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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三章 看酒


一条属于长春宫的南下渡船,中途会在龙州境内的牛角渡停靠。

曹晴朗来到裴钱屋子外,站在廊道中,轻轻敲门,说道:“是我。”

裴钱打开房门后,继续在屋内六步走桩,随口问道:“找我有事?”

这趟落魄山和京城的往返,裴钱在赶路的时候都覆了张少女容貌的面皮,免得白白多出几笔药费开销。

六步走桩,这是裴钱小时候,陈平安唯一没有如何掩饰的“拳技”。

只不过那会儿的小黑炭,瞧不上,觉得傻乎乎的,成天想着老魏和小白,送她一甲子功力,不吃苦,天上掉下来的绝世武功。

曹晴朗站在门口,“等你练完拳再来?”

裴钱神色古怪,道:“除了睡觉,我都在练拳。”

曹晴朗有些尴尬。

裴钱说道:“说话聊天,不会耽误走桩。”

曹晴朗这才跨过门槛,轻轻关上门,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大骊军方渡船除外,几乎每条仙家渡船供应的清水,都有讲究,多是取自各个名泉,早年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将一洲水之美者,分出七等。

比如青鸾国白水寺的珍珠泉,云霞山龙团峰的一处潭水,据说水注杯中,可以高出杯面而不溢,潭水甚至能够浮起铜钱。还有曾经的南塘湖青梅观,而桌上这壶水,就是长春宫独有的灵湫,据说对女子容貌大有裨益,可以去鱼尾纹,有奇效……

郑大风当年还在落魄山看门那会儿,曹晴朗要进京赶考,参加会试,郑大风就开始撺掇曹晴朗,一定要帮自己绕路多跑一趟长春宫,能买就是最好,花钱都买不着的话,偷也要偷几壶灵湫泉水回家,到时候他大风兄弟必有重谢!

曹晴朗表明此次登门目的:“你除了当年跟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那趟北游,后来还曾独自南下桐叶洲,我想与你讨教一些沿途的风土人情,说得越详细越好,所以可能会耽误你练拳半天。”

裴钱记性之好,比起荀趣的那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要更神仙。

曹晴朗记性不差,但是跟荀趣还能掰掰手腕,可要说跟裴钱比,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按照先生和小师兄的谋划,落魄山会在今年末,最迟明年开春时分,就要在桐叶洲北方某地选址,正式创建下宗了。

在短短一年之内,先立上宗再建下宗,其实在浩然天下历史上,之前只有两次。

做成这桩壮举的两位修士,分别是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以及金甲洲那个在大战中选择叛变的老飞升境修士,完颜老景。

裴钱说道:“回头我写本册子给你?”

曹晴朗笑着抬臂抱拳,轻轻摇晃,“如此更好,多谢大师姐了。”

本意是裴钱口述,曹晴朗取出笔墨纸砚,抄录那本“游记”。

如今他和裴钱都有了一件喜烛前辈赠送的“小洞天”,要比咫尺物品秩更高,所以出门在外,方便多了。

裴钱走桩不停,扯了扯嘴角,“得收钱,按字数结账,一个字一文钱,如何?”

曹晴朗点头道:“没问题。”

早知如此,绕不开钱。

裴钱一次六步走桩间隙,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本“账簿”,随手丢给曹晴朗。

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内容皆以蝇头小楷写就。

她明显是早有准备,只等曹晴朗开口讨要。

看墨迹,多半就是在大骊京城的客栈里边临时写就的“游记”。

曹晴朗翻了几页,颇感意外,裴钱除了描述沿途的各国疆域、山川河流,各地兵备寺观、祥异等风土人情,竟然还涉及到了地方盐铁之类的物产,甚至抄录了不少县志内容,夹杂有不少官府舆图。

裴钱停下走桩,坐在桌旁。

扎丸子发髻,高高的额头。

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极有英气。

她安静望向窗外。

不是一个多好看的女子,但如今的裴钱,一定是个让人见了就记忆深刻的女子。

窗外云高云低,裴钱看得有些失神。

师父曾经说过,书上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天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都可以快人眼目,陶冶情操,尤其后者,白看不收钱!

大白鹅也说过,学宗师大家而不得,还能是刻鹄不成尚类鹜,学明师名家而不得,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咱俩运气,顶呱呱的好哇,我之先生你师父,上哪儿找去?

收起心绪,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察觉到裴钱的古怪眼神,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问道:“被小师兄抢走了宗主,你就没点情绪起伏?”

曹晴朗洒然笑道:“当然会有点失落,不过更多还是松口气。”

曹晴朗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肩头,“还是本事不够,挑不起重担嘛。”

“师父在你这个岁数,都快当上剑气长城的隐官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圣人教诲,弟子不必不如师。我看你,悬。”

曹晴朗忍住笑,“圣人之所以如此教诲,更说明弟子不如师的情况更多,再说了,师祖不也在书上明明白白写下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理之所以是道理,就在于话易懂事难行。”

裴钱不再多说什么。

扯歪理,她在行。

算了,正儿八经讲道理,说不过这个曹木头的。

呵,榜眼。

曹晴朗准备起身告辞,有了这本册子,等自己到了桐叶洲,再循着书上路线,脚踏实地走上一遭,心里就有数多了。

裴钱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结丹?到时候是请种夫子帮忙护关?”

曹晴朗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说道:“在自家山头,其实不用谁护关,等选址一事敲定,办过了宗门典礼,我就在下宗那边闭关结丹,用小师兄的话说,就是一开门,自家山上就立即多出个金丹,可以帮着下宗讨个开门红的好兆头。”

裴钱笑呵呵道:“难怪半点不急。”

曹晴朗一笑置之。

而立不惑之间结金丹,甲子古稀之间修出元婴,百岁到两甲子之间跻身玉璞。

这是早年在藕花福地,陆先生给出的一份“山上考卷”。

曹晴朗在家乡就开始按部就班修行。

加上种先生的指点,登山之路,走得不快,但是稳当。

三件本命物,在曾经的藕花福地,已算稀罕之物,但是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宗门嫡传,品秩都不高,很不够看了。

曹晴朗不是不可以更快破境,只是没必要,也确实如裴钱所说,不着急。

故而相对于一路破镜势如破竹的裴钱,不谈治学,曹晴朗只说修行一道,确实显得十分黯淡无光了。

裴钱补了一句,“修行跟习武差不多,只要有韧性,就有后劲,有后劲,就有机会后发制人。”

就像崔爷爷说的那个拳理,天下就数练拳最简单,只需要比对手多递出一拳。

当年在剑气长城,大白鹅曾经带着他们两个,私底下去城头找过他们仨的那位左师伯。

登城途中,小师兄曾经打过一个比方。

浩然天下的酒鬼,就没醒过。喝酒如饮水。

剑气长城的酒鬼,从没醉过。喝水如饮酒。

裴钱看得出来,左师伯很喜欢曹晴朗这个师侄,在城头那边,拉着曹晴朗问了许多问题。

曹晴朗的有些答案,让左师伯皱眉,有些答案,又让左师伯点头而笑,最后不知曹晴朗说了句什么,竟然让左师伯很……意外,并且大笑不已。

当时裴钱跟大白鹅坐在稍远的地方,她听不真切那些问答的具体内容。

所以就问大白鹅,曹晴朗最后说了什么。大白鹅复述了一句让裴钱毛骨悚然的言语。

杀人须从喉咙处着刀。

把裴钱给吓了个半死。

怎么,曹木头这个看着老实憨厚,难道其实每天都憋着坏,准备迟早有一天要跟自己翻旧账?

好在大白鹅解释说是左师伯在跟曹晴朗问答治学一事。

那会儿的裴钱半信半疑,总觉得曹木头焉儿坏,之后在师娘家里,几个人帮着师父一起篆刻印章挣钱,等到师父好巧不巧送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刻刀给曹晴朗,小黑炭其实当时都吓蒙了。

曹晴朗说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趁机说几句怪话的。”

裴钱揉了揉脸颊,扭头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又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意思的事。”

曹晴朗试探性说道:“这种闲聊,你总不至于记账吧?”

裴钱笑呵呵道:“怎么可能。”

她也没说是可能什么,不可能什么。

裴钱没来由想起剑气长城的那个“师妹”。

郭竹酒,小名绿端。

当时郭竹酒个儿比裴钱高,两人明争暗斗的时候,总是裴钱吃瘪,说话的时候,郭竹酒总喜欢屈膝平视裴钱。

曾经抬起胳膊,一本正经问裴钱,不晓得你们浩然天下那边的仙子姐姐,这儿有么有腋毛,要是有,多久刮一次,用啥刮……

最让裴钱吃不消的地方,还真不是这些话怎么混帐,裴钱撩狠话、骂脏话,说那戳心窝子的话,小时候其实就很擅长,只是长大之后,才消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再说这些,裴钱记得住所有事,唯独这件事,好像从没想过,也记不起来了。

而那个师妹郭竹酒,每次说话,跟裴钱问问题,都倍儿真诚。所以裴钱当年真心拿她没辙。

即便是如今想起,裴钱还是有几分头疼。

在剑气长城,裴钱被郭竹酒气炸了好多次,关键都是些闷亏,所以她曾经偷看过郭竹酒的心境。

是一大群的七彩鸟雀,它们要么全部寂静不动,要么所有振翅群飞。所以郭竹酒能不胡思乱想?

曹晴朗轻声道:“还是担心先生?”

裴钱摇头说道:“有师娘在,何况先生身边还有喜烛前辈,没什么不放心的。”

再说了,天底下最让人放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师父啊。

曹晴朗欲言又止。

先生实在太周全了,很多事情,早早就想到了。

比如在剑气长城那边,私底下就与曹晴朗说好了,以后如果你们俩站在一起,我会表现得更偏心些裴钱。

其实这都没什么。

让曹晴朗哭笑不得的,是先生很快又补上一句,“先生好像确实更偏心她,是不是都不用假装了?”

最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先生忍住笑说道:“别怪先生啊,谁让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裴钱回过神,敏锐发现曹晴朗的心境异样,就回了一个怎么了?

曹晴朗笑道:“没什么。”

渡船这边,有人用上了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冒昧问一句,可是郑宗师?”

裴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一处。

见曹晴朗投来探询视线,裴钱解释道:“是那个鱼虹,不知怎么发现我了。”

曹晴朗问道:“对方是有意尾随?”

裴钱摇头道:“应该是凑巧同船南下。”

其实鱼虹在登船时,裴钱就有所察觉了。这位出身旧朱荧王朝的江湖名宿,刻意收敛那份宗师气势,压境在了远游境。

裴钱解释道:“听说鱼虹早年一位嫡传弟子,好像跟咱们玉液江那位水神娘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露水姻缘。还有更出奇的传闻,说鱼虹的这位得意弟子,有个有道侣之实、无夫妇名分的红颜知己,女子是位山上的金丹地仙,精通水法,因为玉液江水府旁的一处仙家洞窟,是一处适宜修行水法的风水宝地,结果不知怎么到最后,武夫、地仙、水神三个,闹得相互间都老死不相往来了。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做不得准。所以鱼虹会乘坐这条渡船,合情合理,并不突兀。”

曹晴朗点头道:“后者可能性更大。”

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如今更是大骊最重要的水路枢纽之一,被誉为流金淌银之地,不过三条江水,水性各异,绣花江水性柔绵,灵气充沛且稳定,此外虽然名为冲澹江,但其实水运汹汹,水性雄烈,湍悍浑浊,自古多洪涝水患,经常白昼雷霆,最难治理,而且按照大骊地方府志县志的记载,以及曹晴朗搜罗的几本古神水国正史、野史,书上有那“此水通海气”的神异记载,这条江水的神位空悬多年,化名李锦的书铺掌柜,作为冲澹江新任江水正神,算是跟落魄山关系最亲近的一个。

玉液江最为河床弯曲,故而水性无常,不同河段的水运浓郁极为悬殊,所以既有灵气贫瘠如“无法之地”的河段,也有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秘境,都被水神娘娘叶青竹开辟出数座修道府邸,也是玉液江一笔不小的进账。

裴钱瞥了眼曹晴朗。

你一个正人君子,江湖绯闻知道得比我还多?

曹晴朗只得解释道:“是听郑叔叔说的,两个原本关系亲近的女子,最后反目成仇,往往只有一种情况,因为一个男人。”

关于对郑大风的称呼,如果按照郑大风的说法,是他跟曹晴朗,反正年纪差不多,相貌更是瞧着相近,站一块儿,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所以喊他一声郑大哥就行了,要是喊郑叔叔,就把他喊老了,没人会信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曹晴朗,刚刚离开藕花福地,还是个少年。

反正曹晴朗打定主意,见面了就只是喊郑叔叔。

反而是陈灵均,一口一个大风兄弟,喊得无比熟稔,勾肩搭背,经常还没聊几句,就对视一眼,然后一大一小,叉腰大笑。

裴钱说道:“郑叔叔在飞升城酒铺那边当掌柜,肯定不会寂寞的。”

裴钱再次皱眉,以心声说道:“对方找上门来了。除了鱼虹,还有四人,都是练家子,不过境界都不高。其中两人,听呼吸和脚步声,应该与鱼虹是一脉的武夫,至于他们的身份是鱼虹的嫡传还是徒孙,暂时不好说。”

稍加思索,仔细翻检记忆一番,裴钱好像有些讶异,她犹豫了一下,就摘了面皮,露出真容。

一行人从渡船顶楼走到一层甲板。

为首之人,白发苍苍,身材魁梧,气势雄健,老人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正是宝瓶洲武评四大大宗师之一,鱼虹。

京城火神庙那场名动一洲的擂台比武,鱼虹胜了周海镜。

让这位老宗师的江湖声望,一下子到了顶峰。

据说不下十个山上门派,盛情邀请鱼虹担任供奉或是客卿。

鱼虹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在旧朱荧王朝成名已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名气半点不那些元婴境剑仙差。

徒子徒孙一大堆,只是如今还没有所谓的关门弟子。一般来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不收关门弟子,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自认还能活很多年,要么就是一直找不到心仪的弟子人选,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继承衣钵者。无论是山上山下,无论百姓人家还是天潢贵胄,幺儿最受宠,几乎是定例了。

鱼虹此次登船,之所以没有从大骊京城直接返回宝瓶洲中部的自家门派,是打算走一趟披云山和玉液江,之后再去一趟西岳地界,对那素未蒙面的北岳山君魏檗,鱼虹神往已久,至于那位水神娘娘叶青竹,与自己一位弟子间的爱恨纠缠,鱼虹没打算化解,这趟造访水神府,是奔着谈一桩买卖去的,南边有几个山上朋友,打算在玉液江那边联袂修行甲子光阴,等于包圆了玉液江的那几处神仙洞窟,一般人居中斡旋,叶青竹未必肯卖这个面子,自己露面,不敢说一定成事,终究还算把握不小。

期间刚好可以拜会一下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

一个如今在宝瓶洲大名鼎鼎、可谓如日中天的风流人物。

一个能够跟搬山老猿换拳的修道之人,定然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无疑了,不然扛不住正那位阳山护山供奉的凶狠拳脚。

毕竟那位年轻山主,还是“郑清明”的师父。

可要说对方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鱼虹暂时心存怀疑。

既是剑仙,又是止境?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被一个人全占了去。

更大可能,还是那陈平安洪福齐天,被他找到了个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郑撒钱”当弟子。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鱼虹打算与那个年轻山主切磋一二。

当然前提是对方肯点头,不愿意的话,鱼虹也就只能作罢,再托大,鱼虹还不至于觉得自己这位大骊一等供奉,能够让一位浩然天下的年轻宗主,如何高看一位上了岁数的九境武夫。

何况对方似乎脾气不太好,山上已经有些沸沸扬扬的传言,此人竟然在那众目睽睽之下,都做得出手刃袁真页的勾当。

此事也就是幸亏正阳山关闭镜花水月,足够及时,不然如今正阳山修士要更加抬不起头。

鱼虹的两位嫡传弟子,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三十来岁。

身边还有两位江湖人,哪怕都是满头霜雪的老者了,可在鱼虹这边,还是地地道道的晚辈,与各路豪杰差不多,如今都被招徕,成为鱼虹自家门派中人了。

鱼虹一行人来到一条廊道,见着了一位站在门外等候的年轻女子。

鱼虹稍稍快步上前,抱拳笑道:“此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还望郑宗师海涵。”

裴钱迅速扫了一眼其余四位纯粹武夫,不露声色,抱拳还礼,“有幸得见鱼老前辈。”

鱼虹误以为对方是听闻自己与周海潮要比武的消息,就乔装打扮,悄然入京,悄然观战。

拳怕少壮,鱼虹不得不服老几分。

不谈眼前这个神华内敛的裴钱,即便是赢了周海镜一场,可是鱼虹心知肚明,不出十年,自己就肯定不是周海镜的对手了。

所以趁着自己一把老骨头,还有点气力和心气,尽量为这些嫡传弟子们铺路,江湖里的,官场上的,山上的。

鱼虹笑着伸手,“介绍一下,龙山派庾苍茫,大泽帮竺奉仙,他们都是我相识已久的江湖好友,前不久被我亲自邀请担任自家门派的长老。”

两人都是金身境武夫。

其实这就是鱼虹帮人架高梯了,庾苍茫和竺奉仙两人,虽然都是拳压数国、声名远播的武夫,可在鱼虹这边,还真不至于什么亲自邀请。不同于十几个入室弟子出师后在外开创的八个江湖门派,鱼虹自己创建的伏暑堂,门槛极高,一向求精不求多,连同嫡传、长老以及各色成员,只有五十余人,更像是一座山上仙府的祖师堂。

鱼虹继续介绍道:“至于这两个孩子,是我不成材的弟子,严官,黄梅。”

那对年轻男女异口同声道:“见过郑前辈。”

他们对这个真名“裴钱”的女子,都充满了好奇。

还有一种带着敬畏的仰视。

裴钱说道:“前辈二字不敢当,你们喊我裴钱就行了。”

两个六境武夫的年轻男女,哪敢对眼前女子直呼其名。

宗师前辈与你客气,晚辈就真的不客气,那不叫耿直,叫傻。

关于这位绰号“郑撒钱”女子大宗师的岁数,一直是个谜。

有说是四十来岁的,也有说是半百岁数了,更有说她其实已经年近百岁,类似南边桐叶洲的那个黄衣芸,只是因为保养得体,驻颜有术。

反正就是个横空出世的强横之辈,当初她以一种近乎无敌之姿,现身中部大渎战场,出拳之重,手段之狠,

大渎战场之上,她好像永远孤身一人,刻意拣选蛮荒大军大阵极为厚实的凶险之地。

因为怕误伤己方阵营修士。

唯一的例外,是她出拳救人,经常硬生生凿出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带人一起离开战场。

所以“郑钱”如今在宝瓶洲的名声之好,估计三个鱼虹都比不上。

如果与鱼虹问拳之人,是郑钱而非周海镜,别说什么街巷的人头攒动,估计火神庙附近的所有屋舍,都能被看客们坐塌了。

尤其是大骊京城那帮公子哥、世家子,连同那帮去过沙场的将种子弟,一个个提及“郑钱”,那份仰慕之情,无以复加,反正谁敢说郑钱不美就跟谁急。

尤其是严官,曾经有幸亲眼见过“郑钱”在沙场上的出拳。

在一处大军集结的蛮荒大阵之中,有身姿纤细的女子蓦然从天而降,再一个眨眼功夫,便天地清明了,方圆百丈之内,倒地者皆死无全尸,站立着唯有女子武夫。

故而在严官心目中,眼前女子,宛如天人。

以至于先前抱拳致礼之时,严官的手臂和嗓音,都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裴钱问道:“鱼老前辈,是有事相商?”

鱼虹笑道:“确实有事要与郑宗师商量,这次我们会在牛角山渡口下船,打算拜访落魄山,不知陈山主如今是否在山上?”

裴钱说道:“我师父喜欢一个人行走江湖,行踪不定,当下师父在不在落魄山,我也不敢确定。”

鱼虹点头道:“无妨,渡口停靠渡口,我下船后会先走一趟披云山,届时劳烦郑宗师派人给个消息。”

裴钱笑着点头。

派人?

我能使唤谁?

骑龙巷的左右护法?

小米粒胆儿小,可不敢出门。至于另外那条,成天四处浪荡,都没个影儿的。

大骊宋长镜,鱼虹是根本不敢问拳,会死。

面对这个裴钱,反正必输,鱼虹是不愿白送一场名声给她。

落魄山,实在是深不见底。

客卿魏晋。风雪庙大剑仙,宝瓶洲剑道第一人。

还有那个在老龙城战场递剑的剑仙“余米”。

不知怎么就从北岳披云山转投了落魄山。

再加上那拨至少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

武运之盛,冠绝一洲。

这么个宗门,确实值得让鱼虹放低身架,主动结交几分。

裴钱看了眼那个竺奉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但是裴钱却认得这个大泽帮的老帮主。

当年跟着师父一起游历青鸾国金桂观,当时正好碰到了观主张果收徒,避雨时碰到了两拨江湖中人,一方来自云霄国胭脂斋,再就是青鸾国的大泽帮,其中就有老帮主竺奉仙,大名鼎鼎的江湖魔头。

当时还有两个少女,分别叫竺梓阳和刘清城。前者鹅蛋脸,一说话就喜欢脸红,她有把随身携带的裁纸刀,名“蕞尔”。

另外那个圆圆脸,说话很有嚼头的,随她爷爷。

在那青鸾国的青要山,山中有座历史悠久的金桂观,观内种植有六棵老桂树,曾有云游仙人道破天机,月中种。

树下石桌的棋盘,纵横十八道,据说是风雷园李抟景以剑气刻出。观内道士随缘赠送的桂枝伞,比较值钱。

鱼虹都没有说落个座喝个茶什么的,直接就带人告辞离去。

光是这么一出,就等于给足了“郑钱”极大的面子。

裴钱便一路陪同,走出那条廊道才停步。

黄梅发现师父回去的时候,好像心情不错。

裴钱返回屋子,曹晴朗在那边翻书看。

没过多久,一袭青衫从渡船窗口那边猫腰掠入屋内,飘然落地。

裴钱和曹晴朗先后起身,各喊各的,“师父。”“先生。”

小陌随后凭空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曹晴朗像个木头没动静,裴钱已经倒了两碗水给师父和喜烛前辈。

小陌与裴钱道了一声谢,从桌上拿起水碗,双手端着,站着喝水。

陈平安笑道:“没事,就是来送送你们,很快就回京城的。”

裴钱说道:“师父,我刚才遇到了大泽帮的那位竺老帮主。”

陈平安点头道:“我刚才与小陌在云中隐匿身形,远远看见了的,等下会去打声招呼。”

在昔年一场场的游历途中,陈平安有过很多的江湖相逢。境界有高有低,为人有好有坏,做事有讲究和不讲究的,性情各异,但都是陈平安心目中的江湖和江湖人。

陈平安一手持碗,单手托腮,看了眼裴钱,又看了眼曹晴朗。

当师父和先生的青衫男人,眯眼而笑。

陈平安随后将那个源自大骊皇宫的猜想,明白无误告诉两人,让他们回了落魄山就提醒崔东山,桐叶宗下宗选址一事,要小心再小心了,早先越是认可的适宜之地,越要思量复思量,免得着了中土陆氏的道。顺便大致说了那场酒局的过程。

裴钱是默默记住了中土陆氏,以及陆尾那个名字。

曹晴朗则是问道:“中土陆氏此举算不算违禁?”

陈平安笑道:“阴阳家嘛,做事情比较滑头,在两可之间,双方真要吵到文庙那边,也是一笔糊涂账,就算我们吵赢了,打在中土陆氏身上的板子,还是不会太重。”

说到这里,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所以不如自己来。到时候双方再去文庙那边吵。”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突然侧耳聆听,一口喝完杯中茶水,起身笑道:“不曾想还有热闹可瞧,那个黄梅好像跟人打起来了。你们忙自己的,我看完热闹,再与竺老帮主叙过旧,下船就不跟你们打声招呼了。”

曹晴朗跟着起身,以心声说道:“先生,我身上那件喜烛前辈赠予的‘小洞天’,其实意义不大,大材小用了,如今我们落魄山商贸往来愈发频繁,先生不如交给未来的风鸢渡船管事,可以拿来搁放一些山上珍贵的天材地宝。”

陈平安笑着婉拒道:“先生自有打算,不差你那一件。”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离开屋子,去凑热闹。

等到师父离开后,裴钱疑惑道:“你刚才与师父偷偷说了什么?”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就是让师父保重身体。”

裴钱眯眼道:“少来,说!是不是在师父那边告我的刁状了?”

曹晴朗摆手道:“这就是大师姐冤枉人了。”

裴钱正要说话,曹晴朗笑道:“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问先生去。”

走在廊道中,小陌笑道:“先前看那鱼虹下楼梯之时,出场架势,感觉比小陌认识的一些老朋友,瞧着更有气魄。”

陈平安说道:“这就叫目空一切,顾盼自雄。听着像是贬义,其实对武夫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小陌点头道:“学到了。”

原来是有人想要与鱼老宗师问拳,竟然还带了份生死状。

其实那个中年人就只是个底子不错的六境武夫,不过在那地方小国,也算一方豪杰了。

这就是鱼虹的树大招风了,没有什么需要签生死状的江湖恩怨,只是对方笃定德高望重的鱼虹不会出拳杀人,等于白挣一笔江湖声望,挨了一两拳,在床上躺个把月,耗费些银两,就能赢取寻常武夫一辈子都攒不下的名声和谈资,何乐不为。只不过江湖门派,也有应对之法,会让开山弟子负责搭手接拳,所以一个门派的大弟子,就像那道山门,负责拦住牛鬼蛇神。今天鱼虹就派出了黄梅,再让严官在旁压阵,鱼虹自己则走了,对那场胜负毫无悬念的比试,看也不看一眼,老宗师只是聚音成线暗中提醒黄梅,出手别太重。

黄梅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出拳,别太轻了。

渡船一楼这边早已人满为患,楼梯那边都站满了人,陈平安只得在人群后边,踮起脚尖,远远看着那场比试。

如果不是这场比试,陈平安还真不知道长春宫渡船的生意如此之好。

一条穿云过雾的仙家渡船,如果不谈物资运转的商贸营收,船上大小屋舍客满,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情况,其实很少见,一年到头平摊下来,能有六成,渡船收入就已经极为可观了。陈平安如今自家就有两条渡船,一条能够跨越半洲山河的翻墨,一条可以跨洲远游的风鸢,两条渡船的航行路线,就是实打实的两条财路,陈平安都得算将生意做到南婆娑洲去了,反正那儿有条极为粗壮的大腿,龙象剑宗。所以陈平安琢磨着是不是让米大剑仙,在龙象剑宗那边捞个记名供奉的身份,但凡遇到点事情,就直接报名号。

小陌对这类比武提不起什么兴趣,轻轻抬手,打着哈欠。

就像两只刚出笼的鸡崽儿,你啄我一下,我啃你两下的。

自家公子倒是看得用心,好像对那个黄梅的拳法路数,比较感兴趣。

陈平安通过这场观战,看出了些端倪,出拳果决,与出拳阴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路。

武夫身上一有拳意,尤其是六境武胆一生,就会各有气象。

那个严官是以自身性情压制拳法浸染,黄梅却是性情就与师门传下的拳路天然契合,所以两者越往后,拳技高低就越悬殊。

由此可见,从伏暑堂走出去开枝散叶、自成一派的武夫,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过那女子到底是出身名门大派,所以虽然出拳不轻,但是极有分寸,打在对方身上的那些拳招,绝不碰那些死穴,也不落在大穴位上边,只挑选一些无关轻重的身体穴位,那么对方在比试落败过后,估计都察觉不到那些落下的病根和后遗症,十分神不知鬼不觉了。

等黄梅最后一拳递出,中年男子差点就要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结果被她笑着伸手拽住胳膊,说了句承让,所以后者只是一个身形摇晃,强压下一口淤血,与那黄梅抱拳认输。

黄梅松开手,“多有得罪。”

男子没能与鱼虹问拳,好歹与鱼虹的嫡传弟子切磋一场,虽然受了点伤,仍是心满意足。

只是身上那些积攒起来的细碎伤势,会不会在体内哪天突然如山脉连绵成势,依旧浑然不觉。

而渡船之上观战的看客,几乎都是不谙拳脚厮杀的山上练气士,何况看热闹谁嫌大。

人群渐渐散去。

竺奉仙在跟庾苍茫站在船头那边闲聊,对于那场比试,都没有在意。

江湖人出门在外,眼中所见多是江湖事,

之前大骊京城的火神庙擂台比武,他们两个老友,都没有去观战,而是去菖蒲河那边找花酒喝去了,可惜都是些清倌,只能看不能摸,据说能否带走,各凭本事,得看客人兜里的银子,竺奉仙手边倒是不缺银票,不曾想那两位在酒桌唱曲儿助兴的妙龄清倌儿,估计是觉得俩客人实在是太老了点,所以只是笑着不言语,假装没听懂竺奉仙的暗示。

在那大骊京城,竺奉仙也不敢造次,就只是摸出一颗金锭当赏钱的时候,趁机摸了摸那女子的白嫩小手。

没法子,之前竺奉仙打赏银锭的时候,两个女子眼皮子都没搭一下。

与老友走出酒楼后,竺奉仙走在菖蒲河边,不由得感慨一句,金贵,眼睛里瞧不见银子。

庾苍茫此刻瞥见那严官与黄梅走上楼梯,聚音成线道:“憋屈。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打死都不加入伏暑堂了。这事情确实怨我,拉着你一起倒霉。”

说是帮派长老,其实半点实权没有,更多时候,就是给那两娃儿喂拳。

严官倒还好,出拳有些分寸,为人还算厚道,只是那个瞧着眉眼娇柔的小娘们,下手才叫一个狠辣,简直就是将他们两个当会走路的木桩子打。

只是不得不承认,黄梅的武道成就,一定会比师兄严官更高。

虽然如今才是六境,却是奔着远游境去的。反观那个严官,极有可能这辈子就是止步金身境了,将来至多是外派到某个师兄的门派,美其名曰历练人情世故,实则就是与一大堆的江湖庶务打交道。

竺奉仙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无所谓了,就当是混口饭吃。想开点,给饭吃的人脸色不好看,算不得什么,桌上的那碗饭不难吃,就成了。”

船头这边,缓缓走来两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就是奔着他们俩来的。

其中一袭青衫,率先抱拳笑道:“竺老帮主,青鸾国一别,多年不见了,老帮主风采依旧。”

那行走时落后半个身位的年轻扈从,就跟着抱拳。

竺奉仙依稀认出对方有几分眉眼相熟,试探性问道:“可是金桂观萍水相逢的那位……陈公子?”

其实是陈仙师了,只不过竺奉仙没觉得这位山上神仙,反而觉得是个江湖中人。

当年一场萍水相逢,竺奉仙还让这位陈仙师一行人,住在大泽帮出人出钱刚刚建好的宅子里边,双方算是很投缘了。

陈平安爽朗笑道:“老帮主好眼力!”

竺奉仙放声大笑,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走,去二楼喝酒去,我屋子里边有山上的好酒!从大骊京城买来的,都舍不得给庾老儿喝。”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有钱都买不着的长春宫仙酿?”

二楼?

鱼虹师徒三人,好像是在三楼下榻,各有雅间。

当然可能是长春宫的三楼屋舍,数量太少,即便有神仙钱也买不来。

竺奉仙瞪眼道:“陈公子,你要是这么聊天,可就没有朋友了。”

陈平安被拽着走,笑道:“老帮主没有,我手头凑巧有几壶啊,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

竺奉仙点头道:“好,陈公子这个朋友,我就当刚认识,交定了!”

小陌跟在陈平安身后,见那个叫庾苍茫的纯粹武夫,朝自己投来一抹探询视线,小陌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到了二楼屋子,在公子与两位江湖朋友走向酒桌,走在最后边的小陌就轻轻关上房门。

竺奉仙落座后,笑道:“鱼老宗师一开始是想让我们住楼上的,只是我和庾老儿都觉得没必要花这份冤枉钱,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都想要住一楼去了,只是鱼老宗师没答应,陈公子,乘坐这长春宫的渡船,每天开销不小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所以跟竺老帮主一样,没舍得住在顶楼,那儿风太大,一个不留神,就刮走兜里的钱了。”

一直沉默的庾苍茫会心一笑。

竺奉仙深以为然,啧啧不已,“要说钱财的开销,何止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心比不得你们这些山上神仙。”

陈平安转过头,拍了拍小陌的胳膊,笑道:“小陌,竺老帮主酒量极好,你等下记得帮我挡酒。”

原本打算就那么站着的小陌这才落座。

竺奉仙去取出两坛酒,期间看了眼庾苍茫,后者不露痕迹地摇摇头。

竺奉仙倒满了四杯酒,小陌身体前倾,双手持杯接酒,道了一声谢。

一开始聊得还算含蓄,多是陈平安问了些竺奉仙这些年的近况,还有老帮主那个孙女在金桂观的修行事。

等到几杯酒下肚,就聊开了,竺奉仙举起酒杯,“我跟庾老儿算是上了岁数的,你跟小陌兄弟,都是年轻人,不管如何,就冲咱们双方都还活着,就得好好走一个。”

各自饮尽杯中酒,竺奉仙又倒满酒。

陈平安抿了一口,问道:“老帮主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破境?”

竺奉仙洒然笑道:“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然后老人指了指庾苍茫,“这个庾老儿,才值得说道说道,以双拳打杀了一头妖族的地仙修士,算一条真汉子。”

庾苍茫摇头道:“战场上踩了狗屎运,碰巧捡漏而已,贻笑大方。要是一场捉对厮杀,就得互换战功了。”

一个有钱还买得着、而不是买得起长春宫仙酿的年轻仙师。

大致什么来头,庾苍茫心里有数。

在山上,一个谱牒仙师暂时的境界高低,修为什么的,不代表一切。

只听那个与竺奉仙相识于多年之前的年轻人,主动与自己敬酒,“死人堆里捡漏,怎么就不是真本事了,庾老前辈,就冲这句话,你老人家得干完一杯,再自罚一杯。”

竺奉仙笑骂道:“赶紧的,两杯酒都得喝干净了,记得别手抖养鱼,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长春宫的酒水,据说是最能养伤的仙酿,比起一般仙府酒水更能裨益体魄,在山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庾苍茫在战场上落下了病根,一直没能痊愈,不然也不至于投奔鱼虹,所以今儿多喝一杯是一杯。

至于他们两个为何不去大骊朝廷,捞个末等供奉当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实桌上这两壶仙家酒酿,就是竺奉仙在大骊京城专程为庾苍茫买来的疗伤药酒,只是不曾想竟然在渡船上遇到了朋友,竺奉仙一个高兴,就不小心忘了这茬,所以方才取酒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些歉意,只是庾老儿本就是个大气的人,根本不介意就是了,不然两人也当不成朋友。

桌上两坛酒水喝得差不多了,小陌其实就没喝两杯,陈平安此刻身前的酒杯里还有。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

小陌便取出两壶酒水,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起身负责倒酒。

先前公子一拍胳膊,就将两壶酒悄悄转交到了他手上。

竺奉仙和庾苍茫都是老江湖,只当故意没看见小陌的取酒动作,极有可能是从方寸物中取出的两坛酒了。

竺奉仙提起酒杯,嗅了嗅,笑问道:“莫非真是长春宫的酒水?”

长春宫的女修,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仙府既是位于大骊龙兴之地,更有传闻,如今那位大骊太后,在她还是皇后娘娘的时候,曾在长春宫结茅修养。所以长春宫谱牒修士出门在外,是天然高人一头的。就像竺奉仙,即便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能凑够神仙钱,但是想要买长春宫的仙酿,都找不到门路。

陈平安笑道:“山上朋友多,没办法的事情。”

竺奉仙一时语噎,他娘的,这些个谱牒仙师,说话就是气人。

竺奉仙抿了一口酒水,“陈公子,当年没多问,毕竟认识没多久,若是一味刨根问底,显得我居心叵测,如今得多嘴一句了,到底是出身山下的某个豪门世家,还是在哪座山上仙府高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了主意,选择如实说道:“一直都在大骊龙州的那个落魄山。”

竺奉仙当场一口酒水喷出来。

老人既心惊那个答案,又心疼这一口仙酿。

小陌轻轻挥袖,驱散那些朝公子那边喷去的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笑问道:“老帮主和庾先生,就没看过那场镜花水月?”

竺奉仙摇头道:“那玩意儿多耗钱,而且还是山上的神仙钱,花里花俏的,我跟老庾既没兴趣,兜里也没那闲钱,平时又没脸去蹭谁的镜花水月,鱼老宗师的两位高徒,倒是好这一口。一个看仙子,一个看剑仙,不亦乐乎。听说黄梅每次瞧见那个风雪庙的魏大剑仙,就要犯花痴。在她的屋子里边,还请山上的丹青妙手,画了一幅魏大剑仙的挂像……”

庾苍茫看竺奉仙越说越不着调,赶紧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老友,提醒他别喝酒就犯浑。

陈平安点头道:“难怪。”

然后陈平安举起酒杯,“今天就喝这么多。”

小陌一起举杯。

竺奉仙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问道:“陈公子是那落魄山的谱牒仙师吧?可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先别急着喝酒,等我说完。”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拦阻竺奉仙的喝酒,“是谱牒仙师,也是落魄山的山主。”

竺奉仙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乐不可支,一手端酒碗,一手指了指对面的陈公子。

好小子,贼风趣。

竺奉仙说道:“陈公子,咱们这才刚开喝,收着点唠啊。”

在桌子底下,庾苍茫赶紧踹了那个傻了吧唧的竺奉仙一脚。

对方既然是一位山中修道的仙师,在山上,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

就像你竺奉仙,胆子再大,敢在江湖上,敢逢人就说自己是鱼虹?

所以等到那个青衫男子喝完杯中酒,伸手覆住酒杯,笑着说就先余着了。

竺奉仙都还做梦一般,只是起身相送,忘记了拦着对方继续喝啊。

陈平安跨过门槛,走到房门那边,抱拳告别,“竺老帮主,庾老先生,都别送了。”

最后还是小陌带上了房门。

屋内,片刻之后。

“庾老儿,来,给我一拳。”

“庾苍茫!老子干你娘,你还真打啊?!”

走下楼梯,小陌笑道:“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要问。”

这次小陌学聪明了,没有那句“当讲不当讲”。

陈平安说道:“随便问。”

小陌问道:“公子这么照顾旁人,不会觉得累吗?”

公子今天请那两位老武夫喝的酒,好像叫百花酿,根本不是什么长春宫酒水。

而且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庾苍茫的那件事,公子今天才会自报身份,当然不是故意端什么架子,而是江湖相逢,可以不谈身份,只看酒。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然不累,这有什么累的。小陌,你这次溜须拍马,有失水准了啊。”

穿草鞋背箩筐,上山草药,每天早出晚归,由不得他不知道人心冷暖,寒暑之苦,路途之遥。

何况那些江湖路,都没有白走。

“公子是个好人。”

“这句好话,我得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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