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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三年后


作者有话要说:</br>修改内容:增补少量剧情,细节修改,后章剧情删减提入本章。

        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前者身披蓑衣执刀,后者衣衫破烂缓缓跟随。

        天阴落雨,林道湿寒,细雨凝珠挂满眉睫。后者犹如浑然不知,脚步深深浅浅,踩着泥泞前行。

        待至半山腰,忽然传来哄闹声,女子呼救声夹杂着慌乱的脚步,远远传来。

        前者稍压斗笠,快步赶上前去。上山时她便听闻山中有恶匪,烧杀劫掠,多有女子被掳上山,轻则被污清白,重则葬送性命。跟在她身后的人,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山寨建在半山腰处。她来得晚,已有江湖义士受邀前来剿匪,山寨内外皆是战场。女子们皆被困在囚牢中,不停拍打房门呼救,然而暂时无人能够靠近。她的目光在恶匪间扫过,共二十三人。

        刀出鞘,自外逐内,刀刀斩过,顷刻间便了却这二十三人性命。

        再一刀落,劈开囚牢锁链,放出诸多被困女子。

        江湖义士惊叹不已,纷纷称赞,有人上前来问:“敢问侠士尊姓大名?”

        她垂头不语,转身离去。

        有刀客小声议论:“我看这刀法,似乎有点儿像祝眠的路子。”

        “你确定?祝眠销声匿迹这么久,总不能是改了性子,不去当杀手,反而来救人?”

        被救的女子中有一人稍胆大些,望着她的背影高声遥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春。”

        她沉着嗓音回应。

        不久,江湖上沸沸扬扬讨论着一枝新秀,名“春廿三刀”。

        风雪再起,临近年关。

        赵春娘捡拾枯枝回破庙生火,一面取暖,一面烤着地瓜。待地瓜熟透,她才提起刀敲敲一旁石头。“饭好了。”言语冷淡疏离。

        声音落时,破庙角落的干草堆里现出人影。他推开盖在身上的稻草,起身挪到火堆边上。他步子很慢,像名老人。坐下后含胸驼背弓着身,火光照着他蓬头垢面青胡须,依稀能辨出五官轮廓。是祝眠。

        祝眠销声匿迹三年之久,沈丛、兰庭等人一直在寻他。有人说他早已死了,否则怎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一人能想到,荒郊野岭的流浪汉中、破败屋子住着的乞丐里,或许就有一人是他。

        这些年,小赵给自己取名赵春娘,与祝眠结伴走上江湖路,未拜师,只学刀。她有些天赋,得了个“春廿三刀”的名号。初时跟在祝眠身后,摸爬滚打。之后慢慢知道,当年祝眠出刀错杀春容,是无心之过。但纵使是无心之过,春容依旧是死在祝眠刀下。她不能当作无事发生。后来祝眠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不多说话,外人看了,只道是路上有两个一前一后走着的陌生人。

        “明天继续上路。”赵春娘吃过饭,抱着刀在神台上坐下,靠着破败神像,合上眼睛。

        祝眠听了只点点头,没有开口。只要不误了回银州城的时辰,他都不在意。待枯枝燃尽,火焰熄灭。他又挪回墙角,盖着稻草睡下。

        半夜,忽然有脚步声靠近。他听到动静,但仍合着眼睛。他总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像死尸一般纹丝不动。赵春娘不愿多生事端,亦未开口,身子轻转方向,藏在破落神像后。

        一行人走入破庙躲避风雪,生火烧汤,取暖聊天。

        火焰驱开些许寒意后,才有人莫名其妙道:“沈盟主擒到惊鸿客,怎么不在迟州了了这桩恩怨,反而押着往宁州去?”

        惊鸿客沈掠光。

        他睁开眼睛。方羡鱼师从沈掠光,当日这师徒二人逃遁后,一直下落不明。如今,消息竟送上门来。赵春娘同时睁开双眼,还未作出反应,便觉察墙角有了动静,于是默默合上眼睛,等着他来解决。

        人如刀,需常用常磨,才能免于生锈卷刃。他荒废了这些年,难得动弹一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磨一磨刃。

        他从稻草堆中坐起身。

        破庙歇脚四人注意到动静,齐齐望来。其中两人警惕地扶上兵器,一高一矮。一人做饭搅汤,块头不小。还有一人手捧书卷,书册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喂,你是这儿的乞丐?”搅汤人说,“算你走运,待会儿给你盛一碗汤。”

        他不回答,只问:“沈丛何时到宁州。”

        四人互相示意,愈发警惕。

        读书人问:“阁下是江湖人?”

        他仍不答,再问:“沈丛何时到宁州。”

        矮子脾气臭些,抽刀向前,骂咧咧道:“臭乞丐听不懂人话吗?”

        读书人压低手中书卷,露出鼻梁上横着的一道长疤,两眼笑弯弯道:“这位兄台,我们是前几日偶然听闻沈盟主擒获惊鸿客,正要押往宁州。至于何时出发,何时抵达,却是答不上来。”

        没有确切消息,便没有用处。祝眠缩回干草间,不再理会他们。

        矮子直冲过来,他抬眼一瞥,不偏不躲,袖着手换个姿势倚墙半躺。矮子手中刀直直落在他身侧,只差三分就能削掉他的耳朵。见刀势被轻易避开,矮子只当他是赶巧走运,但心里难免有些膈应,于是不再动刀,抬脚狠狠踹在他身上。见他仍无反应,又揪起衣领将他拖到火堆旁。

        火焰熊熊,照得他满面通红。

        读书人道:“他只是不大礼貌,你怎能动粗?”

        搅汤人冷冷笑道:“汤好了。这么冷的天,给他喝碗汤暖暖吧。”

        矮子心领神会,当即盛出热汤,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昂起头。“给你喝碗热汤暖身子。”矮子边笑边将热汤碗送到他的嘴边。滚水冒着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无心与人争执斗武。

        可惜,江湖中总有一些活不耐烦的人。

        他出手弹击矮子手腕,眨眼间就将汤碗夺入手中,向前一泼,矮子立时捧面哀嚎。随后他轻跃起身,连踹两脚,将矮子踹翻在地。高个连忙拔刀,刀刃刚露一分,便被他出手按回鞘中。再一转眼,刀已易主,高个儿被一掌击出半丈远,撞上身后墙壁。搅汤人拎起带火木棍袭来,他下意识抽刀,刚握住刀柄便觉不适,蹙眉将刀连鞘一同楔进地里,徒手擒住搅汤人,把人脑袋压在汤锅上方一寸处。

        “兄台何必大动肝火。”读书人身子向后仰了些许,讪讪笑道,“在下代他们三人向兄台赔个不是。还望兄台高抬贵手,留下他们性命。”

        祝眠松开擒制搅汤人的手。

        猛然被释放开,搅汤人身子下沉,眼看脑袋要埋进沸水,慌张地伸手按在汤锅边缘。汤锅亦是滚烫,他哀嚎一声松手翻躺在一侧。汤锅即将坠地,读书人的书离了手,托着汤锅稳稳落入火堆,汤水未洒分毫,书册却付之一炬。

        好一手卸力功夫。

        但仅此而已。

        祝眠回到墙角,将矮子留下的刀踢回矮子身旁,自己再度躺在干草间,合上眼睛。

        赵春娘藏在神像后,听着这场闹剧终了,不免摇头。若是从前,解决这几个不入流的蟊贼,何须如此麻烦。

        “多谢兄台宽宏大量。”读书人起身礼后,自报家门,“在下素书杨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虽未得回应,杨蕴仍不觉尴尬,反倒继续说:“兄台武功高强,在下此行是往银州城下聘,愿出酬劳,请兄台出山。”

        祝眠抬了抬眼,没有答话。

        杨蕴不急不恼,取出银钱散与余下三人,将人遣去。另外三人刚一离去,赵春娘便持刀现身,立在杨蕴身后,用刀身轻拍他的肩膀。杨蕴转身看来,鼻梁横着的一刀长疤微动,赵春娘看过之后,便是了然。

        杨蕴近年也算小有名气,原因就这脸上这道疤痕。他在岭北对江菱雨一见钟情,想要求娶,后被兰溪一剑斩下面上疤痕。有阵子,茶楼酒肆间尽是这件事的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她听了几耳朵,隐约有个印象,看到这道疤时方才忆起。

        “沈丛抓到沈掠光,那方羡鱼可有消息?”赵春娘在火堆边上坐下,刀立于身前,抬眼看着杨蕴。

        杨蕴稍作思忖,约么猜出一二,便凑到赵春娘跟前礼道:“在下道听途说一二,不知详情。但听说宁州谢公子曾在银州城现身,女侠若想知道详情,不妨往银州城去。”

        赵春娘嗤笑一声:“得了。我们明日启程去银州。你想跟着便跟着,不管吃喝。”

        次日,杨蕴早早醒来烧水煮汤,三人吃过早餐后一齐出发。

        赵春娘与祝眠话都不多,一路上只听杨蕴絮叨。废话虽多,但也透出不少消息。譬如他此番前往银州,乃是贼心不死,去找江菱雨下聘。至于原因,则是他前些时日听闻江菱雨与兰溪闹掰,离开岭北后,说是到了银州城。

        腊月二十九傍晚,三人身披风雪抵达银州城。

        赵春娘熟门熟路找到间废弃院落,用刀身推平积雪,清出一人坐的位置,守在门前休息。祝眠袖着手,踢开门前烂草席,进破屋里与其中的乞丐们挤挤睡下。杨蕴见状,左右一看,再看天色,只得钻进屋内,捡起烂草席掩了掩门,和祝眠挤在一块儿歇着。

        除夕清晨,天微微亮,满屋子乞丐一窝蜂涌出破院。赵春娘被骚乱扰醒,抓住一人粗略问过,得知银州城中有位善人将在卯时末施粥布善,接济穷苦百姓。

        软玉楼除夕一般不做生意,过了晌午灶上才会开伙。祝眠与赵春娘对施粥布善并无兴趣,便继续留在院中等着。到了时辰,二人起身出发,一路无言,向软玉楼行去。杨蕴紧跟其后,觉出气氛与前几日不大一样,识相地闭紧嘴巴。

        未到软玉楼,远远便见一条长长队伍延出巷子。队伍中皆是衣衫褴褛之人,有穷苦百姓,有流浪乞丐。墙边蹲着不少人,或端碗狼吞虎咽,或舔着碗底意犹未尽。他们都没料到,那位施粥布善的善人,竟将粥棚设在软玉楼附近。

        有饱餐闲逛地乞丐看见祝眠,引为同僚,颇有兴致地凑来说:“怎么这会儿才来?咱们这身份,什么时候睡懒觉不成要今早晨睡。这不就来晚了?新一锅的饺子且有得等。”

        “哦?这位善人施饭竟是饺子?”赵春娘心觉奇特。天底下有不少好人,乐善好施,但多放粥饭馒头,做起来简单,人们吃着顶饱。放饺子的倒是头一回见,做饺子麻烦,一只一只包,一锅一锅煮,远不及粥饭方便。

        “你们不知道?”那乞丐从怀里摸出只脏兮兮破烂烂的饺子说,“我存了一个,给你们瞧瞧。可惜饺子不比月饼,放不久。中秋那日领的月饼,我存了一个月才吃完呢!”

        “中秋发月饼,除夕发饺子。”杨蕴觉得新奇,温吞笑赞,“这位善人,不仅行善,且费心思。”

        “那可不。她可是银州城的活菩萨。自打小半年前来银州城,将软玉楼整个买下后,逢着年节时令就会放饭。银州城的乞丐比其他城过得滋润太多,引来不少外乡乞丐混饭吃。哎?你们就是打外边儿来的吧?”

        祝眠问:“买下软玉楼?”

        乞丐兴致勃勃:“可不是!城里那些个酸书生纨绔子一个个叫苦连天的,要我看,买得好!咱又不去嫖,她把软玉楼买了,隔三差五给咱们送吃送喝,不比着让那些人嫖了赌了强?”

        杨蕴不由解释道:“并非所有书生去青楼都是吃喝嫖赌,也有吟诗作对一类雅事。”

        赵春娘揪着乞丐再问其他。

        祝眠不再听,径直向巷子深处行去,赵春娘见状,放过乞丐跟上前。队伍中有人叫骂他们插队,赵春娘只亮一截刀刃,便将人吓得缩回去。杨蕴在后看着,不明所以,犹豫片刻也跟过去。

        走到巷子尽头,仍是那座楼。门上牌匾不是“软玉楼”字样,改为“回春善堂”四字。楼前有棚,棚下几张木桌,桌上雪白饺子码得整整齐齐。桌边有锅,锅中冒着烟气,一只大勺搅动锅中饺子。持勺的是个熟人,老胡。

        三人在不远处站着,祝眠不动,赵春娘便不动。

        不久,老胡高喊一声:“小姐,熟了!”

        队伍中一阵喜气漫开,人们精神抖擞起来,等待着放饭。

        哄闹声中,忽而添上难以觉察得轻缓脚步声,自楼里传来,似是踩着鼓点,富有韵律。

        一道人影徐徐行出。楼内光线暗淡,未到门前时,人隐在暗处,只有挤入门框的些许亮光描出个轮廓来。

        赵春娘远远望去,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是姑娘?”

        祝眠仍未动。

        楼里人迈过门槛,繁复裙摆遮着她的脚。她低着头,待完全现身时,方才抬头向人群中看去,微笑颔首招呼众人。随后走到老胡身边端起碗,老胡挥勺盛饺子,她在旁送碗递筷。

        “不是姑娘。”

        看到了脸,赵春娘低叹苦笑。本也该是如此。当年春容生受祝眠一刀,尸身被方羡鱼纵火焚烧,后经沈丛主持下葬。死者焉能复生?

        一个又一个人排着队领走一碗又一碗的饺子。

        祝眠一声不吭向前行去,在众人指责声中走到队伍最前列。

        人群中的动静早已引起老胡和那小姐的注意。他们仍在施饭,目光却不停地扫向祝眠。直至祝眠停下脚步。

        小姐手中端着只土碗,碗上横着双竹筷。

        静望片刻后,她含笑将碗递到祝眠面前,嗓音柔和:“饿得再急,也不能抢在旁人前边。下不为例。”

        虽是责怪的言辞,却无责怪的语调。

        竹筷在碗沿上滚动,越滚越快,顷刻后坠落在地。她面露惊诧歉意,俯身要捡。祝眠先她一步蹲下,拾起那双没入雪泥间的竹筷。

        雪遭泥污,浸染黄浊。

        她精美的裙摆亦是染上雪痕。

        而他看到,在层层叠叠的裙摆下,掩着一双突兀黑布鞋,温柔地踩在雪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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