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天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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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走出屋子,望向那位站在桃树下那位由龙运显化而生的金冠道人,询问道:“有多少朵桃花了?”
宋云间说道:“目前数量稳定在六百五十朵左右,距离八百朵不算远了。”
浩然天下不是皇帝都是道官的青冥天下,人间王朝国祚延续八百年是一个大坎。相传过了这道坎,就有一场惊人的鱼龙变化。
牵涉到了人道之主,归根结底,礼圣在上古岁月里的励精图治,谋篇布局,例如设置真人治所等,所求之事,无非就是确定人间到底该不该出现一位人道之主,由他来打破礼圣亲手打造出来的那条大道根祇之一,绝天地通!
宋云间如今跟年轻国师是一种主次跟主宾颠倒的盟友关系。
陈平安是主他是辅,但是道人陈平安之于好似一座逆旅的大骊王朝,终究是一位暂作休歇的过客,而宋云间却是跟大骊王朝国祚紧密相连的存在,简而言之,大骊国势强盛,宋云间道力就高,大骊国师衰弱,宋云间就要折损道力。
先前陈平安跟崔东山有过估算,宋云间如今相当于一位准飞升,如果大骊国力接下来继续往上走,宋云间就有机会变成弱飞升,若是大骊能够成为浩然天下最大的那个王朝,宋云间甚至可以达到飞升境圆满,再往后会如何,宋云间自己都不敢奢望,他岂敢去类比中土文庙的经生熹平。
当然,宋云间的所谓境界,都是一种纸面实力。在京城地盘略好些,出了京城,哪怕是京畿之地,都是不稳妥的。若说大骊京城是宋云间的大道场,整座大骊王朝反而是座小道场。那么站在国师府这棵桃树旁边,准确说来,是站在大骊皇帝陛下和年轻国师附近,宋云间就是最安全的。
一只莺雀儿,翩跹桃花间,自由不自由?若以生死论,便是大自由,若以身心论,即是大牢笼。
其实宋云间起先不是没有想要外出游览京师风貌一番的念头,比如离开国师府,去千步廊南薰坊、那座用以祈雨大高玄殿看看,去花神庙、琉璃厂逛逛?
结果陈平安只用两句话,就让宋云间知晓轻重利害,彻底断了念想。
“半年之内,我已经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刺杀过,还与两位十四境修士做过生死相向的搏命厮杀,我没死。”
“类似事情,肯定还有。”
言外之意,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帮你提升道行,你躺着享福不说,还要横生枝节拖后腿,这就是不讲江湖道义了。
一旦宋云间遭受灾厄横祸,首先大骊王朝的国运就会遭受重创,其次就是陈平安,飞升境还捂热呢,恐怕就要当场跌境。至于具体跌几个境界,还要看宋云间承受了多大的伤势。
不过若说宋云间就是鸡肋,毫无臂助之功,也不尽然,有宋云间坐镇京师,还是可以帮陈平安省去许多人力和心力。
宋云间笑道:“我诞生之时,做过一番推衍演算,在你答应陛下担任国师前,是八十七朵桃花,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五朵。”
他近期一直待在桃树下,总不能是这边能够捡钱吧。
陈平安皱眉道:“你确定?”
这岂不是说大骊国祚一度短到只能延续八十七年?
宋云间收敛笑意,“大致可以确定。”
貂帽少女斜靠廊柱,说道:“撄宁道友,你要把舌头捋直了说准话,不要跟喝醉了人似的晕乎乎说酒话,我可是精通文学、近期还开始转去钻研小学训诂的读书人,头回听说有‘大致可以确定’的说法。”
宋云间无奈道:“术算出这个‘大概’,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谢狗揉了揉下巴,“真该从白玉京那边偷抓几个会算命的老道士回来。”
小陌摇摇头,“注定做不成的。”
谢狗笑哈哈道:“在我心里,已经成了。”
听到“心里”二字,陈平安会心一笑。
毕竟陈平安跟白玉京,其实已经用一种硬碰硬的方式交过手了。绝不是外界所想像的那种打个照面,混个熟脸,骂街几句,各回各家。
来而不往非礼也,陈平安造访青冥天下俯瞰白玉京,那拨精通演算的道官们就拜访陈平安的道心,陈平安就以“周密”还礼。
谢狗揉了揉貂帽,有些焦躁情绪。那座白玉京就像个极坚韧极难敲碎的乌龟壳,需知谢狗的杀手锏之一,便是那把袖中短剑。
结果一趟玉京山之行,真是应了她自己说过的话,自惭携短剑,只为看山来。而且近期谢狗明显有些道心不稳,没有嚼了刘老成,都是她在克制再克制了。其实何止是刘老成,刘蜕?宋云间?
自恃有气运在身便觉得不会死翘翘是吧?哪个不是白景在远古岁月里吃惯了这类大补之物的大道资粮?!
小陌说道:“不能急。”
别说谢狗单凭一己之力偷抓道官,就是他跟谢狗联手,都绝对攻不破余斗坐镇上清阁的玉京山。还得多几位强手。
比如,只说比如,以共斩一役的三位盟友作为核心,自家公子,郑居中,吴霜降。山主夫人,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再带上他跟谢狗,为一翼。齐廷济,陆芝和刑官豪素,加上崔东山,姜尚真和所有落魄山一脉的剑修,再作一翼。再有伪十五境的姚清遥遥配合……不过如此一来,就不是简单的问剑了,是要不要将连同白玉京在内的青冥天下十四州一起天崩地裂了。
道术将为天下裂。
道丧五百年得陈。
万年之前,小陌没有参加登天一役,万年之后,小陌想要试试看。
关于当年小陌为何没有共襄盛举的缘由,是贪生怕死?小陌仗剑独行人间,怕过谁?只说一事,万年之前的小夫子是什么脾气,白景他们一清二楚,如今的礼圣脾气有多好,当年的小夫子脾气就有多差。小陌不也与好友碧霄洞主喝过酒,便撂下一句,顶天了也是个人,怕个卵。然后他就直接去找小夫子问剑了。
之所以没有跟姜赦、白景他们一起登天,只因为小陌曾经见过那个“人”。
小陌转头看了眼貂帽少女,若真有机会,就一起并肩在玉京山之巅看看人间。
谢狗发现小陌的视线,她有些羞赧,哇,小陌此刻眼神真温柔,想睡我。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愧是钻研小学的读书人。”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山主,咱们才是一伙的,莫要胳膊肘往外拐向个废物,寒了众将士的心。”
宋云间也不恼火,白景跟小陌,都是道龄万年的远古大妖,他们这些远古道士,何止是说话直截了当,修道炼剑生死不都是?
宋云间笑道:“桃花数量有增有减,只要一直保持增多减少的形势,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陈平安说道:“大骊只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大骊世道变得更好些,还谈不上天下太平。”
谢狗双手叉腰,“听听,这才是措辞精准,撄宁道友啊撄宁道友,你可长点心吧你。”
宋云间一笑置之。他已经琢磨出跟谢狗的相处之道了,只要不将其视为正常的修道之人,那么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陈平安突然自言自语道:“我上次来京城,就跟荀趣无意间提到了‘妙笔生花’一语,现在荀趣就开始跟百花福地对接具体事务,算不算是一种心有灵犀的言出法随。”
宋云间说道:“这不是好事吗?道人求道,何等艰辛,自古到今,难在印证。得道之士,心诚则灵,应验言语,有感必孚。这才是证道飞升该有的崭新境地吧?”
小陌不擅长这些笼统道语,别说跟谁清谈打机锋,就是想多了,就跟喝了劣酒假酒差不多。谢狗则是不敢随便言语。
陈平安也只是随口一提,返回屋子,桌上铺了许多州郡堪舆图,用朱笔画出了几条路线,既如人身经络,也似大地龙脉。
除此之外就是让容鱼列一份名单、整理出三本册子,分成京官、地方文官和驻地武将三个类别,将近三届大骊京察大计当中考核优异的官员档案都做个简单的汇总,可以适当侧重正值青壮的中层官员的档案履历。容鱼做事情是极有章法的,很快就给到了第一份名单,还说明天申时就可以给到第二份更为详实、准确的档案。陈平安坐在那张镶嵌有圆形青瓷片的椅子上,开始翻阅一本京察册子。在天子脚下当官,便更能知根知底?不好说。
陈平安已经将整座国师府都给炼化。
小陌和谢狗又先后增补了层层禁制。小陌是天赋神通使然,谢狗则是手握道脉极多,阵法一道,皆非弱手。
陈平安手中的这支毛笔,是一件在大骊千步廊诸多衙署早已通行的仙家器物,使用者根本不必使用砚台墨锭,笔锋不必蘸墨,提笔呵气就能书写。类似这样的物件,大骊朝廷还有不少。大渎南边的各国,就是稀罕物了,估计只能是中枢重臣才能接触到,由朝廷内府定期供应,并未推广开来,是他们不知道这类物件的好处吗?当然不是,是他们国库没钱。
刑部侍郎赵繇来到国师府,进了官厅落座,容鱼很快端来茶水,赵繇快速喝过一口茶水,也没有任何客套寒暄,径直说道:“刚刚去了趟兵部衙署,跟吴王城谈过正事,沈老尚书就出现了,托我问国师啥时候去那边坐坐,提醒你不要言而无信,反正一天不去,也是可以的,他就一天不跟陛下递交辞呈,一天不交出兵部堂印。”
到底是自家文脉道统里边的师侄,同样是三品官,虽然也有个正、从之分,不过人家洪霁好歹是整座京师北衙的一把手。赵侍郎是不见外的。
赵繇抬起胳膊转了转,说道:“你总要给我一句准话,给个确切的期限,明天,后天?兵部堂官更换一事,谁来接任,何时接任,上报御书房讨论,如何控制廷议,尚书一换,整座兵部必然都要跟着动一动。这些都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也学一学沈沉,你今天不给我个日期,我就在这边打地铺了。衙门点卯,禁中夜值,我都在国师府通宵达旦忙碌公务了,还跟我计较这些个?”
陈平安说道:“呦,火气还挺大。”
赵繇喝了一大口茶,将茶杯放在手边的花几上,不对,赶紧又提起来细细端详一番,问道:“莫非是真品?”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顺手牵羊,真假你说了算。”
赵繇爱不释手,问道:“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刑部跟兵部两位侍郎大人聊什么正事,我很好奇,说说看,商量着如何造反啊?”
赵繇气笑道:“国师大人在大殿上一站,再去御书房一坐,就大摇大摆打道回府了,莫非京城戒严一事就结束了?四艘大骊剑舟带着军用渡船浩浩荡荡南下一事,就不管了?是谁说的,此次京察分明暗两条线,庆典筹备本身就是京察的一部分,要不要检查档案勘验一番?今天的大骊京城,奇人异士何其多也,除了刑部自家的供奉,要不要地方上诸州将军的随军修士,配合着刑部帮忙盯一盯他们的行踪?”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赵侍郎跟我诉苦不着,我又不是吏部尚书。想升官,转迁吏部当侍郎之类的,多跑跑长孙茂那边。”
赵繇说道:“说回正事,一是余氏祠堂那边给出的结果,你觉得够不够,需不需要再拎出几个,能够放到邸报里边去的那种。二是关于大渎牵扯到那么多涉事官员,是继续由刑部单独办案,还是国师府另有方案?三是百花福地跟我们大骊结盟,我刚刚听说了,需不需要让礼部那边稍微露个面,弄一场缔结山上盟约的简单仪式?”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够了,但是你必须再找出一条线,能够让朝廷邸报写满的那种。刑部单独办案,如果需要额外人手只管跟我提。盟约典礼仪式,暂时不需要。”
赵繇点点头,将那花神杯往袖子里一放,起身道:“那我就当你明天大驾光临兵部衙署,这就去给沈老尚书带话。”
陈平安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道:“赵侍郎,类似的试探,就没有再来一次的必要了。”
赵繇说道:“总得有一次,让我看到了结果,我才肯诚心诚意与国师说一句保证下不为例。”
是你陈平安说一查到底、上不封顶的,你总得在事实上让我信服,如果只是嘴上说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陈平安点点头,“说得通。”
赵繇拱手作别,再不给陈平安“挽留”的机会,大步跨过门槛,真是下了台阶就往二进院落那边跑啊。
刚好与怀捧一只锦盒的容鱼擦肩而过,她神色古怪,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赵侍郎,国师说将那只花神杯送你了?”
赵繇脚步不停,转头笑道:“容鱼姑娘,他没说这话,我自己拿的。”
容鱼问道:“确定了?”
赵繇点头道:“确定。”
容鱼忍住笑道:“赵侍郎倒也是真心替国师着想的,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师叔师侄。”
赵繇停下脚步,疑惑道:“容鱼姑娘,此话怎讲?”
容鱼拍了拍锦盒,说道:“国师方才让我去取来一整套的花神杯,说既然要送就干脆点,送十二只杯子得了。是福地花主齐芳亲自让人送来的,想来不是赝品。”
赵繇从袖中摸出自己那只花神杯,再瞧瞧容鱼的那只锦盒,若是临时改口,赵繇没那脸皮,转念一想,重新将花神杯丢入袖中,笑道:“无妨,能够从他手上拿走一只花神杯,还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容鱼笑着点点头。
赵繇只觉得神清气爽,刚要转身离去,认为还是要与容鱼致歉一句,“可惜连累容鱼姑娘盒子里边,缺了一只花神杯。”
容鱼笑眯眯道:“没有啊,锦盒里边是十二只。”
赵繇愣在当场。
陈平安站在台阶那边,啧了一声,笑道:“赵侍郎,咱们是同乡人啊,家乡就是出瓷器的地方,我不过是当了几年窑工学徒,你可是自家有私人龙窑的,结果连瓷器鉴赏的半点眼力都没有,这就有点不像话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辈子就没有拌过泥料拉过坯吧?以后出门最好别跟人说你是处州龙泉郡人氏。”
赵繇也懒得再跟他絮叨半句,想起一事,就去找林守一抽空闲聊几句。
在林守一那边稍作片刻,赵繇离开国师府,发现容鱼就在门口等着,将那只锦盒递给赵繇,“赵侍郎,拿走便是。”
不曾想赵繇摇摇头,“他白送我一套真品花神杯,都不如我自己拿走一只赝品花神杯。”
容鱼有些不解,既是同乡同龄人,还是同一文脉,你跟国师较什么劲呐。
赵繇前脚才走,便又有一位侍郎大人健步如飞,往国师府这边赶,与捧着锦盒站在原地的容鱼打过招呼,此人便冲入大门,一进国师府地界就骤然停步,容鱼见曹耕心举起那只紫皮酒葫芦就开始仰头喝酒,很豪迈,跟喝水似的。容鱼哑然失笑,敢情是曹侍郎偷跑这儿喝酒来啦?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拍了拍肚子,舒坦,今年大骊察计一事,管得严啊,可把他憋坏了,就找借口来国师府商量事情,过过瘾。
曹耕心眼尖,早就瞧见赵侍郎跟容鱼姐姐的眉来眼去了,呸,是赵侍郎眼神炙热,心怀不轨,容鱼姐姐不为所动,厉色呵斥。
曹耕心问道:“容鱼姑娘,这盒子里边是?”
容鱼笑道:“是十一只花神杯。”
曹耕心疑惑道:“咋个缺了一只?”
容鱼笑着不说话。
其实赵繇取走的那只花神杯正是真品。
曹耕心试探性问道:“容鱼姑娘,不如咱们一起去跟国师打个商量,连杯子带盒子一并送我呗?”
容鱼笑着摇头。
曹耕心一跺脚,提起酒葫芦就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藏好酒葫芦之后,使劲拍打衣袖,急急返回吏部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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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酉正初刻。
京城内城最东边,有一处将整座老莺湖圈起来的私人园林,据说如今京城最大的仙家客栈,最早就想要选址此地,可惜价格没谈拢。有小道消息,园林的主人,是个身份晦暗不明的世家子,只需要晓得他家的祖宅不是在篪儿街就是意迟巷,这就足够了。都说买卖不在仁义在,他就没有这样的讲究,与那帮忙谈价格的说客,当面骂了一句很狠的脏话,给那姓董的乡巴佬带句话,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几个臭钱,充什么大爷,再来烦人,小心我直接让他卷铺盖滚出京城。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
沈蒸已经在这边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在等一个名叫柳䢦、绰号“渠帅”的男人。他真正等待的,是权势。
准确说来,是一块能够帮自己通往更大权势的敲门砖。因为柳䢦终于肯将他引荐给神通广大的“六爷”了。
大日炎炎,即便是酉时了,沈蒸依旧觉得有些烦闷,整座京城就跟个蒸笼似的,他站在一棵柳树荫凉里边,时不时望向大门那边,即便已经站了将近半个时辰,沈蒸依旧耐心等待柳䢦的现身。猜测那位手眼通天的六爷,极有可能在酒足饭饱之后,才会见自己,怎么都该酉时末甚至是戌时吧,等着便是,至于双方见了面,能够说上几句话,沈蒸心里也没底。
他也很好奇那个姓董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到底是有钱到什么份上,才敢数次提价,想要盘下整座老莺湖园林。
更好奇此事不成,竟然就直接换了个更好的地方,听说还是一座仙家客栈。
在沈蒸看来,这不是打那位世家子的脸么,不料后者好像就没有使绊子,那座做着神仙钱买卖的客栈,
沈蒸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官,最大的,就是县尉了,他根本不懂里边的门道。
都说官场跟了谁比什么都重要。像他们这些混底层江湖的,不是一样的道理?
百无聊赖,沈蒸伸手折了一片柳叶叼在嘴里,其实刚到这边的时候,他还担心这座园子门房杂役之类的人物会过来赶人,还好,从头到尾就根本没人搭理他。
沈蒸是从外城宅子一路徒步走来的,私人车驾,马匹自然都是有的,而且那匹马还是从大骊边军里边淘汰下来的。但是沈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路,主要是怕闹笑话,不小心在柳䢦那边就恶了印象。
此刻沈蒸浮想联翩,很想知道自己十年,二十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个名声鹊起、混得还行的年轻人,为了见自己一面,也会有这般……操蛋的心境?
天上的事情,他不会仙术,蹦起来都够不着那么高的,大骊京城地面,一国首善之地,百衙林立,鱼龙混杂,也轮不到他管什么,绝不敢随便伸手,但是在“地面”以下,见不得光的角角落落,那些让大人物们嫌脏的腌臜地界,他自认还算有点能耐,有些见识。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
各有各的活路和活法。
他是大骊京畿嘉鱼县人氏,嘉鱼县是一个出了很多武将的地方,都说是个鱼跃龙门的风水宝地,同时也有很多个江湖帮派。
沈蒸今年二十七岁,十二岁就开始混帮派,二十四岁的时候,带着百来号兄弟们进了京城地面,在外城站稳了脚跟。打拼了几年,终于有了点名气。但是刚刚被柳䢦的帮派给兼并了,就在前一晚,沈蒸亲手做掉了两个死活不肯与柳䢦低头的兄弟,从军师兼账房先生的身份,变成了帮主。
他想要赚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想睡至少得是当朝三品官的女儿,想要成为渠帅柳䢦那样呼风唤雨的人物,黑白两道都混得开,
沈蒸觉得自己命里只缺一个贵人。
今天他就要去见这个人。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向那处私人园林,车夫是个精悍青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两个男人各自靠着车壁相对而坐,其中体型跟一座小山似的胖子,使劲扇动一把描金扇子,额头和脖子里边依旧满是油腻汗水,胖子不停埋怨道咋回事,好像往年这个时节可没这么热啊,韩六儿,该乘坐我那辆马车的,贴上一张仙家售卖的驱暑符,嚯,足足一旬都是凉爽的,就是价格贵了点,对了,韩六儿,问你个事儿,这些近些年在各州坊间都能买的符箓,真是那姓董的财路之一,你消息灵通,说说看,回头我好跟那些姐姐妹妹们吹个牛,就说符箓是姓董的送我……
另外那个差不多岁数的男人,此时是一副文士装束,但是身上官气颇重。
听着胖子碎碎念了一路,男人几乎不搭话,此刻终于开口调侃道:“韦赹,那些跟了你的女子,她们图什么?你也说道说道。”
胖子哈哈笑道:“还能图什么,她们又从我这边挣不了几个钱,估计只能是贪图我的美色了?”
男人扫了一眼胖子,摇摇头说道:“她们偶尔拿到手一点,也算是挣着辛苦钱。”
眼前这个蓄须的中年胖子,怎么都有两百多斤肥肉了,他这辈子唯二能够拿出来炫耀的事情,出身意迟巷,是曹侍郎的发小。
胖子这些年经常带着各色女子乘坐马车,去意迟巷、篪儿街那边长长见识。
此事在相熟的同龄人当中,是一桩笑谈。
胖子在菖蒲河那边开了家生意不错的酒楼,当然不捞啥偏门,一来胖子自己胆子小,再者家里规矩严,他怕三条腿都给打断,为了几个钱,不值当。
其实前个三十几年,家里还是有人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
需知意迟巷和篪儿街那么多的宅邸,别看曾经祖上如何如何,若说当年咋样咋样,能否列席小朝会,就是一道天大的门槛。
如果能够有把椅子,就啥都不用说了,没把椅子放屁股,也一样啥都甭讲了,扯些老黄历,有劲么。
问题是到了胖子他父亲这一辈,不提了,他爹如今还只是个礼部的精膳清吏司郎中,之一。两个叔伯,混得还不如他爹呢,都是那种典型做人很好做官不行的,在各自衙署,因为资历老,持身正,油盐不进,所以说话特别冲。胖子就曾听说过他大伯的一桩趣事,一个在工部趴窝了将近三十年的员外郎,有次右侍郎大人喊他去官厅谈事情,他大伯在半刻钟之内,足足半刻钟,就只是直愣愣看着那位侍郎大人,一言不发。
导致侍郎拿这员外郎也没辙,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既然你觉得这件事不妥当,就再议。
大概侍郎还是有些恼火,就补了两句话,一句是按照规矩,最迟明天你就要给我拿来一份详实的勘验文书。一句是侍郎大人伸手指了指员外郎,十分无奈说你这同年唉,就知道在我这边横,有本事你跟尚书大人横去……与侍郎大人是科举同年的员外郎已经起身走人了。
胖子听闻此事,觉得这是壮举是美谈啊,就去当面询问大伯此事真假,可能是大伯当时心情不太好,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干脆连胖子的老子、自个儿的弟弟都一并骂了,说家族里边,就数你爹最会做官,半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的,你个兔崽子也不差,好死不死在菖蒲河那边开酒楼,你怎么不直接穿戏服卖唱呢,生意岂不是更好……后边的话,就真的有些难听了,胖子已经忙不迭跑远了。
实在是读书不开窍,骂人做啥子嘛。再说我当年送的那件螭龙纹青瓷笔洗,不也搁在大伯你书桌上用了好多年了。
所以胖子的出身,吓唬吓唬不熟悉京城官场的外人,当然没问题,真回到了意迟巷,就是个笑话。
胖子叫韦赹。赹字谐音“穷”。
朋友们总是拿他的名字开涮,投了个好胎,取了个不太好的名字。
韦赹也不以为意。他这一辈所谓的捞偏门,跟父辈祖辈们眼中的捞偏门有些不一样,比如韦赹觉得自己不捞偏门,是因为好些差不多出身的同龄人,早就把生意做到了大渎以南,甚至还有小道消息,据说有几个都乘坐跨洲渡船,去过桐叶洲那边了。韦赹是没出息,但他不是傻子,清楚这里边的生意,肯定不会太干净。
当然,在他叔伯看来,家族子弟,或者参加科举,靠自己考出个清流正途出身,或者去边军,马背上赚取功名,只有这两种,才叫走正道。
韩六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韦二伯当了很多年的礼部郎中,官是不大,虽说在京城官场也没实权,但是风评好。还是有些机会往上走的。”
韦赹无所谓道:“就算我爹再跨个台阶,不也还是在清水衙门里边打转,说不定官帽子大了点,管我就更严了,跟我说那门风啊做人啊。”
韩六儿不再言语。
韦赹合拢折扇,笑道:“不谈这些烦心事了,今晚算我给你办一场庆功宴,要不是你那边规矩多,直接喊上衙门同僚,甭管官大官小的,喊上一起去我家酒楼多省事,还热闹些。你还不清楚我?读书是不行,酒桌上交朋友,一绝!尤其是给自家朋友撑面儿,更是一绝!”
韩六儿掀起车窗帘子,皱眉道:“韦胖子,就算我不去你酒楼吃顿饭,来这边做什么,绕远路不说,价格还贵。”
见好朋友直皱眉头,韦赹便有些发憷,嚅嚅喏喏,说不出个屁来。难怪父亲和叔伯都说韩六儿是块天生当官的料。
韩六儿也察觉到韦赹的异样,笑道:“你被杀猪当然是不怕的,我才几斤肉,经得起宰?”
韦赹搓手笑道:“这里门槛高啊,在这边请客吃饭,显得有诚意。再说了,我请客,又不要你掏腰包,你那点俸禄才几个钱。”
韩六儿扯了扯嘴角,放下帘子,“见着那家伙的嘴脸就晦气。”
韦赹说道:“肯定见不着他魏大公子的,那家伙一年到头也来不了这边几次。”
魏浃家世不错,关键是他们家跟上柱国曹氏是世交姻亲,所以魏浃见着了吏部侍郎曹耕心,他是可以大大方方喊一声曹叔叔的。
这个打小就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也开酒楼,不过是副业里边的副业了。
这些年总喜欢跟人炫耀,曹叔叔跟他姑姑当年差点就订了一桩娃娃亲的。
他们这些个在家族父辈眼中不成材的所谓大家子弟,逐渐形成了默契,各有各的门路和地盘。
韩六儿到底不忍心跟朋友说重话,如今正处于朝廷察计期间,官衙内外,做什么事情都得悠着点。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小小六品官,跟朋友吃顿好的,而且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若是也会被谁算账,那就算去。
韩六儿终于不再始终坐姿端正,瘫靠着车壁,踢了靴子,“这段日子连轴转,可把老子累坏了。他娘的,终于能够喘口气吃顿踏踏实实的饱饭了。”
韦赹哈哈笑道:“混公门就是这点不好。上边嘴皮一句话,下边手脚百件事。我挨骂是自找的,你们累点,也是自找的。”
韩六儿摇摇头,使劲扯了扯领口,虽然神色疲惫,却是双眼炯炯,“这回忙前忙后,都是值得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官当的,恨不得连路边的野狗姓啥都要亲自去问一下,经常大半夜的,实在睡不着,就要起床,亲自去大街小巷走动走动,才肯放心。但是我心不累,等会儿,咱们哥俩好好喝顿,既然来都来了,到了那边,就喝……贵的!”
韦赹很少看到韩六儿流露出这样的神态,韩六儿这家伙,从小就稳重,其实跟袁正定挺像的,不过韩六儿却是跟自己一样,喜欢跟在曹侍郎屁股后头一起闯祸。不同的是,曹侍郎回到家里,啥事都没有,韩六儿顶多挨骂,自己却要挨揍。
韩六儿正色说道:“说吧,怎么开窍的,终于知道找我帮忙办事情了。”
韦赹犹豫了一下,嬉皮笑脸道:“神女托梦。”
韩六儿一脚踹向韦胖子,笑骂道:“去你娘的。”
韦赹竖起手指,“对天发誓!”
韩六儿揉了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嘴巴把门还挺严实,其实耕心早就跟我打过招呼了,他娘的,这个王八蛋还给我定了个期限,你要是一直不找我,我就只好去主动找你了。”
韦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先前在意迟巷那边凑巧遇到独自散步的曹耕心,韦赹就赶紧停下马车,闲聊了几句,曹耕心说在菖蒲河这地儿,韩六儿的六品官能当三品官用。
曹侍郎确实没说假话。
韩六儿轻声说道:“能办的,做朋友的肯定力所能及帮忙,不能办的,你找我就是……算了算了,就你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胆子,也做不了什么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勾当。所以你也别觉得我帮了这次,我们的交情就算到头了,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
韩六儿停顿片刻,说道:“韦赹,你记好了,我韩祎从不跟谁说虚头巴脑的假话,跟你更犯不着装什么大爷。谁觉得你好欺负,随便就敢恶心你,拿你开涮。好,在长宁县,我就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爷。”
韦赹愣了愣,瞬间红了眼睛,赶忙哈哈笑起来,故意揉了揉眼睛,“这话说的,大老爷们都要落泪了。”
韩祎轻声道:“下次我介绍洪霁给你认识。”
韦赹伸手指了指北边,压低嗓音说道:“北衙那位?”
韩祎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韦赹当然不会多问。
韩祎自顾自笑起来,“我就纳了闷了,咱们小时候那会儿,你每天跟着耕心走街串巷,不是卖春宫图,就是调戏小姑娘,不然就是吭哧吭哧去跟篪儿街干仗,次次傻了吧唧冲在第一个,就不晓得转头看看我站在哪里,耕心站在哪里的?那会儿你胆子也不小啊,怎么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
韦赹抬起掌心使劲揉脸,“那不是跟在曹……耕心的屁股后边,我肯定拎着砖头就往前冲啊。”
“再说了,耕心的胆子比我们大多了,我们只敢跟同龄的女孩子嘴贱几句,他倒好,只调戏比咱们大上好多岁的姐姐。”
“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管耕心怎么说,她们竟也不生气,我当年偷偷去篪儿街试过一次,就是马沅他们家那个,瞧着文文气气一姐姐,耕心调戏过好多次了,她次次都是红透耳根子,从不还嘴的,对吧,你记得吧?轮到了我,你猜怎么着,她只是看了我眼,然后后退几步,拉开一个架势,武把式啥的?反正当场就给了我一个过肩摔,好家伙,那一下,把我给摔懵了,躺地上半天都没能坐起来,临走之前,她还威胁我别说出去,否则见我一次就揍我一次。”
韩祎大笑不已。
韦赹揉着下巴嘿嘿说道:“这还不算,等我偷摸回到家里,被我娘发现不对劲了,涂抹药膏的时候,一直追问怎么回事,哪家崽子下手这么没轻没重的,哈哈,我就说是韩六儿,是咱们跟着曹耕心一起赚了钱,结果我们分账不均,你就把我打了顿,我娘亲心疼坏了,说肯定要让你爹娘好好管教你。”
韩祎笑得合不拢嘴,不得不伸出手指揉了揉脸颊,“我还奇怪呢,当年为何我爹娘都莫名其妙劝我一通,说些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我心里边还在盘算呢,那几个不顺眼的王八蛋,自己近期好像都没找他们的麻烦,帮他们开瓢啊。我娘说能不打架就别打架,一起玩的朋友,犯不着动手啊。我爹稍微好点,私底下还跟我补了几句,说真要打架也就打了,千万别吃亏,总要捞点实惠。尤其是跟篪儿街那边对上了,必须至少要保证自己输人不输阵,否则在外边被人揍了都不敢还手,回到家老子再揍你一顿。”
韦赹啧啧道:“我爹哪有你爹的见识气魄唉。”
韩祎笑了笑,“还是耕心说得对,你啊,赶紧找个正经姑娘娶回家,只要生了孩子,韦二伯隔代亲,把孩子往怀里一抱,再看你就要顺眼了。”
韦赹眼神黯然,“就我这副尊容,哪家好姑娘瞧得上眼。”
韩祎说道:“倒也未必。”
韦赹点点头,“那我就听你们的,好好收收心,再也不用笑话掩盖笑话了,确实是傻了点。”
韩祎重新穿好靴子,抬头笑道:“这就对喽。”
韦赹问道:“那个绰号渠帅的家伙,好像叫柳䢦来着,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好像几条道上都很混得开?”
韩祎淡然道:“就是个小混子。”
韦赹也就只是随口一问。京师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情多了去。好些人物和趣事,无非是提一嘴,听一耳朵。
大骊京城有两个县,其中长宁县又是更为重要的那个,而韩祎就是上任没多久的新任县令,不过暂时还有个署理身份。
比如整条菖蒲河以及金鱼坊、花神庙在内,就都在长宁县辖境之内。
但如果不是曹耕心主动提起,韦赹就没打算去找韩祎帮忙,也想过,但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关,就不去了。
长宁县的县令,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难当的官之一,官谚不是说了,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但越是如此,整座大骊王朝,百余州,又有多少个县令?有几个县令,皇帝陛下是知道的,诸州地方上封疆大吏都是要留意的?
韩祎如今的这个官身极为特殊,也被官场习惯称之为天下第一县令。
韩祎是家族他们这一辈的排行老六,就有了韩六儿的绰号,两个姐姐,一个嫁人嫁得很近了,真就几步路,反正娘家婆家都在意迟巷。一个嫁得很远,嫁去了山水迢迢的东岳地界一个偏远府郡,说是远嫁,其实也跟私奔差不多了。前些年在意迟巷、篪儿街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能够当上长宁县的县令,韩祎又岂会是庸碌之辈?
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知道韩祎在官场后劲会很足。
好像应该说点什么,可是韦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话来,这个热汗直流的胖子就只好狠狠抹了把脸,重新打开折扇。
滚下了马车,韦胖子领着韩祎一起走向大门,眼角余光瞥见柳树底下站着个青年,韦赹记忆力极好,确定自己不认得此人。
两位俗称大把事、二把事的临时门房都已经现身,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和一位妆容淡雅的丰腴妇人,只因为他们认出了韩祎的身份,但是极有分寸的攀谈言语之间,半点不提此事。至于韦赹,在这边勉强算是个熟客,以前胖子带客人来的时候,至多就是当下留在门房内的那位三把事露个面,与之闲聊几句而已。
京城官员极多,大官也很多,韩祎虽说单论品秩,暂时顶多只能算是中层官员,还是隔壁长宁县的父母官,但是他们哪敢掉以轻心,别说是他们,便是东家魏浃晓得了韩祎登门,都是一定要找个机会,主动拎着酒壶去敲开门敬个酒的。不过今天真不凑巧,可能是例外了,魏浃不但在,而且他真不一定能够抽身去见这位韩县令,即便韩祎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王朝县令第一人。
韦赹走在路上,瞧见湖边一位古貌道人,便有几分好奇,不晓得是哪家仙府的高人,是否地仙?
韩祎看了眼老者,不动声色。
进了丁字号房,韩祎跨过门槛,看着宽敞到能够容纳二三十号人吃饭的那张大桌子,当着两位门房的面,气笑道:“韦胖子,你自己瞅瞅,说好了简单请我吃顿饭,结果就要剁掉你一层秋膘?你自己说,等会儿我到底是喝酒,还是喝你的血啊?”
方才这一路走来,韩祎跟两位门房还是有说有笑的,并没有端着架子冷着脸。
韦赹笑道:“气派嘛。”
韩祎呵了一声,说道:“等会儿你坐我对面,看我怎么给你夹菜。”
两位门房都有些惊讶,韦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废物,怎么能跟韩祎这么熟络的?
东家不是说韩祎这种官运好到挡不住的人物,但凡跟韦胖子在路上说句话都算跌份吗?
韩祎落座,环顾四周,再望向韦赹,笑眯眯道:“韦胖子,在今天能够订到这么间大屋子,老费劲了吧?”
韦赹哈哈笑道:“不会不会。”
那位妇人立即说道:“韦公子是我们这里的贵客,东家亲自叮嘱我们,不管今儿如何紧张,都一定要为韦公子腾出地儿。”
韩祎看着她,微笑道:“这就好。”
妇人内心打鼓不停,仍是带着那张天然妩媚的笑脸道:“韦公子是贵客,若是咱们园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肯定是我怠慢了。”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怪我。”
有一双桃花眸子的妇人,她不笑便端庄,一笑便尤物。
韦赹腻歪笑道:“不怠慢,怎么会怠慢,别打别打,我最见不得这种情形了。”
妇人其实一直在小心观察韩祎脸上的细微处,与那韦胖子笑言几句,她就和园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她轻轻关上门,幽幽叹息一声,贵逼人来不自由。这个韩祎,真是个厉害人物。
方才她面朝屋内,低头弯腰,双手关门的一瞬间,衣领口便有些略显拥挤的白腻风光。
韦赹没好意思直勾勾瞧,狠狠剐了一眼,便立即做贼似的收回视线。
韩祎却是自然而然的,顺便就看了一眼,不急不缓的收回视线,仅此而已。
关上门后,老者以心声说道:“这边就给你了。小心些,韩祎不是个善茬,你也别想要敬几杯酒就含糊过去,尤其不要想着耍那些狐媚伎俩,切记一定要敬而远之。我立即去找东家说韩祎到了,来不来这边敬酒或者落座陪酒,就让东家自己看着办了。”
妇人以心声答道:“我吓都吓死了,哪敢借着酒醉往他身上靠呀,放心吧,等会儿我从头到尾亲自端菜送酒,肯定比那花神庙的庙祝叶嫚,都要像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老者点点头,轻轻离开廊道。外城有外城的好,一些个喜欢清静的官员反而喜欢来这边。
妇人其实这些年见过的大官,品秩不高却身份清贵的,出身平平却手握实权的,当然也有既是头等豪阀出身、又能够身居高位的,都是为数不少的,在任的二品官还真没见过一个,曾经当过二品从二品的,倒是见了一些。不过又有些人,妇人至今都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都是东家魏浃从头到尾亲自接待的。
不管见过多少世面,在妇人印象中,韩祎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官员,具体为何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
最早她还有些建议来着,是不是可以稍微带点“荤”?东家魏浃给气得不轻,直接甩了一耳光过来,大骂她一句,当我这里是个窑子啊。
园子其实是想要让那叶嫚过来管事的,魏浃一开始对此颇有信心,后来就不提这茬了,只是愤懑说了句,请不动那娘们。
屋内,韦赹刚想要开口说句谢了,再聊一聊那妇人的身段来着。不曾想韩祎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之后韩祎面色极冷,却是笑声道:“韦胖子,说说看,你那酒楼何时倒闭,最后一顿饭,打算请谁?”
韦赹心领神会,就开始陪着韩祎扯闲天,哪怕是不犯忌讳的官场消息,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谊,今儿是别提半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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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换去堂屋那边,此地既可以是议事的正厅,又是一处空旷异常的秘境。
陈平安以观想之法,临时悬挂起了一幅崭新的浩然九洲堪舆图。
再以术法打造出一条椅子,落座之后,抬起双手,手指互敲。
谢狗坐在门槛上,转头看了眼山主的背影,问道:“小陌小陌,山主又要搞啥子哦?”
小陌站在一旁,说道:“不清楚。”
谢狗说道:“感觉山主越来越像他师兄绣虎了。”
小陌笑道:“你见过崔先生啊?”
谢狗挠挠脸颊,“是哦。说话又不严谨了,都是跟宋云间聊天聊的。”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都说飞升境分三种,弱飞升,强飞升,十四境候补。你们觉得我属于哪种?”
谢狗脱口而出说道:“必须是强飞升啊。”
小陌几乎同时说道:“弱飞升。”
谢狗挨了雷劈一般,呆呆转头,小陌小陌,你是被鬼附身了么,怎么说这种话。
小陌补充道:“公子,跻身十四境之前,看待公子当下境界,就是介于弱飞升和强飞升之间。如今,就是弱飞升。”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转过头去,继续神游万里。
谢狗小声道:“小陌,山主好像被你伤到心了,你瞅瞅,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也不愿意多看我们一眼。”
停顿片刻,谢狗小心翼翼说道:“山主可别是偷偷流泪了啊。”
小陌无奈说道:“看待修行一事,不能有任何虚妄心。求道之心坚定一事,公子并不比你我弱了丝毫。”
从玉璞境到仙人境,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脱胎换骨。山上也有“洗心革面”一说,是当之无愧的褒语,只说跻身仙人境之时,便能够任意更换容貌,市井坊间忌讳“破相”一事,跻身仙人境,却是破而后立,可以将一切人身由内而外的芜杂都剔除出去,除了道身更加趋于金身无垢,道心也会接近无缺漏,故而仙人一境,就像为飞升境打了两层厚底子,不断夯实如黄土的道体,用以承载万物,一颗道心似日月星辰,牵引肉身飞升。
仿佛修道之人的飞升本身即是一种天地交通的雏形。
跻身飞升,眼中所见景象,跟仙人之时看天地,简直就是翻天覆地。
确实,陈平安曾经与陆沉暂借过十四境,以十四境修士游览过宝瓶洲各地。
但是在某种意义上,那只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看待天地的“视角”。
如果陈平安不是被姜赦逼得不得不将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说不定就会有些隐患,至于是大是小,终究是无法考证的事情了。
人间飞升境见着了十四境,好像都会下意识想要询问一句十四境的风景。
道号青秘的冯雪涛是如此,自号撄宁的宋云间也是如此。
对啊,飞升境至十四境,又是怎样的别样人间呢?
陈平安站起身,转头说道:“小陌,狗子,你们谁陪我练练手?”
谢狗眼神炙热,跃跃欲试,嘴上却说道:“我哪敢呐。”
小陌说道:“公子,我尚未真正稳固境界,暂时还无法精准掌控分寸。”
谢狗一抹嘴,从袖中掏出短剑。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掌,“狗子,你先把短剑收回去。”
谢狗歪着貂帽,她眼神茫然,山主你虽然只是个新飞升,但是你从来不是啥怂包啊。
陈平安正色道:“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稳固好了境界,再来掂量我这飞升境的斤两。”
谢狗劝说道:“山主,你可不能因为咱们都是飞升境就瞧不起人啊,我要是认真起来,能耐不小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此事休要再提。”
谢狗犹不死心,“这场切磋,剑术对剑术,道法对道法,神通对神通,符箓对符箓,要啥有啥,咱俩过过招练练手,合适的。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输的,能有啥压力呢,我才是有压力的那个人,山主,你别怂啊。
陈平安换了个称呼,“谢次席?”
谢狗立即说道:“好嘞。”
小陌笑道:“也别怂啊。”
谢狗双手一扯貂帽,去耳房继续写山水游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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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私人园林里边,除了各种稀罕的美食,这里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昔年骊珠洞天、如今处州龙泉郡龙窑出产的青瓷。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花瓶香炉果盘等,对外只说是民仿官的瓷器,但是真正识货的行家都心里有数,至少是官仿官。
一个相貌木讷的年轻男人,正在抬头欣赏墙上嵌着许多枚老瓷片的挂屏,四扇屏形制。据说宅子主人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初,就跑去那边捡漏了,果然趁着大骊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积成山的地方,捡来了一大堆当年还无人问津的珍贵瓷片,四幅挂屏将大骊王朝的所有年号都凑齐了。
附近角落的花几上边,搁放着一盆兰花。男人挪步到这边,弯曲手掌,轻轻挥动,嗅了嗅。
屋内其实还有鱼龙混杂的一堆人,但是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应酬,始终没有说话。
大为出乎沈蒸的意料,他很就见着渠帅柳䢦了,领着他进了园子,显然熟门熟路,不用谁带路。
柳䢦在园子外边,有意放慢脚步,聚音成线以密语叮嘱了沈蒸几句。
沈蒸跟着柳䢦走过一条光线略显昏暗的廊道,两边窗棂雕刻有仙桃葫芦、梅花喜鹊,地上铺着一幅出自彩衣国的地衣。
柳䢦站在门外,轻声道:“六爷,人已经带到了。”
开了门,柳䢦带着沈蒸一起跨过门槛,还是柳䢦关了门。
沈蒸进门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张榻上,有人支颐斜坐。
他手里拎着一支玉芝如意。
那是个眉眼细长、肌肤白皙的英俊青年,嘴唇纤薄而鲜红,他身着一件云彩锦衣,外罩一件竹纱素衣,腰系白玉带。书上所谓的贵公子,不过如此。
案几上边搁放着一只博山香炉,香烟袅袅,还有一些时令瓜果,京城特色小吃。
屋内还坐着六个人,都是背对着柳䢦和沈蒸的,当他们敲门再进门,沈蒸发现只有两人转头看了眼,其余几位,都在喝酒。
看那几只酒壶,好像是传说中的长春宫酒酿?
柳䢦低头抱拳,歉意道:“六爷,今儿比较特殊,跟魏浃沟通过了,实在是没办法清场。”
“我无所谓。”
贵公子抿了抿嘴,抬了抬下巴,懒洋洋道:“倒是他们几个,比较娇贵,刚刚趁着你去领人的时候,就开始嫌弃抱怨你不会办事,比如孙冲说还渠帅呢,结果就找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说不对,这儿是湖边,鸟拉屎的,说不定就拉在咱们屋顶,他们一个个笑得不行。”
柳䢦连忙低头弯腰,与其中一个背影,抱拳道:“小侯爷,恕罪个。”
那人转过头来,阴恻恻说道:“侯爷个屁,早就灭国了。你恶心谁呢。”
贵公子唉了一声,“怎么跟自家兄弟说话呢,小肚鸡肠的肚量,难怪你会在桐叶洲那边每天吃挂落。”
黄冲立即转头,提起一杯酒,“六爷说的是,我必须自罚一杯。”
贵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黄冲身边的男人,“柳䢦,鲁宥就厚道多了,只有他帮你打圆场来着。不愧是昔年卢氏王朝的头等学阀出身,涵养就是要好一些。”
柳䢦连忙躬身致谢。鲁宥也已经转过身来,是个面如冠玉的英俊男子,他笑着拱手还礼,“渠帅不必客气。”
沈蒸始终面无表情。
学阀?
他娘的,还真是头回听说这个词语。
黄冲抹了一把嘴,再次转身,“喂,渠帅身边杵着的,你小子姓沈,对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听说你是个武把式,挺能打的,耍套拳来看看。”
柳䢦微微变色,沈蒸却是依旧神色如常,还真就开口报了自己会哪几种拳法,再问他想要看哪种把式。
如此一来,反而是搞得黄冲有些兴致阑珊了,总不能真让这小子在那边噼里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就算他乐意,六爷乐意吗?
黄冲便换了一个法子,笑问道:“刚才听渠帅说了关于你的一些事迹,咱们个个刮目相看,姓沈的,你们混江湖的,是不是都得这么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才能出头?”
沈蒸说道:“爹娘还是要认的。至于昨天歃血为盟的兄弟,明天还是不是,得看情况。”
黄冲显然被这句话给噎到了。
又有一张面孔转过来,啧啧道:“狗咬狗?”
沈蒸说道:“找一条好使唤的狗,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柳䢦有些着急,你这小子,才劝过你别乱说话,怎么一句句都如此夹枪带棒的,真不知道惹恼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找人杀你,肯定不敢,毕竟是闹出人命的事情,但要说让你今晚就少条胳膊断条腿,还可以让你主动闭嘴,都不敢去官府说三道四……是多简单的事?
那张偏阴冷的年轻脸庞,言语也跟冰窖里拎出来的冰块似的,“理解,出身不好,想要出头,总是富贵险中求。”
“你这种人,我还算熟悉,比如你的眼睛里边,女人永远就像没穿衣服,男人值几个钱,你也能通过观察和聊天,很快就有个大略的判断。沈蒸,原名深蒸笼,因为你觉得名字不好听,十四岁就自己去掉了个笼字,凑合着用‘沈蒸’了,是想要讨个好兆头,蒸蒸日上,前程似锦?”
“那你是不是不该留在京城这边,至少离京城和陪都远一点,例如挑选一个偏远些的州郡?在那边拉起一个帮派,我觉得你离乡越远,可以混得越好。既然如今投名状也递了,铁了心要跟着柳䢦混,沈蒸,也该谋划谋划要走什么路了。比如找块飞地,求柳䢦让你去那边混,花个三五年光阴,证明一下自己的本事?或是让渠帅单独给你某一条线的财路,不必大,只要这条线都属于你一个人管就可以了。”
“大骊京城是什么地方,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胆,小心自己不要阴沟里翻船?”
“你沈蒸也能算是什么船吗,别说小舟啥的,你们就是那条臭水沟嘛。”
沈蒸微微讶异,这家伙肚子里有货!黄冲什么狗屁侯爷的,给他提鞋都不配。
若是性格软绵一些的,跟开口说话的这种人同处一室,简直就是遭罪。
沈蒸反而觉得极有意思,习惯性拇指搓动食指,点头道:“有道理,记住了。”
贵公子问道:“沈蒸,知道为什么让柳䢦把你喊过来吗?”
沈蒸先拱手,沉默片刻,再说道:“六爷是注定一辈子都不会踩到烂泥巴的天生贵人,偶尔闷得慌,总要找点乐子耍,就像每天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尝一尝腌菜,能解腻。”
“六爷,我只上过几天村塾,不会说话。但是我可以保证一件事,话可能会说错一两句,但只要是六爷吩咐下来的任何事情,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做好了,我就厚着脸皮讨个赏,哪天做错事了,六爷也不必把杯中酒洒在地上。”
“相信六爷肯定听得出我说的每句话,是不是真心话。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与渠帅抖机灵,绝不敢在六爷这边说错一个字!”
贵公子扯了扯嘴角。
黄冲率先打破沉默,讥笑道:“难怪柳䢦说你是条好狗。看家护院的本事一般,放出去偷偷咬人几口,是完全没问题的。”
柳䢦神色尴尬。
沈蒸收敛微妙心绪,倒是全不在意。
鲁宥暗自点头,举起手中酒杯,喝了一口酒。沈蒸确是狠人。
贵公子蓦然笑道:“他娘的,真是个妙人。”
沈蒸眼神恍惚,世上真有人物,不用是武学宗师,也不必是神仙中人,单凭一句话,好像就可以让整间屋子变换天地?
不过贵公子还是摇了摇头,“你有句话确实说岔了。什么鞋底板不踩泥巴之类的,不就是暗讽我时人不识农家苦?说黄冲他们几个是可以的,我则不然,我是勉强晓得民间疾苦的,比如你十二岁就开始胡乱拿刀砍人了,我比你更早就开始摆摊卖东西了,赚的钱,不是金子银子,更不是神仙钱了,是一颗一颗铜钱赚的,挣着了点钱,才能吃顿饭,还未必可以吃饱,吃好?想啥呢,做梦吧。”
坐直身体,绰号六爷的贵公子,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连,绰号是随便取的。我既喜欢赚钱,也很喜欢江湖,更喜欢跟不同的人结交不同的朋友。”
贵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微笑道:“行了行了,你们都消停点,就别一个个轮番上阵,吓唬我们沈帮主了。”
黄冲立即垮了肩头,委屈道:“六爷,为啥是我装恶人啊,凭啥是鲁宥跟窦昱搁那儿装学问人呐。”
屋内顿时哄然大笑,柳䢦终于回过神来,也跟着笑起来,他使劲拍了拍沈蒸的肩膀,“他们都是在开玩笑。”
黄冲转身抱拳,“沈蒸兄弟,跟你道歉个。今儿除了你被蒙在鼓里,就属我最惨了,估计你这会儿已经记恨上我了,没事,处久了,你就知道我这个人不坏的。”
窦昱同样转身,微笑道:“为了配合黄冲演好恶人,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多有得罪,等会儿我与你自罚三杯。”
沈蒸愣在当场,既有如释重负的神色,又明显有些尴尬,好像先前气氛肃杀,他还能够面对,绝不认怂,现在这般融洽,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沈蒸只好挠挠头。
站在角落花几那边的木讷男人,却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
他不是练气士,更不是武夫,但是他明显感受到了沈蒸转瞬即逝的那种巨大愤怒,以及一缕极其浅淡的杀意。
这是一种直觉,更像是靠猜。
不过真正让男人对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还是后者明显进屋子之前,就想到屋内极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所以除了那个搓动手指的细节,就一直在刻意调动各种情绪,竭力控制自己的内心。
只是不知为何,男人并没有提醒那位六爷。
得了六爷的眼神授意,柳䢦搬来两条绣凳,让沈蒸坐在黄冲身边,自己坐在了最外边。
黄冲给沈蒸和柳䢦分别递过去一只帮忙倒满的酒杯,笑道:“沈蒸,渐渐习惯就好,我当年都被吓尿裤子了。”
沈蒸长呼出一口气,咧嘴笑道:“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亏得刚才不敢靠近园子大门,就在柳树底下撒了一泡。”
黄冲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哈哈笑道:“爽快人!你先不着急认我这个朋友,我先认你做朋友就是。”
接下来一起喝着酒,沈蒸很不自在,只不过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了,比如鲁宥提到了南方某国的兵部库存私卖器械一事,黄冲提及了桐叶洲某个仙家门派的生意经,以及祖师堂内部的一场斗殴。沈蒸低头喝了口酒,以前总觉得再天壤之别,也有个限度,如今才晓得是自己井底之蛙,不知真实的“天高”与“地厚”了。
喝了个微醺脸微红,贵公子一看就是个好酒的,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我哥提醒过几件事,首先,离开家门,到了外边,不要跟任何当官的来往。我哥说就我这浆糊脑子,是绝对聪明不过他们的,所以呢,不可与官亲,更不与官斗,躲着他们便是。”
他翘起食指,“其次,不可以跟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们攀交情,套近乎。别看他们脸上多热情,嘴上如何客套,总是假的,他们看待我们这些凡俗夫子,内心总是瞧不太起。何况腾云驾雾的仙家,谁没有几手稀奇古怪的术法,比如点石成金,穿墙术啊,站在他们面前,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藏不住什么事情,说不得连心声都要被听了去。”
他伸出中指,“第三,不要被认出是谁。万一在外边被人揍了,回到家也别跟他诉苦,他说不定还会再骂我一通,就此禁足在家别想出去撒野了。”
他抖了抖手腕,撇撇嘴,轻轻叹息,眼神幽怨道:“摊上这么个规矩多、死脑筋的哥,长兄如父,也是没法子的事。”
沈蒸极为震惊,这位六爷,竟然还能被谁管着?
他确实在骨子里怕了这位近在咫尺的六爷,看似喜怒无常,心思不定,偏偏,沈蒸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来见他。
沈蒸觉得这位六爷,绝对不止戴了一张面具,其“真实面容”,恐怕自己这辈子都瞧不真切了。
但是可以确定,六爷只要心狠手辣起来,他沈蒸一定怎么死都不知道。
一位中年男子敲开门,轻声道:“六爷,乙字房那边有场风波,真相暂时不明,总之魏浃被打得不轻,摔进湖里了。”
贵公子大笑不已,乐不可支,“魏浃这个狗东西总算给人打了?好事啊,哥几个,都提一杯,好好庆祝庆祝。”
中年男人继续说道:“六爷,真相如何,不太好说。不过我也去那边了解了一些皮毛,动手的,好像是从中土神洲那边某个大王朝来的一拨修士,护着个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概他们喝了点马尿,就有点找不着北了,说着一些咱们听不太懂的鸟语,约莫是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这场庆典,估计是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毫不在意还有两位园子里边的侍女在那边伺候着,其中一个,兴许是实在没忍住,不知是听明白了什么,反正她就还嘴了几句。小姑娘这会儿半边脸肿成了个馒头,瞧着可怜极了,都站不稳了,正蹲在地上,给吓得哭都不敢呢。”
沈蒸觉得这家伙说话怎么如此怪,听听他的措辞,好像,大概,约莫,估计,兴许?
黄冲几个当然不敢随便表态,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爷的脸色。
听了个大概,黄连眼睛一亮,“如此说来,魏浃这个狗东西是受委屈啦?”
中年男人摇摇头,“魏浃是腆着个脸去赔不是的,对方不领情而已。我猜的。”
沈蒸愈发纳闷,魏浃是怎么招惹到你了,给你戴过帽子吗?这么往死里坑他?
黄连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语道:“中土神洲那边来的过江龙?我猜猜看,多半是那个牛气哄哄的大绶王朝了。听说这次悄悄来了个最受宠的皇子殿下,有点棋术,跟谁学过棋来着,给忘了。”
鲁宥几个,心情各异,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国力鼎盛。
黄连脸色瞬间阴冷起来,骂骂咧咧,“啥玩意,一帮外地佬,就敢在咱们大骊京城砸场子,哥几个,都别愣着了啊,赶紧的,干他们娘去!”
黄连突然问道:“魏浃那边报官了没有?”
中年男人说道:“没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长在脑门上边的,所以他眼里肯定就没几个当官的。当然他经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黄连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会猫在园子某个地方盯着那边吧?”
这座园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临湖的独栋院子,但是黄连故意让柳䢦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摇头道:“魏浃他家曹叔叔好像还在吏部衙署忙呢。”
黄连有点急眼了,“别‘好像’啊,给句准话。”
中年男人说道:“六爷,我是你的贴身扈从,又不是吏部衙门的门房,上哪给你找句准话去。”
黄连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个靠不牢的狗东西。”
中年男人霎时间也急眼了,“六爷,骂我是条路边找屎吃的土狗都没关系,骂我跟魏浃是一样的狗东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这个人一般不记仇……”
黄连无奈,“好好好,小爷给你诚心诚意认个错,求你抬抬手,别记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点头道:“魏浃这个狗东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错,便不记仇了。”
沈蒸如坠云雾,还能这么跟六爷聊天的?
就在此时,始终站在屋子角落那边的木讷男人,朝黄连摇摇头。
黄连走上前几步,背对着众人,用一种略带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讷男人终于开口说话,“说了不许去。”
黄连一发狠,就要转身,
木讷男人也不拦着他,只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着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点。”
这是祖宗家法。
已经走到门口的黄连立即停下脚步,嘴唇颤抖,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对着那个男人。
不知道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看他。
别说是沈蒸,柳䢦,甚至是鲁宥黄冲他们这拨人,全都呆若木鸡。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劝说道:“六爷,听你哥的。”
黄连快速转身,将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边。
男人纹丝不动,玉芝如意在他脸庞边上疾速飞过,狠狠砸在墙上,不是砰然碎裂后一块块摔在地上,而是瞬间化作齑粉。
沈蒸内心巨震,六爷绝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
男人问道:“消气了?”
黄连点点头。
男人说道:“好,你现在可以去凑热闹了。记住了是凑热闹,不要让自己变成个热闹。”
黄连讶异,试探性问道:“当真?”
男人只是说道:“记得关门。”
————
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凭空出现三道身影。
城头校尉霎时间如临大敌,明处的铁甲铮铮作响,暗处的阵法涟漪微动。
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将便抬臂做出几个手势,所有人都瞬间恢复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树临风的金冠道人,黄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个青衫男子,新任国师。
职责所在,披甲武将快步走向陈国师,只是拱手便默不作声。
其实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规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随便与某些重臣言语。
陈平安点头致意,后者便离开此地。
宋云间心情舒畅,举目远眺城外的京畿景象,人烟稠密,田畴丰饶,一派生机勃勃的太平景象。
他有所感悟,慨然说道:“这就是身国共治。”
道家一部典籍的《地真篇》有言,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
陈平安点头道:“人天一体,身国同构。”
宋云间犹豫了一下,“那么道家的地统学说,国师何曾精研?”
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巳之功。
陈平安说道:“略懂皮毛。”
宋云间小心翼翼说道:“我先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多深贼地,故多不寿,何也,此剧病也。’虽然说的只是起土,可若是往大了说……”
小陌皱眉不已。你说话不过脑子不挑场合的?
陈平安主动说道:“我师兄在宝瓶洲开凿出一条齐渡,我在桐叶洲也在开凿大渎,的确有‘妄凿大地,妨碍地统’的嫌疑。”
宋云间问道:“国师事先就想到这种弊端了?早就有过一番权衡利弊,才决意要如此行事?”
陈平安说道:“是事后才想起的。当时做决定比较急,谁来劝都不管用。不过就算事先就有计较,也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云间讶然无言,可能是想要找补,轻声说道:“做小事多商量,做大事少商量,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业不商量。”
陈平安笑道:“你适合做官。”
宋云间爽朗大笑。
此刻陈平安站在这里,很想知道崔师兄当年站在城头上,在想些什么。
人居天壤间,大墙上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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