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大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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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北岳地界,大夜弥天的昏暗异象,只是一闪而逝,瞬间就重见光明。
老莺湖湖边,被死死掐住脖子的大绶王朝皇帝殷绩,瞬间满脸涨红,很快转为铁青色,“陈国师,都是误会。”
皇子殷邈是位武夫,他这个皇帝却是寻常人。殷绩每次喉结微动,如触刀刃,疼痛难当,煎熬至极,生平受辱之大无以复加。
陈平安说道:“殷绩,我在问你名字。事不过三,悠着点。”
宋集薪绷着脸忍住笑,这位大骊藩王内心的某个死结,不曾想是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开。
殷绩,被人掐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想来更不好受的,还是被人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一边问你叫什么?
宫艳手持那柄纨扇掩了半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哎呦,此刻的年轻隐官,瞧着英俊极了。
虽然殷绩当下处境尴尬得……能让一般人都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李拔却是对殷绩评价不低,先前跟洛王宋睦说的那几句话,真是诛心。
如果藩王宋睦就此想要更进一步?皇帝宋和就此有了什么想法?最厉害之处,即便宋睦自己没有生出这种藩王戴白帽的僭越念头,宋和也坚信自己应该继续放权给陪都,可以让宋集薪在叔叔宋长镜那边待着,本就不错的叔侄关系变得更好也无妨。但是至少他们相互间恐怕都要猜测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内心深处到底有没有想法?
需知大骊京城和陪都洛京之间的关系,何等微妙。同父同母的一双同胞兄弟,皇帝“宋和”和藩王“宋睦”,又是何其微妙?
任你藩王宋睦权势再大,在宝瓶洲山上口碑再好,在大骊民间威望再高,你终究只是一位藩王,而非皇帝。
李拔心知肚明,殷绩一旦返回大绶王朝,大绶殷氏跟大骊王朝的这个梁子就算结下了。本是结盟而来,却是结仇而返?
一次次被羞辱的殷绩,无比艰难介绍自己,略显含糊不清,“我叫殷绩,现任大绶王朝皇帝。”
皇帝眼眶充血,脸色已经从青转紫,呼吸都是一种奢望。
陈平安疑惑道:“误会?酒桌上误会,院外湖边是误会,现在你落在我手上,又是误会,殷绩,你们大绶王朝开误会铺子的?”
确实是字面意思上的落在他“手上”了。
殷绩已经说不出话来,奄奄一息。当然不是假装,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还可以跌几境或出山或走江湖,他殷绩一副肉体凡胎,有什么可作伪的。
远在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所有为殷氏扶龙、或是附龙的山巅修士,都是道心一震再震,纷纷心惊开始推衍起来,整座钦天监更是吓傻了,原本气势如虹、稳如山岳的一国气运长柱,为何顷刻间摇摇欲坠?!
陈平安有意无意看了眼皇宫那边,好像有些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了。
宋集薪也是有些烦躁,虽然他们俩隔壁邻居,在泥瓶巷那边从小就关系一般,但是至少知根知底,真是那种谁在自家院子放个屁隔壁就能听着的。
皇帝殷绩身后不远处,那个始终云淡风轻的曹略,他是大绶王朝唯一的外人。在桌上就坐在殷绩身边的曹略,此次来到宝瓶洲,是个人喜好。
他刚想要开口说什么。
却被年轻隐官眯眼斜睨,好像在说个道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你一个大端王朝的外人,此刻就只是宝瓶洲的游客,确定自己分量足够,有从中斡旋当和事佬的资格?
曹略只好暂时把话咽回肚子。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师,最好别给他殉国的机会。君王殉国,在史书上和百姓心目中,总能加分不少,可以按罪减一等算。不如要他当一个隔三岔五就下罪己诏的著名皇帝。”
国仇与私怨,能分开算就分清楚,分不开就忍着。宋集薪自认当了这么多年的陪都藩王,涵养修心这块,还是有点长进的。
宋集薪提醒道:“陈平安,再掐下去,这哥们就真死了。”
陈平安斜眼看藩王。
宋集薪恼火道:“你斜眼个什么劲儿,我是有切身体会的过来人,比你有经验!”
陈平安好像一愣,随之敛了敛心绪。他哑然失笑,只是略微松了松力道,依旧不肯放手就是了,落我手上还想跑?
宫艳和黄幔只觉得这话说得有趣,李拔则是立即高看藩王宋睦一眼。
宋集薪心中却是大为松了口气,他倒不是舍不得殷绩死,说实话,论私心,他巴不得陈平安把这个老东西的脖子捏碎了,陈平安从小就记仇,他宋集薪便大度了?只是陈平安也好,藩王宋睦也罢,欲想预谋大事,毕其功于一役,现在,至少此刻,还不是你我的最佳时机。
蔡玉缮竟是位仙人,被年轻国师随手打烂了嘴巴,他没有还手之力,更没有衔恨的想法,只是一手藏在袖中掐诀,运转家学秘法,再抬臂伸手遮掩面庞,很快就有细密血丝在伤口处蠕动,以经络生发白骨,继而白骨生肉,肌肤恢复如初,很快就补上了一张嘴巴,但是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陈平安稍微转移视线,望向那个化名崔佶的殷邈贴身侍女。
她察觉到大骊国师的视线,心怀巨大怨怼的崔佶立即藏好眼中恨意,心思急转,“陈国师,我错了。”
大概是崔佶觉得自己仅是嘴上道歉诚意不够,一边说了句我真的错了,一边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陈平安此刻一手掐住殷绩的脖子,还有一只手是闲着的,就朝她做出个遥遥一巴掌摔耳光的手势。
约莫是一个不小心,没掌握有力道,就将崔佶的脑袋都给拍掉了,她当场毙命。砰一声,女子娇躯如花瓶,脑袋开了花。
那就下辈子好好改错。
先前崔佶走去给少女“道歉”,陈溪终究是凡俗少女,她只能看出崔佶眼中的浓重讥讽,不屑,还有一种惋惜。
但是修道之人,或者是公门中人,却都知道崔佶,当时是在告诉少女一个不必她说出口的真相,这件事没完。
崔佶之所有流露出惋惜的眼神,当然不是她有什么怜悯之心,只是这位皇子殷邈身边的贴身侍女兼死士扈从,因为她实在是太熟悉一些“规矩”了,说不得你们东家魏浃和园子大把事,他们自己就会用一种很干净的方式,把你“送走”。一片无根浮萍之沉沦稀烂,谁会追问,谁跟在意?但是如此一来,让“崔佶”如何感到满意,如何抵消心头之恨?
侍女崔佶身边杵着的高弑被溅了一脸鲜血。
这位既是武学宗师、又有一件仙家重宝的九境瓶颈武夫,不敢动,他甚至不敢擦拭脸上的血迹。
高弑腰间挎着的那把绿鞘长刀,曾经杀过一个半的玉璞境。
“半个”是因为对方凭借遁法跑掉了,半死的下场,没死透而已。
陈平安问道:“蔡玉缮,你不是很会说话吗,怎么不说几句大义凛然的公道话,例如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信了,你再看看我会不会信?”
“蔡玉缮,蔡大学士,可能性不大,总要试试看。”
别说是知县王涌金,多年以来被誉为大骊县官里边的文胆、脊梁骨的他身体如筛子抖着。
所有跟着知县来这边办差的永泰县官吏,觉得天塌了。
蔡玉缮战战兢兢,哪敢提这茬,赶忙作揖劝说道:“陈国师,不如先把我们陛下放下来?一起进了屋子好好聊?”
陈平安说道:“蔡玉缮,我再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记得想好了再说。”
蔡玉缮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陈国师,终究是各为其主,斗胆恳请体谅几分……”
砰一声。
蔡玉缮当场肉身粉碎。
高弑又见血了,这次是被溅了满身鲜血。
先前眼睛都没眨一下,现在高弑眼皮子微颤。
他作为殷邈的贴身扈从,当然晓得这位皇子肚子里边的那点小九九。
而大学生蔡玉缮是铁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龙、当那下任真龙天子的。
殷绩是一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未必没有想要将儿子们当蛊养的想法。
胜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就是大绶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现任国师极为年轻,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出身。
有个编过棋谱的棋坛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国手,曾经教过林君璧下棋,也教过别国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后者就是大绶王朝最受宠的小皇子,殷邈。
大绶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从林君璧从他先生晁朴手上接任国师之后,原本关系不错的邵元王朝与大绶王朝就渐行渐远,渐渐无国书往来了。
至于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当中垫底。
但是垫底,终究还是十大王朝之一,况且卢钧已经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才会那么“客气”,不肯节外生枝。
作为北俱芦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个傻子,才会去撩拨几下。那可是让无数山上过江龙都陨落沉底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骤然松开手。
殷绩双脚落地,低头弯腰,大口喘气。中土神洲的一国之君,面对宝瓶洲一国国师,好像不得不低头。
这位大绶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刚刚从老莺湖甩到岸上的土鲫鱼。
陈平安问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误会?”
殷绩以眼角余光瞥了眼一个方向,伸手只敢轻轻揉着火辣辣疼的脖子,抬起头,沙哑开口道:“必然是误会。”
陈平安继续问道:“如果依旧不是,做掉你,总该是误会了吧?”
殷绩无奈道:“陈国师,我方才说必然是误会。”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位大绶王朝的皇帝,崔佶认错了吗?既然她没有,你说不是误会,算个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绩因为剧痛而脸庞扭曲,一只手始终捂着脖子,艰难说道:“陈国师,我是来与你们大骊王朝缔结盟约的。”
宋集薪满脸奇怪道:“国师,还有这种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书房讨论此事,我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被殷绩认作无权促成结盟的废物藩王,反对有鸟用。”
宋集薪笑道:“我当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败事有余啊。”
陈平安说道:“我在跟殷绩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个殷邈是误会,能不能活着返回大绶王朝才是大事,结不结盟是小事。”
殷绩被气得热血翻涌,顿时头晕目眩起来,却仍然不敢说什么你陈平安当真敢杀人之类的,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们大绶王朝胆子不小,假借缔结盟约的名义,竟敢暗中勾连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骊国运,不怕贻误蛮荒战机?”
宋集薪继续说道:“相较之下,想要让大骊王朝新任国师当天飞升当天跌境,闹个笑话给人看,确实是小事了。”
殷绩身形踉跄,伸手捂住脑袋,瞠目怒视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喷人!”
宋集薪嗤笑道:“装,继续装,不就是在拖时间,想要等那头被分尸的女鬼,来救你一救吗?”
就你跟殷邈的这点道行的演技,搁我们家乡那边,别说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说吵架,简直就跟还没投胎差不多。
陈平安转头看向高弑。
高弑咽了口唾沫。陈隐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没动!
陈平安问道:“知道我没有第一个宰掉你吗?”
高弑摇摇头。我命大?
陈平安皱眉不言。
有杀气!高弑立即说道:“意迟巷魏浃欠揍,跟外人合起伙来欺负自家人,打他一顿丢入老莺湖,都是轻的了。”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
高弑立即答道:“不该由我这种外人动手!”
高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脑子转得快,如此聪明过。
不够武学宗师,不够铁骨铮铮,不够忠肝义胆……换你来试试看?
我高弑甚至可以跟任何一个王朝的国师嘴硬几句,可我跟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横个什么劲儿?!
陈平安眯眼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高弑立即说道:“立刻离开大绶王朝,转投大骊王朝,我可以去大渎附近的边境某州投军,冲锋陷阵,立功赎罪,绝无二话!”
去蛮荒,真不敢。国师若是将我丢到那边去,我今天点头也会点头,但是肯定一有机会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底子干不干净?想要进入大骊边军,按例需要勘验履历,可别让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捞你。”
高弑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干净,但是绝非为非作歹之辈。我是公认的武痴,喜欢问拳,也喜欢对付神仙,档案好查的。”
陈平安说道:“一边站着去。”
高弑大步离开,果真去墙边站着去了。
直到这一刻,高弑才敢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
劫后余生的高弑百感交集,终于活下来了。
水榭里边,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经蹦跳上了长椅,翘首伸手扶住梁柱眺望那边的景象。
许谧眉眼飞扬,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难当的时节,一股脑儿喝了大碗冰镇梅子酒。
关于她家清风城许氏,跟落魄山,还有龙泉剑宗之间的恩怨纠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还觉得落魄山行事风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过于阴险了,竟然直接就在许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国。
许谧此时想来,若她是清风城许氏家主,能够被这种人物欺负得那么惨,也认了。虽败犹荣么。
我们好歹与他实打实掰过手腕,旁人敢吗?
哦,今天的大绶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结果就是死了一个又一个。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顾盼自雄的武学宗师,挎刀的壮汉,这会儿去墙角根站着,跟学塾犯错的蒙童差不多……许谧掩嘴娇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别光顾着感叹和幸灾乐祸,这就是事功学问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许谧疑惑道:“先生,霸道得无以复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说道:“在你,在我,在我们,在大骊王朝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又比什么都更要实实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轻轻握拳,却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几下,“都在我们的这里了。”
方才如果不是国师府容鱼抢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国袁氏客卿身份,去从魏浃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个小姑娘,将她带回山中,保护起来。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话,只要不是待在意迟巷袁氏府邸之内,就都是不稳当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牵涉过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边怎么办,家族祠堂议事一场?他就不让袁崇为难了。
就算刚才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骊王朝境内,百余州外加二十余藩属,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时此刻,有多少个“她”?是苦出身,却不敢哭出声?
你陈平安身为大骊王朝的新任国师,你该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老夫子自言自语道:“我年轻那会儿,其实也是这样的暴脾气,就是跟陈国师相较之下,我能耐小了点,说话没那么到门?”
许谧转头笑道:“先生,你总说一个人不要有口头禅,显得学识不够,还一口一个‘到门’,不是骊珠洞天的方言么?”
洪崇本笑道:“活学活用罢了。如今世道不都说读书人说的话你也信啊?”
许谧轻声道:“为何不信呢。”
洪崇本叹了口气,“总归是不对的。”
就像今天的这场风波,作为国师,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题大做,就必须以小见大,以小见多。小姑娘要救,国势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对于正值青壮年龄的官员韩祎、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里边的大骊年轻人来说,你们是慢不得啊。
许谧说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么算,接下来的大势,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热闹就行了。”
许谧摇头晃脑,这热闹,终于不憋屈窝囊了,着实好看呀!
李拔始终站在藩王宋睦和那头女鬼的“尸体遗骸”之间。
方才李拔想要以心声提醒这位年轻国师,结果他惊骇发现竟是完全无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别。
李拔以心声说道:“洛王,要小心这头女鬼,她来头极其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李拔说道:“我说不定等会儿还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说道:“别了,我是能挪步离场还是能撒腿跑路啊?”
宫艳捂嘴娇笑不已,此时此景她当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由衷觉得洛王说话确实好听,可解乏,能解腻。
至于那位年轻隐官,她可不敢凑到跟前去,这种男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只说此时,好像他一颗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广袤无垠却杀机四伏的天地,旁人胆敢触之即碎。这只是一种女子独有的直觉。
当过国师的李拔,他太知道众口铄金的厉害之处了,太知道了。
因为关起门来的酒桌上被骂了几句,见着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愤而出手,你是打他们几个耳光好,还是打断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请他们一起去刑部吃牢饭更解气?
更何谈后边的接连杀掉一国皇子殷邈,贴身侍女,学士蔡玉缮?你当你是谁?你大骊王朝当自己是谁?
这就是大骊王朝的庙堂?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骊铁骑幕后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脑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绩先引出来,京师巡城兵马司洪霁先声夺人,藩王宋睦后边跟上,终究是做到了。
但是只要皇帝殷绩现身了,那就“对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关涉到了两大王朝的国体!
不曾混过官场,是很难体会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读书在官场一路青云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浃已经瘫软在地,他已经完全可以想象意迟巷家族祠堂那边的场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个确切的说法。
藩王在等小朝会那边议论出来的最终结果。
皇帝宋和的种种举措,哪怕是在崔瀺离去、陈平安尚未继任的国师空悬期间。
大有一种“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该是你来坐龙椅”的气魄。
你是叔叔宋长镜亲自从骊珠洞天带到大骊京城的,我不但让你当陪都藩王,让你在山上和军中、民间不断积累战功和声望!
陈平安与你是邻居,我依旧请他当我们大骊王朝的国师!
宋集薪,或者准确说来是被大骊宋氏宗人府改名为“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这样了,我还有脸翻什么案?你继续当你的皇帝,当你的兄长。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转机,宋集薪确实被那殷绩的那句话,给“说动”了。
如果大骊皇帝宋和御书房朝会接下来给出的回应,也让宋集薪觉得“不过尔尔”,将来如何,恐怕就要两说了!
殷绩恢复了几分皇帝威严,说道:“陈国师,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还可以商量。”
陈平安问道:“否则?”
殷绩说道:“否则就是从此两国交恶,绝无第二种可能性了。”
陈平安看似默不作声。
大概只有面对面的皇帝殷绩,能够看到对方眼中的巨大嘲讽,以及那种极为克制了依旧难以完全掩饰的不耐烦。
宋集薪看了眼陈平安。
已经拧断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脑袋,摧毁学士蔡玉缮的肉身,连杀大绶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当下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小时候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他就是注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选择了这条飞升道路,那他就会承载着所有大骊百姓、举国生灵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宋集薪一个冲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陈平安,我若是换个位置,你继续当国师,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当年绣虎能做的,你能做,绣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总算是忍住了冲动,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头那边,宋云间已经不止是道心无法控制,就连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飘荡起来。
亏得是小陌以剑气强行将其“钉在”城头这边,否则宋云间就会被强行拖拽向老莺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场规格高到不能再高的临时议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庙事务的文圣,还有正副三位文庙教主,各大学宫祭酒、司业,也都在场。
就连负责蛮荒战事的亚圣都以秘法现身中土文庙。
甚至连在天外盯着那条青道轨迹的礼圣都“现身”此地。
从头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闹,没有说什么。
但是谁都知道,死皮赖脸撒泼打滚的老秀才,别看他气呼呼骂这骂那,其实还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发的老秀才,就是文圣!
当然,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过多说谁说事情,甚至没有提及具体的人名。
这拨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读书人,他们现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宝瓶洲大骊王朝京城的那座老莺湖。
而是一张书桌。
上边堆放着一些抽调而来的诸洲地理档案秘录,和两大摞早就准备好了、却依旧经常涂抹、修改文字的亲笔手稿。
手稿分两份,一份是受扶摇洲涞源书院副山长、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请,要去那边讲解剑气长城攻守战的得与失,细节的对与错。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将去一趟大骊王朝的春山书院,他要以大骊新任国师的身份,要为在那边求学的儒生们亲自讲课。
他要讲一讲自家文圣一脉的学问,与亚圣一脉的异同。
手稿的主人,开篇讲什么的内容编撰好了,但是以括号圈起来,显然他还在犹豫这么开场白,合不合适,故而暂时并未作定论。
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开篇竟然不是说自己的文脉,不是自己的先生文圣,而是与亚圣有关,更竟然不是贬低之言语。
他要询问那些在春山书院治学的儒生们一个问题。
“假若撇开可以修行的炼气士不谈,你们觉得最骄傲的读书人,他们是如何看待富贵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该如何?”
“一介书生,当以一身所学横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师,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学问当然极高极高,唯独在‘年少立志’这件事上,就比亚圣逊色多了。”
“先生在场,我也会这么说的。反正他不在场。”
在这之后,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间有许多内容之外的批注旁白,何时该停顿,该怎么询问学子,以及假设他们会询问什么,自己该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加以括号,显然是没有任何犹豫心情的。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吾善养浩然气,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借此圣贤语,与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庙这边,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亚圣的。
他们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试试看,至少是尝试一下,他要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去缝补昔年那场三四之争结束过后、就再没有缓和过来“两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庙、乃至于整个儒家道统内部的巨大割裂。
陈平安愿意作那个跨出第一步的人。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默然。
就算给小师弟什么君子头衔,陈平安也不会要的。
这何止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事实上,就连郦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连大雍王朝的开国皇帝,百花福地的护花者崔检等等,他们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台阶上,郦老夫子才会抽着旱烟,看似与老秀才说了句“客气话”。
因为“文庙副教主”的说法,其实是一个用意颇深的提法,只要你那关门弟子在中土文庙的位置足够高,那他就不止是你们文圣一脉的读书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广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终究依旧在那片学问道统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经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风挡雨了,因为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岳!
跟随花主齐芳一起来到大骊京城花神庙的崔检,同样有过一番看似玩笑的话语。
“我若是文庙真正管事的,非要让陈隐官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
之后到了火神庙,在封姨那边,崔检还是一样的说法。
崔检除了这趟游历,出乎为百花福地护道的私心考虑,何尝不是一种一种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算是对陈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只要你陈平安进了武庙,哪怕跟文庙、与你先生都保持适当距离,那么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圣一脉的道统身份,同时也再不至于过于束手束脚了,谁跟你好好聊,你就与之进道理。谁不跟你好好讲道理,喜欢以所谓的大义来压你,那你陈平安就换个身份,用武庙陪祀圣人的身份,跟对方讲一讲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检开创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虽然如今没有跻身十大王朝之列,却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一流强国,可以称之为候补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们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我那几位学生当中,从小就最想要读书的人,是被关在阁楼的崔瀺吗?是从小憧憬江湖的齐静春吗?是左右吗?是刘十六吗?
好,现在他铁了心要当一个穷兵黩武的王朝国师了,极有可能要一条道走到黑只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这就是你们文庙的愿景,文庙的初衷,对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声,自顾自笑了起来,小齐啊小齐,也许你不该代师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绩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微笑道:“天下大势都不管了?”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势?
剑气长城,文庙议事,还有“天上”,有你殷绩的份?
既然双方明摆着谈不了什么大势,才只好跟你聊点“小事”了。
陈平安再次将殷绩的脖颈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关于殷绩你,真就是人间最不值得计较的一件小事。
一间屋子,宋连轻声试探性问道:“哥,不跟着出去看看?”
宋赓重新盘腿坐回榻上,“既然刚才没胆子露面,现在走出去做什么?除了只会被二叔和陈国师看得更轻,没有其它用处了。”
宋连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气,那句当着宋赓的面说“不立储君是对的”,说得也太重了些。
宋赓重新剥开一只柑橘,笑道:“你却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记得关门。”
宋连轻声问道:“哥,你没事吧?”
宋赓指了指屋子的满地狼藉,笑道:“也不晓得留几件东西给我砸,现在好了,我还能摔什么?”
宋连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着你来外边散心,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宋赓摇摇头,“一个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现,必然事先就有其无数个必然造就而来。”
慢慢嚼着柑橘,宋赓此刻的心境,当然没有脸色这么平静。
我以前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个什么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让少女看到那边的血腥场面,那个方向的湖面始终雾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鱼与少女肩并肩坐在水榭长椅上。
陈溪已经稍微缓过来了,她现在只是有些担心那个自称姓陈的青衫男人,会不会因为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着,若是真能拿到一笔医药费用?一千两银子是绝对想都不敢想的,五十两,三十两?已经够多啦,那她就可以将积蓄一并寄给在学塾读书的弟弟、学女红添补家用的妹妹了,还能有些闲余的零钱呢。
容鱼也没跟少女说些腌臜事,不愿提起。
不用魏浃亲口发话,他这种熟谙官场内幕的意迟巷子弟,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落下什么把柄,老莺湖园子的大把事,自会动手。
当然,后者已经死了。
容鱼望向水榭那边,轻声笑道:“都进来坐吧,站在外边有点不像话。”
韩祎摇摇头,不敢。
韦赹更不敢,他直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那“曹沫”是吃皇粮的,肯定不假,否则韩祎方才也不会自称属下。
莫非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可他韦家别管是不是家道中落,总被魏浃之流的同龄人,私底下嘲讽为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韦赹他们家毕竟家底还是有些的。别的家族不好说,曹氏子弟有谁发迹了、去哪个衙门哪个州当官了,韦赹还是比较清楚的。
容鱼一直轻轻攥着少女的手,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们,只是淡然说道:“我让韩县令和韦掌柜进来坐。”
韩祎一下子头皮发麻,再不废话半句,快步进了水榭,默然坐在临近台阶的最角落位置。
宰相门房三品官,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更何况国师府两位侍女之一的容鱼,她父亲是谁?一个只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可以获封巡狩使的功勋武将!
意迟巷和篪儿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意迟巷的文官老爷们谁敢说她一句不是,篪儿街肯定就要同仇敌忾,如果布满将种子弟的篪儿街谁敢说她一句什么,那就叫清理门户!
大骊边军近些年私底下流传着一个说法。巡狩使苏高山之战死,是为大骊底层寒素子弟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庙堂的青云大道。
只要稍微变通一点、便完全可以不死的征字头大将容驿,一位驿丞之子,让一辈子难入清流的全国胥吏,都敢有了个念想。
巡狩使苏高山已经为我们开道,容驿好像留下一句遗言给整座大骊朝堂。
让那条我们人人凭借功勋往上走的升官路登山道,给老子变得再宽阔一些!
我容驿反正是看不见了,我们大骊朝,不管文官武将,你们都莫要让人失望。
容驿在妻子去世之后就再没有续弦,所以他死了,就只留下一个孤女,她就是容鱼,被崔瀺带去了国师府,她在那一天天长大。
没敢跟着挪步的韦赹看了眼韩祎,我当真合适进去吗?韩祎轻轻点头,韦赹这才蹑手蹑脚进了水榭,挨着韩祎落座。
容鱼指了指对面正襟危坐的韩祎,转头柔声与少女陈溪笑着解释道:“先前那个王涌金,是永泰县知县,这位叫韩祎,是长宁县的署理知县,品秩是一样的,当官却是不一样的当,韩祎要好些。刚才你被园子大把事强行带走,韩祎却是冲上去了,冒着丢了官帽子的风险,也想要为你讨要个公道。”
少女惊讶不已,她先将那只受伤的手往身后绕去,慌慌张张就要起身与这位韩县令致谢,却被容鱼轻轻往回拉了拉,大概是让少女不用这么做。
陈溪却是执意要站起身,挣扎了一下,容鱼便立即松开了手。
容鱼松开手,看着韩祎。
少女毕竟在这园子做着伺候人的活计,平时接触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贵,所以她听说过官场上那个天下第一县令的说法。
她施了个万福,与韩县令道谢。
见到这一幕,韩祎的脑壳都快炸了。
赶紧站起身,韩祎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陈溪姑娘,我若是个白身,不当官,那我今天可以大大方方,当得起你的一声谢。但我既然是长宁县的署理知县,受之有愧。”
陈溪茫然。
唉,当官的,说话就是这么弯弯绕绕的,老百姓总是听了也听不明白。不过她感觉这位韩县令,与那王县令确实不太一样。
大概,真是个好官吧?
容鱼说道:“韩祎,可以坐下说话了。”
韩祎不敢有任何如释重负的心情,只是依旧揪着心落座,如坐针毡。
容鱼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说道:“陈溪,其实……我们公子很快就看到这边的事情了,很早就看到了。至于为何没有立即现身,这里边的缘由,我有必要跟你解释……”
陈溪闻言有些慌张,赶紧抢过话头说道:“容鱼姐姐,我晓得的,常听人说贵人语迟的说法,说话慢些,声音也不大,做事情更是要多想想的。”
说实话,现在的处境,让少女迷迷糊糊的,可能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跟着爹娘正月里去走亲戚,家族里边在县衙里边,最有出息的
对他们很客气,也很好,但是亲戚长辈们的热情,会让她也觉得有些紧张,比如打了个一两银子的大红包给她,她眼馋,爹娘却都是不敢收的。因为收下了,都不知道将来该怎么还礼。
容鱼苦笑着摇摇头,竟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了。
好像被少女的说法给歪打正着了,其实对,也不对。这里边牵扯到事务,实在是太复杂了。
即便是韩祎这种意迟巷豪门出身的大骊朝第一县令,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一幅长卷的一角,序都未必算得上。
韦赹总觉得“容鱼”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意迟巷同龄人就没谁喜欢带他一起玩呗。比如韩六儿当上了长宁县的署理知县,他还是去自家酒楼给人敬酒的时候,从那张桌上听来的消息。不过当时敬酒之后,那天韦赹还是自个儿把自己喝高了,只要朋友混得牛气了,混得越来越好,他就真心觉得高兴,哪怕他们跟自己肯定会变得越来越没得聊。
韦赹试探性问道:“容姑娘,你家公子在千步廊哪座衙门高就啊?”
韩祎倒抽一口冷气,一脚就踩在韦胖子的靴子上,实在是过于着急,没心思掌握什么力道。韦胖子吃疼不已,闷哼一声,憋着,稳了稳肩头,到底还晓不得不能在这边大呼小叫的,可别连累韩六儿难做人。可实在是忍不住,韩祎那一脚疼是真疼啊,韦赹破功了,杀猪似的喊出声,然后胖子赶紧伸手捂住嘴巴,只敢提起那只靴子,偷偷蹭了蹭小腿。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脸上有些笑意。好像这样的场景,她才是比较熟悉的,能够稍微安心的。
容鱼敏锐察觉到少女的心境变化,看那韦赹就顺眼几分,她主动笑着开口道:“听说你在菖蒲河开酒楼,生意比较一般?”
韦赹可怜兮兮看了眼韩祎,韩祎不动声色,韦赹再看,韩祎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道:“容鱼姑娘问你话,你就照实说。”
韦赹还真就放心了,说道:“生意比不得老莺湖园子哦,差老远了,我那大伯就担心酒楼会不会开不下去,估计是怕我回家啃老本,没法子,说实话,咱们家祖上真是积德却不攒钱啊,我那大伯就帮忙出了个馊主意,让我穿戏服去唱戏,我脸皮自然是够的,就身段差了点,不然老老实实挣钱,唱戏咋了,清清白白靠真本事讨个赏钱,不磕碜!”
少女不敢笑话那个说话有趣的胖子,她只好眯起双眼,使劲点头。
韦胖子挑了挑眉头,丢了个眼神给那少女,姑娘你懂的,得空儿去我酒楼捧个人场就成,吃饭喝酒,哥哥我不收你一文钱……
汗流浃背的韩祎已经快崩溃了。韦胖子,韦大爷,韦祖宗,你就给我闭嘴吧你。
你知不知道整个意迟巷、篪儿街极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邻居之间,要少掉好些旧面孔,多些新面孔?!
韦胖子当然不知道。
容鱼始终轻轻握着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韦赹,也是意迟巷出身的公子哥。看着不像个好人,良心跟体重一样多?”
国力强弱如何,终究是沙场上见生死,分胜负。这是谁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个胜仗还是败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晓。
沙场上朝敌国军伍捅刀子。除了比拼谁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还要快准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内。而这一点,恰恰老百姓是很难清除内幕、其中曲折的。
老莺湖园子的大门外边。
年轻校尉骑在马背上,冷冷看着那些热锅上蚂蚁一般的两衙官员,文官嘛,遇到点事情就跟火烧屁股似的。
鸿胪寺和礼部的两拨官员,确实急得团团转了。但是没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将卒,没辙是真没辙。
北衙“官吏”,既是京师地面什么都能管上一管的“亲民官”,除了衙门里边数量不多的那拨文书胥吏,其余更是当之无愧从沙场抽调过来的骄兵悍将,当然,若是说得刻薄一点,也可以说成是天子鹰犬。
宁在千步廊骂街,也别去三个地方喝茶。这是大骊官场的共识。
这三个地方,就是连天上神仙事务都可以一并管了的刑部,还有袁崇职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霁的北衙。
这支骑军冲出巡城兵马司衙署之前,洪统领就说了,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给你听,只管先把门堵住。
他们这些文官老爷,终究是不咋的
到时候你小子就直接问他们,进了园子做什么,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东拉西扯的,就赏他们个闭门羹。
有个鸿胪寺中年官员显然是气急了,“司徒校尉,里边只要大闹起来,尤其是一旦闹出了人命,就从械斗纠纷上升无数个台阶,直接变成两国纠纷,如何是好?你们既然是北衙的,就给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边礼部一位年轻官员也是火气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骊规章制度走个流程,总是要走的吧?我们只要在场,北衙还能省去许多文书记录。”
年轻校尉伸手抵住北衙制式腰刀,“跟我说不着这些繁文缛节,我只听洪统领的吩咐,现在就是个看大门的。看不住,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儿就要滚出北衙。”
那位鸿胪寺官员怒极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给你磕个头?求求你这个大爷高抬贵手,给我们放行?”
司徒殿武攥紧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黄云纹锦缎的北衙特制马鞭,面无表情道:“磕。”
这位年轻校尉随即扯了扯嘴角,补了一句,“磕了也不给进。”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郓州剿匪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
年轻校尉杀气腾腾,眯眼道:“滚你妈的。逢年过节,陪着我爹走门串户,喊你一声世伯,占了便宜差不多点就得了,你搁这儿跟谁攀亲戚呢?!”
老莺湖大门外,一时间鸦雀无声。
司徒殿武不担心这位“世伯”的秋后算账,年轻校尉只是既期待又忧心忡忡,遥遥看了眼皇城国师府那边。
你个刚刚当上了大骊国师的人,可千万别当缩头乌龟,跟这些文官似的喜欢捣浆糊啊!
北衙将卒,除了极少数文官,几乎都是大骊边军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还有更多没能走出来的。
附近有一骑,年龄稍长司徒殿武几岁,叫秦骠。是一名给司徒殿武担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骠就是从大渎以南的地方来的,来了就没走的那种,不但他自己没走,甚至还将家眷都一起带到了大骊京城,在这边安家了。这家伙可是是洪统领身边的大红人,跟在外边偷摸相认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连秦骠的媳妇,都是洪霁一位沙场好友、过命兄弟的家中晚辈,洪霁亲自当的牵线月老,之后秦骠购置宅子,当证婚人,都给包办了……仗打完了,我们都是大骊王朝人氏了。
秦骠一直没有说话,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北衙陪衬。
我们认大骊边军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也认你们治国有方、能够抵御妖族的大骊宋氏,
但是这些年来,你们大骊官场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说法,那也就别奇怪我们为何会不得不抱团。北衙内部还好,都是生死兄弟,别的衙门呢,地方上的诸州郡府呢?
秦骠这些年也认识了些北衙外边比较投缘的朋友,他们几乎都会问个共同的问题,你为何不留在家乡那边,这会儿估计别说官升好多级,肯定都可以每天朝会见着坐龙椅的皇帝了,类似咱么这儿的小朝会,有你秦骠的一把椅子。
秦骠每次总说既然他媳妇是这边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乡,会吃不惯住不惯待不惯,没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骠喜欢大骊王朝骨子里的那股子劲,就像最烈的好酒!
带兵的武将,不卖自家的崽儿,将军不捅沙场的刀,文官不会在朝堂、衙署用笔刀捅武将的后背。
我秦骠若是哪天在沙场战死了,那就是我带兵打仗的本事不济,我不会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不担心身后的朝廷,忘记我和我的兵,不担心我的长辈无人养老,不担心我的子女,会没了爹之后,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骠喜欢这样的大骊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试探性询问媳妇一句,要不要去他家乡那边看看,就只是去那边游览山川。媳妇呆了很久,说好的。
司徒殿武瞬间眼眶通红。
沙场杀敌也好,京师巡城也罢,都是我们该做的!但是你们,总得讲点为人的道理,不要只顾着当官,当大官!
就在陈平安即将掐断殷绩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剑的年轻人出现在墙头,“国师。陛下说了,可杀。”
剑修宋续,地支一脉修士的领头人,大骊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还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独周海镜是九境武夫,大骊王朝四大武评宗师之一,虽是暂时垫底,但她还年轻。等她做掉鱼虹那个老匹夫,他娘的好像还是垫底。
宋集薪幽幽叹息一声,好,皇帝陛下,你赢了。
宋续神采奕奕,加重语气说道:“可以杀!”
宋续继续说道:“陛下说了,一旦宣战,那就连同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在内,一起跟大绶王朝打,往死里打!”
殷绩这一刻好像终于彻底绝望了。
咔嚓一声。
大绶王朝的皇帝脖子就这么断了。
云深处多神仙,天壤间全是悲欢离合,碎了犹肯补、掉了再不肯要回来的一支小花簪,也许就是大骊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涝翻涌,也可以浩浩荡荡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就这么结束的时候。
陈平安大袖飘摇,剑气瞬间弥漫天地间,淡然道:“地支修士听命,随我白日斩鬼。”
逃遁便是,只管跑。
也不欺负你一头大绶鬼物,就只以大骊实力杀大绶十四境于大骊国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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