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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新王和父汗


初春,塞外的积雪将融未融,几乎尽在几日的大雨中被冲刷的干净,雪融化成冰水,在嫩草初生的草原上形成一片片洼地,从远处俯视,俨然是一面泽国。

说来也是奇怪,这大雨从萧砚北征时就开始落下,彼时天空好似破了一个洞,把雨水如注一般的浇灌下来,不论塞外燕地,都浇得一片泥泞。

这场大雨惹得耶律剌葛对王后的攻势困难,惹得他对王后的追杀亦是困难,惹得漠北上下几乎忽略了从南面而来的北征大军。

然而,待这场北征战事以雷霆速度开始收尾后,这一场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止歇的瓢泼大雨却渐渐停了下来。

随着萧砚不断北进,层层乌云也翻卷而退,遮掩了大半年的阳光顿时就从云缝中倾洒下来,照映在万里无境的草原泽国之上,更让在雨水中冲杀了数日的上万燕地虎贲都情不自禁的朝天欢呼起来,坦然接受着这场上天的洗礼。

阳光挥洒,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南距漠北王庭约三百余里的苍耳河南北两侧,一排排骑士饮马于岸上,旗号涌动,无数甲士意气昂然的肆意在河岸边上遛马奔腾,其间欢呼声不绝于耳。

阳光很耀眼,沿着这苍耳河向北,几乎是处处都有明镜一般的水洼,折射着刺眼的光芒,甚是让人心情愉悦。

在河岸南面的草地上,萧砚随意的坐在一面地毯上,手中拿着一支显得很纤细的鹰羽毛笔,在一个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几个不良人在远处牵着萧砚和他们的坐骑在遛弯,都没有轻易过来,背着身,明显是在远处一直在打转。

塞外的紫外线很强,萧砚这么短短十来日里,就已黑了一个度,且阳光又很刺眼,映着不远处的水面反光,便显得轮廓更加分明了一些,但举止间不徐不缓,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质。

王后跪坐在旁边,她身前有一方小桌,正缓缓研着墨水。

述里朵今日鲜见的将长发如汉人样式般的盘在头顶,几束小辫亦同盘发用金簪固定,也并未带毡帽,在阳光下显得飒气十足,却又不失成熟美妇的温婉。

不过她亦是如常般的着了一件漠北制式的左衽戎服,配着那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研磨,便已是极为端庄高贵,英武不凡。

同样在远处,几個侍女弯腰侍立着,目光盯着地面,手中捧着几个托盘,其上盛放着些尚且新鲜的瓜果,也并不轻易近前。

述里朵研磨的动作不徐不缓,眸光也淡淡的盯着墨盘,余光却是在不动声色的瞥着旁边的萧砚,隐晦辨认着其手中册子上的字迹,能看出有‘临潢府’、‘户口’、‘兵籍’等等。

她心下暗沉,事实上她很明白,萧砚并不避讳让她看见,不然也不会直接当着她的面在这构思书画,更别提让她来帮其研磨了。

且‘临潢府’三个字很容易理解,漠北王庭西楼邑坐落于狼河与潢水之间,据此向北再几十里,便就是潢水,还是述里朵告诉给萧砚的。

当下来看,述里朵几乎不用想,便知这三个字是用于王庭的命名,中原地带为道路制,如河南道河南府,便就是洛阳,又如大梁都城汴州,即开封府。

命名没什么,或许按照述里朵自己的想法,等漠北彻底立国建元,王庭也会叫这个名字,但那什么户口、兵籍……

却着实是捏住了王后的七寸。

……

“萧将军,不妨用一用瓜果?皆为来投效的诸部酋长所献,并不多,只为犒劳萧将军征战劳苦。”

述里朵笑道:“可否要本后命人呈过来?”

“哦,拿过来吧。”

萧砚随意的一拂手,显然没放在心上。

述里朵却是轻笑一声,对着远处的那几名侍女稍稍颔首。

几盘早已洗净的绿李、葡萄、红枣、黄梨,便次第摆在了萧砚身前。那几个侍女却并未第一时间走,有一貌美的侍女小心看了眼述里朵。

王后缓缓颔首。

那侍女便跪坐下去,伏的不算低,但正好坦露出一点点领口,然后捻起一串葡萄,怯生生的用并不算娴熟的汉话道:“萧将军,请用……”

萧砚便停下了笔,蹙眉看了眼她。

侍女有些惴惴不安,垂下头去,一对藕臂却仍然捧着葡萄递过来。

好在萧砚只是洒然一笑,兀自接过那串葡萄,回过头道:“这初春时节,漠北也有这等跨季的水果?看来王后这麾下,有能人不成。”

述里朵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一被萧砚放在小桌上的册子,笑道:“萧将军确实是误会了,本后麾下现今人手凋零,这真是诸部酋长献上来的。”

“信王后便是。”

萧砚用手指了指那几个盘子,对着那侍女笑道:“怎么,单只给我用,忘了你家王后不成?还是说,这水果不敢让你家王后用?”

听见此话,那几个侍女猛地脸色一白,急忙伏下去:“奴、奴等不敢谋害萧将军!”

前者便笑了一声,显然不是真有此意。

但述里朵却稍稍蹙眉,然后叹了一口气,对着几女挥了挥手:“下去吧。”

几女忙不迭的俯首一礼,匆匆忙忙的退步下去。

“让萧将军见笑了。”述里朵放下研磨的磨具,按着手腕的袖子,亲自取过一个黄梨,再用自己的贴身小刀细细切成小块。

“王后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便是。”

萧砚却是发笑,指着那几个明显不是经常跟在述里朵身旁的侍女,道:“凭你我的交情,难道还需要使这美人计不成?”

述里朵倒也坦然,直接道:“那几女,都是诸部里上得了台面的酋长之女,若能被萧将军看上,也是她们的福气。”

萧砚失笑摇头,却并不接述里朵递来的小块黄梨,而是自取一个,手指一拂,那搭在盘边的小刀便落入他的掌中。

他一面削着梨皮,一面缓缓道:“我知道王后想问什么,在担心什么。”

述里朵的面容下意识绷紧起来。

“王后所想,无非是这两日我驻军于此,不再向前,担心我有其他想法。以及——”

萧砚指了指那个小册子,笑问道:“还有我想对漠北做什么,王后所担心的事情,无非就这两件,对否?”

述里朵美目轻轻一眨,半真半假道:“正是,不过本后不是担心,是忧心萧将军不信任本后,才不肯与本后实言相告。”

说着,她一指南面不远处的连绵帐篷,道:“萧将军可知,你的出现,已然在漠北掀起轩然大波?本后两月前出塞,就已召集各部,然响应者几乎没有,可你数败耶律剌葛,整个漠北都因为你而开始转向,本后担心,你若被小人蒙蔽而不信任本后,这漠北,或就会生出无数祸心之辈……”

萧砚的目力很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能看见有几个酋长打扮的大汉在看着那几个侍女退回后,便在角落里开始垂首顿足,俨然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听罢,他便笑着反问道:“王后,难道对我没有祸心?”

述里朵突然一滞,目光看着手中的小块黄梨良久,缓缓抿着咬了一口,迎上萧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借萧将军的话来说,本后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否?”

“哦?在喜峰口,尚有……”

“本后眼中,没有喜峰口。”

萧砚眯了眯眼,与述里朵的眼睛对上。

王后的表情很平静,美目里却显得很有一分斩钉截铁的决绝,毫不避让的与萧砚对视,且这次竟没有移开。

前者脸色不变,手中削下最后一块梨皮,道:“王后果然好魄力。”

“不,若无萧将军,本后也没有此番魄力。”述里朵摇了摇头,道:“且若没有萧将军,本后便会往喜峰口去,若无萧将军,本后也会相信喜峰口那边能成势……”

她沉吟了下,淡淡道:“可本后知道不会有如果,这漠北不复以往,已经不能再经折腾了。本后知道,萧将军能以雷霆之势大败耶律剌葛,就能够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本后与大王。

本后在漠北与大王间,无非是选择了漠北而已,但前提是,萧将军能够诚心与本后合作……”

萧砚迎着她的目光,却只是一副轻松笑色。

他回过身,对着远处的那几个不良人招了招手。

须臾,一人急奔过来,单膝跪下去:“萧帅。”

“把东西给我。”

“喏。”

那不良人便从怀中掏出一面信件,双手呈上。

待萧砚取过,他便马上退去,俨然是没有偷听二人谈话的想法。

“这两日,你召见诸部酋长,几次三番都邀请我一并出席,我却没有答应。”

萧砚把那面信件交给述里朵,道:“我知道此举让伱大失威严,但我却趁机收集到了不少好东西。这是私底下表示愿意向我效忠的部族名单,你自己看看。”

述里朵眉头一蹙,急忙接过来。

甫一看过,她便已是下意识手微微抖动起来,显然是有些不可思议。

“如此,足以见我的诚意?”萧砚无所谓的将那削好的黄梨置于盘中,用手指摩挲着那小刀的刀锋,笑道:“他们欺你麾下几无兵马,汉儿军也损失的只剩下百余人,身边满打满算真正的忠心之人不过五百,又见我好像并非真正支持王后你,便建议我可以重新选一任部落另立大王……”

“唔……”他想了想,道:“也便是让我舍了耶律氏和王后你,他们这些兵强马壮之辈,则愿意奉我为主。”

述里朵的嘴唇被咬的发白,她抬头盯着萧砚,一时竟有些害怕的失语。

她知道这句话不似玩笑话,草原上并非所有部族都尊耶律氏,以前无非是耶律氏兵马最盛,控御的地盘最广,才让各部真心奉为王族。

但现今作为耶律氏起家之地的王庭元气大伤,耶律剌葛五万大军南下,逃回去的堪堪万余败军,阿保机又流亡在外不知所踪,述里朵身边更只剩下了数百兵马。

见此情形,他们这些来拜见的诸部酋长自然会生出其他心思。

实在是耶律氏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跌的太惨,葬送的兵马太多,连堂堂地王后实际上的兵马都不过五百,难免让他们在失望之余,盯上足以横扫整个草原的萧砚萧大帅了。

不提萧砚麾下那近万骁锐骑兵,单是那凑起来的三千重甲骑兵,只要辎重充足,对草原完全是碾压之势,须知连他们的漠北王庭,都不过只有一片宫帐,整个草原上,建有的城池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拿什么抗衡这堂堂重骑?

且在每一个时代,都不缺乏那种带路党,只要萧大帅点个头,真不知有多少部族便是砸锅卖铁,都要咬牙凑出一批供应萧大帅兵马所用的辎重出来。

“本后……”述里朵咬唇许久,低声道:“妾身想知道,九郎是怎么想的。”

她这两日实则看的很清楚,萧砚虽带着她一路向北上了上千里,看起来二者的联盟牢不可破,但她实在害怕,萧砚一朝反目,让她坠入无底深渊。

尤其是现在。

“王后不必忧心。”

萧砚笑了笑,道:“我对草原没兴趣,更无意留在这塞外不走。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在数年内都能听话的漠北。

他们,不成。既没有王后你的手段和威望,自身实力又不足以压住各部让他们都乖乖听话,我一走,难免又会四分五裂,跑去和什么李克用、李嗣源、朱温撺掇在一起,甚是不符合我的预期。”

述里朵稍稍松气。

“不过——”

萧砚前倾过去,眯眼道:“王后太有手段了些,也着实让我担心的紧。”

“九郎说笑。”述里朵毫不犹豫的肃然道:“妾身愿以长生天立誓,若背弃九郎,妾身此生不得好死。”

萧砚看了她一眼,洒然失笑,进而将那枚黄梨一切为二,一半给自己,一般给述里朵。

“我还记得王后当日所言,你我共分漠北。”

“正是,妾身未敢忘记。”述里朵一脸郑重的接过那半块黄梨。

“那名单上的人,王后随意处置便是,与我无关。”

萧砚指了指那信件,盘腿坐着,道:“当下,便也该王后履行诺言了。”

述里朵微微一怔,进而招来一名自己真正的侍女。

“让尧光过来。”

须臾,耶律尧光便被两个侍女领来,前者尚穿着一件短袍,好似在练习射箭。

“母后”

“跪下。”

耶律尧光完全没有多问,立即恭敬的跪了下去。

述里朵看了眼萧砚,见后者好似也在看她打算做什么,便毫不犹豫的出声。

“尧光,抬起头来。”

“是。”

“看清眼前这人,从今以后,这漠北,你只能仰仗一个人,便就是萧将军。这王庭,你除了母后,便也只能信他。”

述里朵盯着耶律尧光,一字一句:“从此以后,萧将军,便是你的中原父汗。”

后者猛地一愣。

萧砚亦是饶有兴致的一笑,却并不出声。

“听见没有!”述里朵脸色一寒。

耶律尧光便不复犹豫,压根不肯多想,对着萧砚就拜下去:“尧光拜见萧叔……拜见父汗,请父汗教尧光箭术!”

述里朵吐出一口气,余光紧紧看着萧砚的反应,却见后者依旧一言不发。

她心下一个咯噔。

但马上,便传来萧砚淡笑的声音。

“王后,召集诸部酋长吧。”

“是时候立新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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