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上有粮食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飓风传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

        何阿娣是苏州人,小时候家里是卖丝的，她娘把她当大小姐养，给她绑了个小脚,嫁人以后,她就悄悄把脚放了，疼了两年才慢慢好起来,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她嫁人以后就没停下过做工,先是做下人厨娘,后来生了孩子又做奶娘,奶娘做了十几年，再也挤不出奶了,又继续做厨娘、洗衣妇,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丈夫早就死了,儿子也不肯养她,她就跟一群也是没有家的穷人一起租了庙里的房子住在一起，大家吃喝都在一处,病了也有人能倒个水什么的,日子过得还可以。

        城里再也买不到粮食以前,何阿娣他们就开始屯粮。他们不屯东西不安心，家里的柜子箱子瓮全都装满了吃的,就是发霉了,臭了，他们也不在乎，照样吃下去。

        他们还会去外国饭店的后门那里翻垃圾箱，把他们扔出来的菜叶子什么的捡回去，也可以吃。

        

        但吃的还是有吃完的一天。

        没有吃的了,房子里有人就走了，也有人没有走，但是不吃东西，想把吃的省下来给其他人吃。

        吴老三昨天刚刚饿死。他把吃的省下来给何阿娣，她才活了下来，她才知道吴老三每天出去捡垃圾，回来都说吃过了，其实他一口没碰，都留下给她了。

        吴老三是个黄包车车夫，他老婆难产死了，他一个人养儿子，给儿子吃好的穿好的，还送他上洋人的学堂。结果儿子被街上的坏人哄去赌场，成了烂赌鬼，还抽上了大烟，最后死在了街上。

        吴老三被要债的打断了腿，家里被抢空了，他就成了街上的瘸腿乞丐。

        

        何阿娣把吴老三埋了，她自己用手挖的洞，把吴老三推进去，用石头将洞口堵上。她想等她快死了，就把石头挪开，自己也躺进去。

        她丈夫让她干了一辈子的活，生下来的儿子也不管她，反倒是吴老三这个老乞丐把嘴里的吃的全省下来给她了。两人生不能做夫妻，死了躺在一起也算是圆满了。

        

        何阿娣埋了吴老三，去河边洗手洗衣服，听说了慈善太太在夜市上卖粮食的事，只要拿十块钱就可以买三个。

        何阿娣听说了，赶紧回家，从床下面扒出来一个洋罐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把钱。

        这钱是吴老三捡来的。

        

        现在外面钱不值钱了，什么也买不了。别说十块钱，吴老三还捡回来过一张一百块的，他拿这个钱去洋人的店里想买点吃的，结果被人给打了一顿，说中国人的钱不是钱，只是纸。

        她把钱拿出来一张张放在膝头展平，揣在怀里，去夜市找慈善太太。

        

        何阿娣的小脚走路远了会疼，她的脚不平，前面缺了三根脚趾，足弓是扭的，她放脚后去看过大夫，大夫说她的脚扭断了，后来又自己长好了，想治要把长好的骨头再打断，请擅长正骨的大夫给她对直了，再重新养好，但养好也还是会疼。

        大夫说：“正骨大夫不好找，他给你打断了未必还能再给你对上，要我说，你这脚最多是不好走一点，比残废了强得多，就这么算了吧，不必治了，你也省些钱，少受些罪。”

        何阿娣就不治脚了，她就这么一拐一拐的走了一辈子。

        

        脚底开始发疼了，脚尖钻心般的疼，像是踩着了一根钉子，然后小腿也开始疼了，膝盖也开始疼了，腰、背也开始疼了。

        何阿娣这样疼着走了半个城的路才来到慈善夜市。

        好多的人啊，到处都是人。

        慈善太太在哪里呢。

        她在哪儿呢。

        何阿娣找啊找啊，她在这么大的地方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终于，她找到了。

        队伍好长，人好多。

        何阿娣怕挨打，她身上脏，衣服也不好，看起来不体面。她就躲在一旁，想等人都走了，她再去找慈善太太买。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人群散去了。

        慈善太太穿得很体面，她身边还跟着两个下人，她转身要走了。

        何阿娣走过去，远远站着，小声喊：“太太，太太，我想买一点，我带了钱的。”

        

        祝玉燕转过头，堆起一脸的笑，想说今天的已经卖完了，明天还会有。但她看到了何阿娣，一个蜷缩着身体，好像在瑟瑟发抖的流浪者？乞丐？

        她太老了，头发花白，头顶稀疏，眼睛好像看不清了，两只眼睛都发白，她向着这个方向，摸索着伸出一只手，手中拿着一把报纸、广告单。

        祝玉燕笑着说：“好的，你带了很多钱，我可以多卖你一些。”

        她接过这一把纸，让陈司机去车的后备箱里拿土豆。

        后备箱里还放着一箱当备用，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备用，但她想着或许会遇上这样的情况，或许会遇上需要食物的人。

        陈司机说：“太太，这是个乞丐婆，就是给了她，转眼就会被人给抢走。”

        祝玉燕：“一会儿我们开车悄悄跟着她，送她回去。”

        陈司机心道果然如此。

        他去后备箱拿了十个土豆，用报纸包起来，回来递给何阿娣。

        陈司机：“阿婆，抱好了，别掉了。”

        

        何阿娣抱着这一包东西，什么也顾不上说，对祝玉燕匆匆鞠了个躬，转头就跑，她一跑起来就能看出来她的两条腿都不好。

        祝玉燕让陈司机开车小心翼翼跟在后面，还真惊走了两伙想尾随的人。

        何阿娣一路跑跑停停，竟然越过大半个城才回到她的家。

        这一路跟下来，半夜都过去了。

        陈司机开着车小声说：“太太，回去先生要发大火的。”

        祝玉燕也没想到何阿娣竟然跑了半个城来买土豆，只好说：“这个……谁也没想到啊。”

        

        祝玉燕送佛送到西，看到何阿娣进了家门才让陈司机掉头。

        陈司机把汽车开出了飞机的水平，一路狂飙回祝家楼，正好迎接暴怒的苏先生。

        苏先生已经让宪兵队搜过南京路了，正打算去日本人那里一探。

        见到苏太太平安归来，苏先生的脸史无前例的黑。

        祝玉燕连忙说了前因后果。

        苏先生就让陈司机第二天再去看一看那个老太太。

        苏纯钧：“实在不行就送些吃的过去。你做善事也要考虑一下我，真是叫我吓坏了。”

        祝玉燕投到苏先生怀里：“对不起。”

        

        陈司机第二天去看了何阿娣，回来说：“那个老太太抱着土豆钻到一个洞里去了，那个洞里还有一个死人，可能是她丈夫。”

        祝玉燕惊慌失措：“难道她被土豆毒死了？”

        陈司机忙说：“我看过了，十颗土豆都没少，她根本没吃。”

        苏纯钧：“那老太太呢？她没事吧？”

        陈司机：“她也死了。可能是累死的吧，临死前就想要口吃的才跑那么远？”

        最后抱着吃的去死，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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