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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星星之火


在这个接近冬日的黄昏,徐有功静静地看着林如海脖颈上露出血红,倾听风里带来的叹息——

“徐有功,我观察了许久,你是好官,你能深入体察民情,我们选中你,但你会选择我们吗?”

林如海的眼神深邃而绝望痛苦,“你能改变这一切吗?你愿意接受的话,我们全都是你的帮手!

“出来吧!东婆、秀才们!”

话毕,所有的棺材盖如同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一般,纷纷翻开。

无数的东婆和秀才从棺材里站起来,东婆们全和徐有功交手的那位一样,有着一头白发,长长的白发在风中飘动,狰狞的鬼面上黑洞的眼孔让人不寒而栗,她们的手指被铁爪所替代,尖利而冰冷,仿佛能够撕裂一切,仿佛是阴曹地府的复仇厉鬼,让徐有功想到那些惨死的一幕幕,而秀才就比较平常的长袍,瘦弱,仿佛世间任何一个秀才。

他们的出现使得整个天地都为之昏暗。

棺材盖落地声不绝于耳,那声音仿佛在诉说,对于生死的看透。

但因为太过瘦弱,身影在风中摇曳,又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鬼魂。

厉鬼,游魂,每个都视死如归。

棺材落地声后,寂静许久,离徐有功最近的东婆在林如海的示意下,缓缓揭开面具,竟是张饱经风霜的农夫脸。

皮肤粗糙,沟壑纵横,每道纹都是田里的沟壑,横亘在脸,每一道都仿佛在讲述着他劳作的岁月和岁月对他的鞭打。

可他站得笔直,像棺中矗立的石碑,但让徐有功更惊诧的是他的模样,和汝川案第一个案子中的王大,十分相似!

他的唇瓣干燥起皮,一开口就是血流下来,跪下来道:“罪人……王二,见过徐大人!”出现在徐有功的面前王二跪下道,“罪人乃是死者王大残害的远房表弟,当年王大故意设计陷害夺走我家田产,害我妻儿在雪夜活活饿死……可罪民还是死罪,王大是罪民害死!请大人治罪!”

王二磕头时,手上铁爪拿下。

只看他那双手老茧遍布,粗糙破烂,血迹斑斑,从茧子裂开的口如婴儿口,徐有功就知他历经无数磨难和劳苦。

甚至,他仿佛看到王二一人坐在间破旧的茅屋前,看着妻儿饿死的绝望模样。

“大人,”王二磕头后抬起的眼中毫无生机,脸上写满死气,而旁侧紧随摘下面具的也是农夫,同样的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大人,我的家乡……五年干旱,连野草都难以生长,毫无收成!我无田可种,无粮可收,不是被谁害,可家人甚至同村的人都饿死了……只有我活下来……当我也想死的时候,遇到了林大人……是他说他可以带我们找能种的地……”

“大人,我……”

“大人,我是……”

一句句接着说下去,徐有功莫名眼泪打转,他抬手擦泪,却没有被他们拉入情景,而是问:“那你们杀了人,接下来,死了,又能怎么办?”

林如海这时回答,“怎么办?徐大人,他们挥不起镰刀,就只能当杀手,他们老了,也知道这是违法的,但……他们都愿意赴死,也要把土地弄回来……且没有别的办法!”

随着林如海的话,徐有功心情沉重,皱眉道:“在下不以为,除了这样……就没有其他……”

“没有。”林如海看着徐有功,悲哀笑的眼泪落在剑上,化开脖颈的血,他说起霄冬至:“霄大人在的时候,已经试过很多方法,都没有用……只能走这条路!哪怕……有所牺牲,我们选的,也都是死有余辜的……”

徐有功却严肃道:“不,大哥说的……也不一定是对的!总会有办法!”他有些急,不想,这时霄归骅忽然往前走。

徐有功一顿,心慌,“归骅……三妹……”

霄归骅一路往前走,拿出绿铜牌,那群人见到便跪下,“拜见霄大人!”

在他们齐说的瞬间,徐有功不可置信,“三妹,连你也……”

霄归骅背对徐有功,不敢回头,但是她的声音很清晰——

“二哥,我一直说,时候不到,我无法说,如今是时候,其实,这件事就是我大哥在推动。这块牌子就是见证,再有,梁惠识也是一份子,区别在于,他不用扮演东婆和秀才,他就是他自己,也只有最没有本事的农夫,才是扮演这秀才和东婆,而真正的梁霜也只是身体虚弱,没有那些坏事,那些不过是——

最后引你走到这里的计谋。

但她却是真的病重……至于其他的,你也都知道了。如果还有什么,二哥尽管问,但是……我怕是无颜面对二哥了。”

霄归骅说的时候,跪下转身,低着头。

徐有功从方才就有些难以适应,如今更是难以说话,好久他才说——

“你!你可以早点寻求我的建议!”

林如海大声说:“有用吗!你也做过许多年官!你也走了许多地方!早点告诉你,就算可以寻找新的方法,哪怕是种植方法!可是,大唐这片土地……”林如海说不下去。

徐有功也说不下去。

有些东西,心知肚明,流动在彼此间,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被林如海再次戳破——

“别自欺欺人了,徐有功,你已经知道了,大唐的土地没多少,还有大半在权贵手中,而农户能种植的也都被各路税收和各种手段骗走……”

徐有功只是沉默,分明一路走来早学会了走一步看百步,千步,万步!此刻,却什么都想不到,茫然仿佛置身雪地,又像荒野,只有棺材的田地里,圈困着一个个东婆,秀才。

而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

真相竟都是大哥一手主导……

他有些懵,可又隐隐约约觉得是情理之中。

许久,许久,谁也没说话,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时候,直到夜幕降临,徐有功才是幽幽道:“这不是你们每个人的问题,而是——历史留下的问题,甚至也不是,大唐的问题!可是……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的前途,诸位心系天下万农,徐某会努力找到解决办法……”

徐有功说完,发现众人都笑了。

似乎他说的是意料中的答案,众人对视,最终看向林如海,他也是微笑道,“知道你会这样讲,也知道你一定能够做到让百姓种上地,我就放心了。我的妻女……其实不是被东婆们开膛破肚的,而是……被你抓的那几个衙差,就是你用白皮蒙住的那几个……糟蹋的,你救赎了她,至少把恶人送去地狱。我的心愿就了了,徐有功……”

林如海回头,脖颈划过剑,没说一句话,就深一寸。

夜色下他最后一次回头看着一片白发东婆和秀才,这些人见证了他走过的一次次土地,他一次次把濒死的农户带到这里,聚集在一起。

往常,林如海的心中很困难,可如今,看完一圈,他的心中充满希望,因为——

“徐有功,林叔冒昧再给你当一次叔,你既说不是大唐问题,我就放心了,我也相信,你定会守护好这盛世。

“你的大哥,和我们设计了这样的计谋,将土地尽量收敛回来,很难,但是……足以把天下改变许多。

“也许我这样说还是不够明白,但总之——连陛下和天后,也是在棋盘之中,在算计之中。

“这些农夫,也并非要针对大唐,而是知世道艰难……所以,想要改变,但是,彻底得——

“改天换地,要交给你。”

徐有功随着林如海的话,心中默然想到李治的吐血和大哥的吐血……以及天后的所言。

微点头,他回应:“徐某必尽全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诸位……”

抬起头,他看到农夫互相笑着,眼角泛起泪光的笑,让徐有功有一种说不出的堵,在徐有功的心口,尤其是看到霄归骅也在那里。

明明他们本都是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被迫成为杀手,罪人…徐有功眼中闪过沉重的痛惜,他想要说点什么,可都觉得不足为提。

这世上苦难,本就让人无从选择。

他能可以做到身处黑暗,内心的光明不熄,却无法这么要求别人,因为他并没有经历过他们的生活。

至少他徐有功从未因为吃不饱饭而发愁,他可以做苦力,那是因为他还有家族,有底,他有官职,但平头百姓,他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徐有功,我们的路走完了,接下来,你的路或许比我们更艰难。但请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天下的东婆与秀才,都会辅佐你。”

林如海这句话说完,所有人跪下,他们跪在棺材里,但他们又仿佛跪在农田里,一口口棺材正是一口口量好的农田。

农夫们跪着抬起头,坚定道——

“徐大人,我们做了恶,害了手中持田的恶户,但我们甘愿伏法,只求您将田地律法能够维持公正!将农田归还农户!”

“……”

土地分配自古不均、地主,佃农的关系、及各种因素,都影响着农户土地,而农之地又像是李治与武则的那样,与盛世息息相关,国库息息相关。

徐有功都明白,所以没及时回应,然而在他思考中,前方一道血雾划过,徐有功诧异抬起头,就看林如海对他最后一笑——

“交给你了。”

他说完,倒在自己准备好的棺材中,徐有功猛然奔向那处,“林叔!!”

热血洒下,有蒲公英飞起若雪,徐有功翻身入棺,捂住林如海脖颈喷出的血。

林如海也摁住他的手,颤声道:“真相……查出简单,却……走在在这世间,艰难万阻。我先死……铺路……你……必须……走下去……这是我的私心,我给了你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对不住,我林如海……赌不了你徐有功的恶,但是我笃定你的善,你定会让他们……活下去……”

“林叔!!”徐有功从没想过,林如海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嘱托!

而众人这时也都跪下,由霄归骅带头跪下,调转方向,“恭送林如海大人,千古!”

林如海已经死去,徐有功抱着林如海,手不住地发抖,他知道林如海要他做什么了,可是……一阵阵的寒冷无助席卷而来,他竟然有些怕,不是怕死,而是——

看着那些棺材…怕自己做不到!!!

“二哥哥,大家都曾听过你的名字,都知道你是那个坚守正义的蒲州,无杖大人!

“你一心向善,我们也希望能像你一样,可是我们做不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你一样,都是坚守自己的信念。

“区别在于,我的信念是保护你,他们的信念,是他们死了,后面的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家人!都可以吃饱饭……过上好日子……他们是甘愿赴死!”

霄归骅这个时候才抬起头看向徐有功,可她越是说,他们越是如此,徐有功越是心口觉得一阵闷着的剧痛。

他抱着还有余温的林如海,失语,判了那么多案子,见了那么多事,唯独……眼前,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他们是罪人么,是。

可他们自行赴死,却只是为了后人铺出一条有田可种的路,恍惚间,徐有功脑子里有谁的声音划过去,好像是女子,但是又好像不是…很乱中,天空,竟真的飘雪了。

簌簌的雪,本不该这时候落下的,徐有功抬起头,冰冷落在没眉心时,闭上眼,脑海里默然浮现起武则天给他画的饼……

当时他真以为那是饼,可如今看——

“你都看到了,农户所占田地本就不多,赋税又重,如今是天时地利,若遇天灾人祸,很有可能就出卖土地,衍生至逃亡,天灾不可避,只能祈求风调雨顺,可人祸——”

武则天眼底杀意凌冽:“如此恶毒的计策,设计侵占农田,他们必死。”

“那陛下为何不尽早出手制止,以至于多少无辜百姓惨死!”

“你说呢?”

“徐爱卿以为,这计谋是武媚娘,能做得到的吗?”

“知道不阻拦,没差别。”

“爱卿看一眼,这些,是许敬宗勾结胡族党派,侵占土地兼并,拉官僚豪绅的记录。许敬宗动摇国之根本,卖国求财,罪无可恕,但是……还是那句话……等本宫通知,本宫既然敢于告诉你,就是相信你,你可别让我失望。

“有些事……比如你大哥,你以后也会查到,但不是眼下,眼下,如之前本宫说的,本宫仍旧无法给你明面上的支持,但是暗中可以协助,你有需求,还可以找林如海,他是本宫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袁天罡,李淳风他们会帮本宫?”

当时和武则天的对话,在徐有功的眼前飞快略过,当日以为是画饼,原来——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身上落满雪,身下林如海的血液也凝固时,徐有功终于明白,那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内涵,可他睁开眼,眼神凌厉,不想要做那刍狗之圣。

他要和这些人一般,向死而生,以星星之火燎烧这历史尘埃堆积下来的一笔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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