靳知神情淡淡像是真的不在意,他推开门往通风走廊尽头走。
周彦却知道,沈靳知真正在意的样子是怎样。
看沈靳知斯文的样子久了,周彦都差些忘记了他刚从沈家出来的时候。
沈靳知也是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要离开沈家,沈恒原脾气不好,直言说让他马上滚出沈家。
沈靳知反而笑了会,冷淡地说好啊。
他一无所有地走出沈家老宅,样子却是高傲的。
他说什么都不要,后来他真的一分一毫都没要,靠自己强大到生生让沈恒原忌惮。
他们都说沈靳知要抢沈家的一切,也许所有人都忘了,被戏称为沈二的沈靳知原本就是名正言顺的沈家继承人。
连周彦都差些忘了,沈靳知原本就不是这样的。
周彦追出去,拉住沈靳知:“沈二,你等等。”
沈靳知面色是依旧的冷,他掏出烟盒。
银质打火机发出声音,通风走廊尽头灌进来一阵风,蓝色火苗在风里跳动,微小又脆弱,像会在下一秒熄灭。
沈靳知伸手去护微弱的蓝色火苗,看着火焰在手心熄灭,他终于清醒了几分。
他把烟盒放回口袋,声音没什么起伏:“有事?”
理智告诉周彦他不是个合格的说客,但他看不惯沈靳知这副什么也不说的样子。
沈靳知是习惯了这样生活,可谁能说谁天生就得这样活着。
他干脆把银质打火机抢过来:“沈二,你气什么?真的气他们般配吗?”
沈靳知反而笑,寡淡的声音带了一丝哑意。
连他都说不清自己气什么。
他没说话,也没从周彦手里把打火机夺回去。
沉默好久,他只是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还是没说话。
首映礼的见面会结束,电影方安排的是和主演共同观看的场次。
之前谢吟川眼尖地看到有人离开,就发现喻迟笙这一整天的不对劲是因为什么。
电影开场前,他问喻迟笙:“小喻,真没事?”
电影方把主演安排在前排中间的位置,即便是谢吟川这样小幅度的动作落在后头的人眼里也很显眼。
喻迟笙没往后边看,还借着大荧幕的光低头在研究《过界》的介绍卡片:“没事。”
《过界》因为在海外反响很好,国内资本也很重视。连首映礼的介绍卡片都做得精致,外边像是隆重的宴会请柬,翻开的首页是用花体英文和中文双语写的电影名。主演那栏明晃晃地写着她的名字。
电影封面是个穿着纯白色芭蕾舞裙的女人,她被灯光打亮,身子蜷曲着匐在地上,像只即将死去的白天鹅。电影剧情从芭蕾舞剧《天鹅之死》引出,在首映礼上,导演也解释说这封面是寓意着美丽是脆弱又极易消逝的东西。
她对沈靳知的迷恋,对她来说大概也是脆弱又极易消逝的东西。
喻迟笙答非所问:“谢吟川,你还记不记得导演给我们解释的电影最后一个镜头的意义?”
电影开场,片头音乐喧闹,谢吟川没听清喻迟笙答非所问的这句话,喻迟笙也不在意。
谢吟川再问的时候,她只是微笑用手指示意让他专心看剧情。
她没想到她会比谢吟川更入戏,陷在电影里人物故事里怎么都走不出来。结束比开始更难,难到需要谢吟川残忍地跟她说,喻迟笙,你该醒过来了。
所以电影刚在国外上映的时候,她没出席,也没看到剪辑的最终版本。
喻迟笙沉默下来,双手抱臂观赏剧情,大荧幕的光打在她半边侧脸,明明灭灭。
时隔好久,她竟然是第一次看,心境却和那时候有很大不同。
电影讲了一个舞蹈家因为意外失明,无法再跳舞,在自我封闭中救赎自己的故事。
女主人公是个从小就开始练舞的芭蕾舞者。虽说喻迟笙有舞蹈基础,但她学的是古典舞,和芭蕾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刚开机的时候喻迟笙在练芭蕾的仪态上吃了不少苦,但成片出来效果不错。电影的动作指导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连她都夸喻迟笙在电影里的表现就像个真正的芭蕾舞者。
林导也夸她是个专业的好演员,她却明白她有私心,她任由自己把情绪发泄在这个故事里。
女主人公把自己封闭起来,再没想过被人治愈和救赎。
她也没想过也会有一天,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会出现,在她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伸出手去拉她,坚定地说:“我带你走出来。”
.....
灯光打暗,万籁俱寂,所有情绪都陷在黑暗里。
电影开头是黑屏,有女声轻轻地在数一二三四。
沈靳知能听出来这是喻迟笙的声音。
她的声音带了点荔城独有的口音,软软糯糯的,像入口即化的鲜奶油。
可喻迟笙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总留有几分期盼,像经年不化的雪,也像远山的薄暮,都在这世间存在。
女声还没数到第五声,便传来身体闷闷摔在地上的声音。
电影里舞台追光灯骤亮,镜头里,光都聚在穿纯白芭蕾舞裙的女人身上。
女人皮肤很白,在舞台灯光下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白。
她匐在地上,身子轻轻颤抖,终究是没抬起头。她伸手去摸地,随后她慢慢站起身来,双手往前探,像是在确认障碍物。
镜头转到舞台右侧的大理石柱,大理石柱旁放了根盲杖。
女人背对着镜头,还是用防备又试探的姿势往舞台右侧走过去。没几步,她又定在原地。
她背影足够清绝,腰被芭蕾舞裙束得很紧,只堪盈盈一握。
她重新做出跳舞的姿势,毫无意外地又传来一声闷闷的落地声,电影重归黑暗。
女主人公意外失明,被医生告知再也无法站上舞台,她身边的人安慰她,安慰全都无济于事,反而被女主人公厌弃和排斥。
视力有障碍后就会更依附于听力,女主人公靠着盲杖探路出席原本是由她主演的舞剧,所有她身旁的议论她全然听到。
女主人公自杀前,她站在海边,依旧是那个清绝的背影。
她跟人说:“你不告诉我的那些,我全都知道。”
她甚至在笑,可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早就失了灵气:“我想死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候。”
电影拍得很有艺术感,节奏也恰当,是部很有商业价值的艺术片。
要是换平时,周彦肯定能听到沈靳知这样的评价,但在黑暗中沈靳知也只是沉默,黑暗中的恐惧更无处遁逃,张皇地让人觉察。
周彦这才想起来,前沈夫人许音的眼睛也是意外失明的。
他扭头去看沈靳知,沈靳知闭着眼,那几分斯文隐入黑暗竟也多了戾气。
沈靳知总是试着不去想在沈家发生的一切。
可喻迟笙的声音轻软又温柔,连同话里的失望都如出一辙。
他明明已经好久不做噩梦,闭眼却也能想起梦里许音的声音。
“小知,你不告诉我的那些,我都知道。”
“全部都知道。”
许音声音温润,连同训斥他的时候都带着笑,带着艺术家独有的温柔。小时候大家总爱夸沈家运好。沈家不重艺术也不喜欢舞文弄墨,商人没一点艺术家的气度,偏偏出了个喜欢画和展览的沈家继承人。
可他的艺术细胞皆继承自他可怜的画家母亲,和沈家那位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他记事起,许音就总爱在画架前摆弄她的画,无论有没有画好,她都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就像世界上再没有比画更能让她开心的事。
许音就像是为绘画而生,但她的艺术生涯却早早地断送在沈恒原手里。
如果许音没有遇到沈恒原,她也许就不一样。
她出生在荔城那样温润的小城,也该有平静又温柔的一生。
可后来许音和沈恒原争吵,沈恒原把她推进花瓶碎片里,她眼睛被花瓶碎片刺伤,从此成了外人口中“意外失明”的沈夫人。
许音失明之后,沈恒原不顾沈老爷子的面子,直接把初恋那个女人带进家里,当着许音的面和那女人亲吻调情。
许音全当不知,他也不敢告诉她。
许音经常失眠,病得越来越重,即便是粉底也没办法掩盖她的苍白,她也不再摆弄她的画架。
她经年不散的温柔也在那时候变成最致命的毒药,她什么都不说,连笑都还是温柔的,只是眼里早已没了期盼,眼睛再好看,也只是空洞的漂亮玻璃珠。
电影的最后,女主人公还是跳了一次《天鹅之死》。
在皎洁的月色下,白天鹅忧伤抖动着她的翅膀。
即便她身负重伤,她依旧选择振翅飞向她向往的天空。
最后,她颤抖地抬起一只翅膀,摇摇晃晃地指向天际,表达她对生的渴望。
冷白的灯光打在女主人公,她匐着身子,手慢慢往下落,像断了线的风筝坠下来,她面容沉静,闭眼时一如来时的温柔。
许音离开那夜皎洁的月色,也像是噩梦里苍白的底色。
她应该死在她最美丽的时候,而不是拖着病体慢慢苍老。
沈靳知忽地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怎么呼吸都不顺。
-
《过界》不算是搞笑诙谐的喜剧片,它甚至谈不上有个大团圆的结局。
也许是美学理论太过深入人心,连艺术工作者有时也分不清为什么自己觉得这会是个悲剧。
结束后,电影院内竟没有人先起身离开。
即使谢吟川不是第一次看,他看完也是很长一阵沉默。
但喻迟笙不同,她平静地看完,像看了一段自己那时候始终走不出来的过去。
她甚至没留太久,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见她站起来,后边陆续有人站起来。
首映礼结束后,许多媒体人走过来频频向她道贺,夸她演活了女主人主,夸电影剧情不错。喻迟笙也渐渐学会如何去应对媒体们的问题,都只是礼貌地表达感谢。
谢吟川在她身边被夸,也只是笑嘻嘻地看她:“我只是锦上添花。”
这回,喻迟笙很坚持:“不,你是雪中送炭。”
谢吟川有时候也不知道喻迟笙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
但他也学会欣赏这种固执的可爱了。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以《天鹅之死》落下帷幕。
喻迟笙今天也穿了件和电影封面类似的白色礼服,像是回到了电影的最后一幕。
他笑笑:“喻迟笙,我想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天鹅的死是美丽的。
所有不为人称道的美丽,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她的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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