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0)
谢巍的一曲琴音,彻底勾动了贵女们的献艺之心。
非但于姑娘,旁人亦摩拳擦掌。
——实在是谢巍太过抢眼。
谢珽的姿貌和后宫的尊位固然惹人艳羡,京城中却也并非人人都如于家姑娘般,甘愿为人侧室,与人共事一夫。且如今帝后恩爱,妃位虚置,楚氏原就生得仙姿玉貌,又承袭了楚章名满天下的才华风骨,明眼人都瞧得出她是新帝心尖尖上的人,谁都碰不得、摸不得。
若想与她争宠,那可不是易事。
相较之下,谢巍虽说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但放在男人堆里却是正当风华盛年,没准儿还能比愣头青更懂女人心,愈加沉稳温柔。同为谢氏子孙,他也是自幼修文习武,哪怕战功手腕皆不及谢珽,单独拎出来,仍有满京城男儿所不及的地位能耐,论领兵打仗、摆弄文墨,皆不输于旁人。
此刻绿杨荫浓,他独坐高台,抬袖抚琴,在皇家端贵气度外,更添飘然仙姿,更不似谢珽威冷慑人。
听人说他颇通音律,诗酒为伴。
这样的男人,哪怕没有皇室的身份,凭着这仙风道骨、文武兼修的气度,也足以令闺中女儿倾慕。
更何况,他还是尊荣的皇叔。
且年华正茂,尚未娶亲!
若能得他几分青睐娶为王妃,那也是许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宴席上心思暗涌,待谢巍弹奏毕,陆续有人自请登台。这都是平素在家练过的,就等着时机合适了大展身手,赴宴前得知永和殿群芳宴上素有争奇斗艳的习俗,各自做过精心准备,这会儿御前献艺,虽难免紧张,却也颇能悦目。
谢巍落座斟酒,却无甚心思欣赏。
他的视线不时瞟向徐元娥。
便见她规规矩矩坐着,连果酒都不喝了,只抱着跟前的清茶,目光在高台、帝后和附近逡巡,只有意避开他所在的这半边。摇动的婆娑树影里,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女儿娇羞。
这般姿态,迥异于寻常的落落大方。
却更令人心中怦然。
谢巍笑而举杯,饮尽杯中烈酒。
……
高台上,这会儿轮到了于姑娘。
心心念念的筹备许久,又是四处打探消息,又是由祖父亲自出马请御史帮忙,整个于家为此暗里倾注了许多心血。如今赴宴登台,她更是半点不敢疏忽,衣裳首饰无不精心搭配过,既宜端庄淑雅的静坐,也能在跳舞时翩然生姿。
她的舞姿确实极美,一瞧就是下过功夫的。
及笄的少女原就如花苞初绽,稍加脂粉点染,哪怕未必有多盛丽,也能有几分姿容。除却舞姿,她连眸色神态都曾练过,少女懵懂的眉眼勾出妖娆,那缀着小金铃的腰肢儿旋起来的时候,颇有几分胡姬作舞时的大胆奔放。
若换成寻常男人,恐怕真能被勾走一二分魂魄。
可惜她碰到了谢珽。
乐声渐息,少女的身段定格成妖娆姿态,倾尽全力跳舞之后气息微乱,面颊泛红,眼中悄然藏了几分忐忑期许。
谢珽垂眸喝酒,无动于衷。
反倒是阿嫣开口,道:“于姑娘这支舞跳得确实很好,瞧着就是用过心思的,看来颇擅此道。赏!”
内侍闻言,便即捧着锦盒过去。
台下遂有跟于家交好的,斗着胆子出言帮衬,说着于姑娘姿貌出色、品行温柔贤淑等语,连武氏都夸赞了两句。
这般盛赞声里,于家不免暗生欢喜。
席上有听到过风言风语的,想着今日谢珽以帝王之尊坐在了这女眷的宫宴上,且朝堂上又有人提议采选妃嫔、扩充后宫,难免暗自揣测圣意,觉得今日这宴有甄选之意。这于姑娘得交口称赞,八成是被瞧上了。
有人暗生羡慕,有人受了鼓舞,打算待会儿卖力些,哪怕不受帝后青睐,能被谢巍相中,那也是走运。
微风习习,花香熏人。
就在于姑娘听了夸赞面露殷切时,谢珽终于抬眉看向了她。
年轻的帝王穿了常服,玄色云纹的锦衣勾出威仪,那双清冷的眼中不露锋芒,只随口道:“舞跳得不错。今春新科,朕选了不少才俊,其中有个叫赵文功的颇有才学。听闻于尚书素来爱才,不若朕为你赐婚,嫁与赵文功如何?”
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
于姑娘原本满心期许,听见这话,几乎怀疑是听错了,愣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她心里咯噔一声,想试着挽回,才刚抬头,就对上了谢珽的居高临下投来的视线。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她说不上来。
只觉冷沉而威压,藏着几分不悦告诫,如同万钧之剑骤然压在肩上,令她无端心生惊惧,连膝盖都有点泛软。她甚至不敢再迎视那目光,只敬惧垂首,从方才期许的云雾跌入深不见底的冰窟,寒意渐生而心头大乱。
赵文功是谁,京城里没几个人知道。
这回春闱是恩科,又是新朝的头一回春试,极受瞩目。发榜那一日,莫说状元、榜眼、探花,便是二甲进士的名字,也都陆续传开了。但凡中了进士的,不论出身如何,都被许多门户盯上,榜下捉婿的事已闹了多回,名字也听得耳熟了。
而这姓赵的人,却籍籍无名。
八成是个同进士。
——因旧朝腐弊官吏无能,加之战事后许多府衙的官吏改头换面,谢珽一口气选了不少官吏。这回春闱恩科,在进士之外又选一波逊色些的举子为同进士,做进士替补之用。虽有进士之名,实则差之千里,更算不上天子门生。
于家虽无爵位,却也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祖父官居尚书,父兄又颇具才能,颇有前程可望。
她打死都没想到,谢珽竟会给她赐这么一桩婚事。
不是才夸她跳舞很好吗?
于姑娘心里七上八下,携她入宫的祖母亦惊而起身,愕然之下意欲推辞,却在对上谢珽沉厉的目光时讶然失语。
帝王赐婚自有深意,抗旨绝非易事。
于家哪敢违背,便是心里十万个不情愿,也不敢在宫宴放肆,只能僵着声音谢恩。
突如其来的折转亦令众人措手不及。
后面就没人敢献艺了。
都怕步于家后尘,被随便指婚给名不见经传的人家,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耽误前程。
谢珽瞧着都老实了,才起身离席。
翌日朝会后,于尚书单独求见谢珽,在麟德殿里自陈忠心,想摸清为何惹得谢珽不悦,赐了那么桩折辱般的婚事。
谢珽也懒得隐瞒,径直点破。
又以家教不严、修身不足为由,将他礼部尚书的官职撤了,送回老家修身养性。连同他找过的御史,也无一例外的遭了贬谪,送去别处从微末小官做起。
没两日,消息便悄然传开。
都道于家和御史们被贬是因行事僭越,妄议后宫之事,对皇后心存不敬,成了那只被宰了儆猴的鸡。又说新帝铁腕冷硬,虽有雄才大略、宽仁之心,却也绝不容人指手画脚,随意干涉宫闱家事。
朝臣们听了,谁还敢再提纳妃之事?
若帝王是个庸碌无能,甚至手腕稍微弱些的,便有人敢拿着帝王家事是国事、绵延子嗣是为江山社稷的话来干涉后宫,若不遂意,没准还会暗中较劲。
但谢珽不同,他是开国之君。
这江山天下是他领着河东的雄兵铁骑,刀尖上浴血打下来的,昔日高门权宦皆已倾塌,如今上至宰相下至小吏,无不是他挑选任用。尸山血海里走来的人,再怎么宽柔并济,骨子里仍有血性,不容旁人摆弄半分。他既敲山震虎摆明了态度,那便是立了规矩,后宫的事绝不容前朝置喙。
于家的下场就是个教训。
这般情形,若还去叽叽歪歪,那是在找死。
没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先前蠢蠢欲动进言纳妃之人迅速偃旗息鼓,谢珽的耳根顿时清净了起来。
……
宫城之外,徐元娥却无从清净。
因宴席结束后没两日,谢巍便上门讨礼来了。
门房见皇叔驾临,立时飞进去禀报。
徐太傅哪里会怠慢?
魏津围困京城、永徽帝试图胁迫时,是谢巍将徐家老弱妇孺趁夜带走,藏在了安稳处所。虽说这是奉谢珽之命行事,那日他提剑而立杀退滋扰的敌兵时,英昂卫护的姿态仍清晰印在徐家每个人心头。
这个春日里,谢巍屡次与徐家交游往来,名琴音律轮番来,让见惯大世面的徐太傅都颇开眼界。
如此贵客,自该倒履相迎。
徐太傅亲自迎他入厅,听说谢巍是特地来找徐元娥,寻一幅画的,便知是为宫宴上的雅致赏赐。老人家不明就里,想着孙女手中也藏了些画作,虽不算多名贵,以谢巍独辟蹊径的做派眼光,没准真瞧上了哪一幅,便笑吟吟道:“她还在后面的凌虚阁,我让人叫过来。”
“不必,不必。”谢巍摆了摆手,道:“先生只管忙,派个人带我过去即可。我还有件小事想请教徐姑娘,怕是要多耽误会儿,还望先生勿怪。”
“王爷言重了。”徐太傅笑而掀须。
他这些年带着孙女走街串巷惯了,从不避讳让她见外男。且谢巍是个闲云野鹤不爱拘礼的脾气,身上并无皇亲国戚的矜贵傲然,跟小孙女又颇投缘,不逾礼数地单独相处也没什么。便没虚客气,让人恭敬送他过去。
谢巍欠身告辞,随着家仆快步而行,目光却有点迫不及待地越过屋檐树冠,望向凌虚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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