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东风公社, 钱书记背着手走进来。
他好几天没来公社了,因为前阵子挨了打,虽然没伤筋动骨, 但到底鼻青脸肿的, 他一大把年纪了丢不起这个人, 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出门。
直到脸上的淤青都消散了, 他才到公社上班。
坐下后, 他翘着腿问秘书:“听说余思雅回来了?”
秘书一边给他泡茶, 一边点头:“是的, 回来几天了。”
“哼,她就没给我来个电话?”钱书记心里很不舒服, 他怎么说也算余思雅的前辈吧, 在他们养殖场门口挨了打, 她就不闻不问的, 都不关心一声?
秘书干了好些年,知道钱书记的脾气,委婉地说:“可能是她比较忙吧, 听说是特意回来处理她妹妹的事,等忙完了应该就会打电话过来,毕竟咱们两个公社合作最早。”
钱书记听了这话觉得舒坦多了,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她打电话来不急, 就说我有会, 让她等等晚点再打……不,就跟她说我还有五分钟, 让她别挂电话。”
秘书憋着笑应好。
到了上午九点多,电话铃声终于响起, 秘书要去接,钱书记叫住了他:“别着急,等一会儿再接。”
好吧,钱书记丢了这么大个面子,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找一些回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秘书等到电话快挂断了才接起:“喂,这里是东风公社……好的。”
沉默片刻后,他将话筒递给了钱书记。
钱书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衬衣袖子,瞧见递过来的电话,马上摆手给秘书使眼色,说好的要晾一晾余思雅呢,递电话过来干什么?
秘书面露菜色,不得不出声提醒他:“钱书记,蒋主任的电话。”
啊?听说不是余思雅,钱书记失了拿乔的心思,当即接过话筒,放在耳朵边,里面马上传来一声咆哮:“钱栋梁,让你接个电话,慢吞吞的,你是乌龟啊?”
钱书记赶紧陪笑脸:“蒋主任,对不起,刚才有个大队干部来找我办点事情,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蒋主任无心追究他这话的真假,冷声说:“怎么回事?为什么其他公社会出头?”
钱书记一脸茫然,试探地询问道:“蒋主任,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蒋主任听他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钱栋梁,你这个书记怎么当的?四十多个公社书记跑到县委来请愿,表示非常支持红云公社,你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啊?钱书记傻眼了:“这……这个怎么会呢?是不是弄错了?”
辰山县虽然穷,但是个大县,公社书记也非常多,总共有六十多个,相邻的公社可能还说过话,离得远的,见了也就脸熟,连个名字都叫不上来。王书记虽然是梅书记的秘书出身,在县里有些人脉,可到底年轻,才下来一两年,大家面上对他客客气气的,实际上谁心里服他这么个毛头小子啊,就更别提余思雅这个女娃娃了。
他们俩肯定没这么大的能量说动四十几个公社的书记。别的不提,这么热的天,王书记就是挨个公社挨个公社的拜访说服对方,要跑遍整个县也没这么快啊。而且这么长时间,他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见钱书记竟然还质疑自己,蒋主任特别火大:“现在这些公社书记就在县委,我给你打电话之前,梅书记通知我,让我过去讨论,怎么讨论?民意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让我站在上面被他们糊弄奚落吗?”
钱书记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蒋主任,现在怎么办?”
蒋主任也没料到梅书记给他来这话,心里怄得慌,打电话给钱书记也是因为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听听他的意见,结果却得了这么个答复,蒋主任可真是失望至极。
“怎么办?你先来县委,尽快!”丢下这句话,蒋主任就挂断了电话。
钱书记对着空空的话筒愣了几秒,然后将话筒放了回去,想想又觉得不对,拿起电话给丰宁公社的黄书记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得到的答复却是,黄书记去县里了。再打电话给四通公社的曲书记,也是去县里了。
好家伙!这两个公社可是跟他们东风公社合作,共同开办了三公养殖场,结果这两个书记竟然背着他干这种事,知都没知会他一声,让他像傻子一样被瞒在鼓里。钱书记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心里不舒服极了。
秘书见他表情不好,试探地询问道:“钱书记,那要给你备车吗?”
这个点,去县里的客车早走了。
钱书记阴沉着脸,揉了揉额头:“让小孟准备一下车子,马上就出发。”
等钱书记赶到县委,发现蒋主任还真没夸张。大会议室里坐满了公社书记,热闹得跟年底开大会一样。
钱书记径自走到曲书记和黄书记身边坐下,插话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两人回头,看到是他,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曲书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问:“老钱,你怎么来了?”
钱书记心里有气,反问:“怎么?我不可以来吗?”
曲书记还想说什么,黄书记拉了他一把,直白地说:“老钱,大家人各有志,你要做什么,咱们不拦着你,我们想做什么,也不需要你的允许吧?没错,我们就是来县里表态,支持红云公社,支持余厂长。”
没想到黄书记这么豁得出去,直接把话挑明了。
钱书记恼火不已:“老黄,咱们好歹合作了这么几年,你们就这么对我的?”
黄书记翻了个白眼:“我怎么对你的?钱书记,说得你没私心一样,你搭上了蒋主任这艘大船不也没带我跟曲书记一程吗?大家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我问心无愧,没什么好说的。”
一句话把钱书记堵得死死的,更让他难堪的是,坐在附近的书记都停止了说话,个个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笑话一样,还有人在悄悄私语议论他。
“你,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看我的!”钱书记恨恨地说。
曲书记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站出来打圆场:“钱书记,咱们也不是针对你。只是饲料厂的资金、技术都是人家红云公社出,人家也有地,不建在他们那里,建哪儿?想让余厂长出钱出力打白工,换你是余厂长,你会同意吗?我可是听说了,余厂长已经表了态,不建在红云公社,就把饲料厂建到省城。真闹成这样,损失的还是大家,吃亏的还是广大的社员,你这又是何必呢?清河鸭养殖场好了,咱们也能跟着沾光,你看看,要不是有清河鸭养殖场,咱们的养殖场能开得起来,敢养这么多鸭子吗?这都是有余厂长在后面给咱们兜底。”
“就是,没那金刚钻还揽那瓷器活,不是给自己找堵吗?人家清河鸭养殖场可是在省城开了门市部,还跟铁路局有合作,又在建新工厂,余厂长要文化有文化,要人脉有人脉,要本事有本事,咱们拿什么跟她比?”
“对啊,依我说啊,咱们跟在清河鸭养殖场后头喝汤就不错了,这一年不是比一年更好了吗?只要清河鸭养殖场能做起来,做大,咱们就吃不了亏。没余厂长这本事,抢什么抢?”
“反正我是有自知之明,我没那本事,还是安安心心跟在红云公社后面混呗,总比我自己瞎折腾强。让我去搞,我可不敢去银行贷款,也找不到人饲料的机器和配方!”
……
一人说一句,七嘴八舌的,说得钱书记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难堪极了,知道这些书记已经拧成了一股绳子,站在了余思雅那边,他再留下来也是自取其辱。
深吸一口气,钱书记转身就走,刚走到门口就看到梅书记带着余思雅和胡秘书过来。
双方面对面,胡秘书先笑着开了口:“钱书记,这会就要开始了?你去哪里呢?找蒋主任吗?我们刚才派人去请他,蒋主任说肚子不舒服,今天这会就不过来了,让梅书记主持就行了。”
什么肚子不舒服,根本是知道没胜算,来了也是丢人,所以不敢来吧。
哪怕知道这一点,钱书记也不敢说出来,只能憋着一股气说:“我……我去上个茅房,一会儿就过来。”
钱书记只是个听命行事的马前卒,针对他可没多少意思。胡秘书好脾气地笑道:“好,就不耽搁钱书记了,你快去上厕所吧。”
说完跟在梅书记和余思雅的后面进了会议室。
等三人都进去之后,钱书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听到会议室里发出来的热烈掌声,他嘴里泛苦。难道他真的错了吗?哼,他就不信,其他公社书记没想过要把厂子扒拉到自己公社。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次算他倒霉,相信了蒋主任这个外强中干,给他画饼的家伙,站错了队!
余思雅没管钱书记,她的眼界高了,钱书记已经不配作为她的对手了,这次真正的对手是蒋主任。
可惜这个人太狡猾,太不要脸,见情况不对,干脆找借口不来,让钱书记一个人过来吸引火力。
梅书记带着余思雅坐到了上首的位置。
胡秘书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站在一旁说道:“诸位公社书记,大家好,你们的诉求,县委已经收到了,梅书记非常关心大家的意见,将余厂长请了过来。下面请余厂长给大家讲话。”
余思雅站了起来,先朝下面鞠了一躬:“我在这里,先谢谢诸位书记对我和清河鸭养殖场的信任与支持!大家的请愿书,胡秘书也给我看了,既然大家盛情难却,那我们清河鸭养殖场就却之不恭了。我们会尽快将厂子建起来,然后收购各公社多余的粮食,同时我向大家承诺,从明年开始,饲料厂有一半的新员工会向各公社公开招聘。届时,我们厂子的李主任会将具体的招工要求发放到各公社。我们清河鸭养殖场在这里承诺,我们的总厂不会搬迁,会一直留在红云公社,带动全县经济的发展,让全县的百姓都过上更富足的生活,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和意义!”
她这话一说完,下面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随后梅书记发表了讲话,重点指示大家要做好秋收的工作,他会抽几个公社临时下乡走访。
等钱书记磨磨蹭蹭回来的时候,会已经开完了,各公社书记们三三辆俩笑呵呵地离开,钱书记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孤单,他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他看到余思雅在跟胡秘书讲话。
余思雅说:“不用了,这个事就由我去办吧,哪还用胡秘书特意走一趟。你要觉得我一个人不行啊,那就让钱书记陪我走一遭呗!”
胡秘书瞅了钱书记一眼,眼睛里带着笑意:“也好,确实没比钱书记更合适的人了,那就麻烦钱书记了。”
钱书记一脸懵逼,诧异地看着两人,什么意思,给他布置了任务?就不问问他的意见吗?
下一秒,余思雅就笑盈盈地扬了扬手里厚厚一叠请愿书:“钱书记,听说蒋主任一直不赞成将饲料厂建在我们红云公社。但各公社书记太热情了,盛情难却啊,他们都集体写请愿书了,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美意,只能去向蒋主任说明一下情况了,希望他能谅解。我对计划委员会不大熟,想必钱书记比较清楚,还麻烦钱书记帮忙带个路!”
钱书记很无语,明知他是蒋主任的人,还让他给蒋主任送这玩意儿去,是嫌他活得不耐烦了吗?可看着一旁笑得甚是亲和的胡秘书,钱书记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胡秘书代表的是梅书记,他的意思就是梅书记的意思。
钱书记脑子里轰地一下,仿若有什么炸开,被升官发财迷住的心窍头一次这么清明。他都干了什么?竟然敢跟蒋主任搅和在一块儿,去余思雅嘴里夺食?她身后可是站着梅书记。
计划委员会只能管县里的国营单位,可管不了乡下,更管不了他这个公社书记,难怪曲书记那个滑头会站出来表态呢!
他可真是糊涂,被嫉妒和权力欲迷晕了眼!
钱书记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了下来。他很清楚,因为这个事,他在梅书记这里已经挂上了号,虽然梅书记看样子不会怎么跟他计较,但再想往上走,只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见钱书记的脸青白交加,布满了悔恨之色。余思雅明白,他也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哎,神仙打架,凡人干嘛要掺和其中呢,好处没捞着反而惹一身腥,这就是没那实力还瞎掺和的下场。得亏梅书记是个心胸开阔的领导,不然有钱书记难受的。
“钱书记,你看你方便吗?”余思雅又笑着问了一遍。
钱书记能说不方便吗?他闭了闭眼压下懊恼的情绪,努力扯出个笑容说:“方便,余厂长跟我一起来吧。”
今天也让他发现了自己跟余思雅的差距。哪怕他再不承认,但现在开会余思雅坐的位置都在他们这些公社书记之上了,他不服都不行。
好在钱书记脸皮厚,想通之后,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路上还找了几个不痛不痒的话题跟余思雅闲聊。
余思雅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两句。
到了计划委员会办公室,大家才停下来。
钱书记硬着头皮上前敲门,虚掩的门里传来蒋主任不爽的声音:“进来!”
见是钱书记,他的脸拉得长长的,还来不及问钱书记情况,他就看清楚了紧随其后的余思雅,蒋主任当即站了起来,恼怒地说:“你来干什么?”
余思雅笑眯眯地将手里这叠请愿书递了过来:“给蒋主任看看这个。哎,不是我们红云公社想开饲料厂啊,是各大公社极力推荐,盛情难却,我们公社就勉为其难接下这个任务吧。”
这话说得太欠揍了,蒋主任脸色变了又变,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有种!”
已经赢了,还跑过来挑衅,这不是把他的脸往地上踩吗?
余思雅淡淡地笑了,将他没接的请愿书直接拍在他的胸口:“蒋主任,你看我们红云公社还有建厂的资格吗?”
蒋主任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见他脸涨成了青紫色,余思雅体贴地说:“既然蒋主任没意见,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钱书记看余思雅走了,赶紧跟了上去,背后传来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他也没敢回头。
直到出了计划委员会,他抬起手背摸了一下额头,摸到了满头的汗水。
钱书记神色复杂地看着余思雅的背影,特意来一趟,就这么算了?他以为余思雅要找蒋主任算账呢?
余思雅回头看他:“你这么希望我跟蒋主任打起来?是不是希望咱们俩打得两败俱伤啊?”
钱书记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赶紧摇头:“我没这个意思。”
余思雅笑了笑也不在意。钱书记以为她是特意来打脸,给蒋主任难堪的。他可真是想多了,她没这么无聊,赢了特意去奚落对方,给对方颜色看,多没意思,还显得下乘。
她这么做,是梅书记特意安排的,目的是为了破除蒋主任的威信。
现在已经是八月了,国内的风向标在变化,很显然,梅书记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而且做出了选择。他是支持改革的一派,势必会跟蒋主任这种旧势力起冲突。
但蒋主任做了一二十年的计划委员会主任,在县里各厂矿企业中的威望很高,人脉也很广,不破除他的权威,改革很难进行。
梅书记就是要用一点一点的小事去瓦解蒋主任在各国营单位中的公信力,在县里的企业中撕开一道口子,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余思雅一个小小的村办厂子的厂长都敢于去挑战蒋主任的权威,还让蒋主任无可奈何,这落到其他有想法的国营单位眼里,他们焉能不生出点想法?
梅书记一直支持他们养殖场的工作,加上余思雅也是锐意改革的一派,这点小事她当然要去办了。
不过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没必要跟钱书记讲,他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了,也扯不进来,帮不上忙,添不了堵,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余思雅也不想跟他多说:“钱书记,王书记还在等,我就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钱书记见余思雅说话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松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余厂长,不好意思啊,我……我这一时脑子发晕,犯糊涂,咱们可是老朋友了,你别跟我计较。”
他挖墙角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大家是老朋友呢?余思雅笑眯眯地说:“钱书记哪里的话,都是小事,你言重了。”
话是这样说,来年招工肯定要少招一点东风公社的人。
钱书记还以为余思雅真不计较了,连忙摆手:“那……那我就不耽搁你去找王书记了,回去再聊。”
“好。”余思雅笑着摆了摆手,穿过马路,去跟王书记汇合。
王书记从梅书记办公室里出来,抬起手扇了扇风,跟余思雅抱怨道:“最近这天气啊,跟烤火炉子一样,真是太难受了。”
余思雅笑道:“马上就要秋收了,天气热一点不是好事吗?也能避免粮食烂在地里发霉。”
王书记笑着说:“是啊,刚才梅书记把我留下,就是叮嘱我这个事,让我一定要搞好这次秋收,同时让我盯着点附近几个公社,要是有什么情况赶紧向县里汇报。咱们今天一定要打好秋收这个硬仗!”
余思雅理解梅书记为什么如此重视今年的秋收,因为今年辰山县采取了以各小队为基础的竞争模式。梅书记是希望能看到成效,如果粮食大面积增收,他也更好向上面要政策支持。
毕竟,一切都要靠成绩,靠事实说话!
余思雅想了想说:“水稻还要过一阵子,玉米应该陆续都能收割了吧。那我们这饲料厂还能建起来吗?”
施工队都是公社社员,农忙在地里干活挣工分,闲时出来建房子挣点钱补贴家用。
王书记怕夜长梦多又生变,立即说道:“建,咱们公社一万多个人呢,腾出几十个劳动力建房子还是有时间的。”
“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顺便去水泥厂转一圈吧,都好久没见这些老朋友了。”余思雅想来都来了,又不是很远,加上现在太阳大,气温炎热,回去也不方便,索性就去几个合作的厂子转转,把水泥、砖块、河沙、石子、石灰等建筑材料采购了。
第一站去的是水泥厂,这回厂长亲自接待了余思雅和王书记。
“余厂长,王书记,稀客啊,快请坐,什么风把你们给刮来了?”
余思雅笑着说:“任厂长客气了,今天过来是想跟你们谈采购的事。我们要建饲料厂,需要一批材料。”
任厂长特别好说话:“成,要多少你们直接过来拉,用多少算多少,等厂子建好了,咱们再算账。我信得过你余厂长。”
这会儿厂子都是公家的,这也就造成很多人没有催账的意识,不担心对方赖账,赊东西特别好说话。
但余思雅不喜欢这样,你接收了别人这样的人情,回头有合作,也可能要还对方这样的人情,很容易造成烂账。一二十年后,很多国营厂子经营不善,除了效率低下缺乏市场竞争力这个最主要的原因以外,也有一部分账目混乱的因素。
“谢谢任厂长的好意,但这怎么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咱们谁也不吃亏,等来拉水泥,我就让他们给你结账。”余思雅微笑着婉拒了。
她要付钱,任厂长自然不会拦着:“哎呀,余厂长你真是个痛快人,诚信又讲究,跟你们厂子做买卖,我从来不担心钱的事。”
余思雅客气道:“应该的,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
“余厂长真是个耿直人。”任厂长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个,余厂长有个事我要跟你说啊,你哥他这又没来上班,这都请好几天假了。他这样老不来上班,别的员工会有怨言,这到底什么情况啊,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肯定是挨了打,不好意思来上班呗。余国辉这个人,本事没有,好面子倒是跟余大庆有得一拼。
余思雅自然不会帮他兜底:“这我也不大清楚,任厂长,你按厂子里的规矩办,不用顾忌我。咱们养殖场员工要是无缘无故老是请假,那咱们也是要扣工资的。”
“有余厂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任厂长听懂了她的暗示,笑着道。
双方又聊了几句,余思雅以要去其他厂子为由,跟任厂长道了别。
出门后,王书记问:“你说他知不知道今天的事?”
余思雅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嘛,我都来采购水泥了,任厂长这么聪明,还猜不到吗?”
王书记失笑:“有道理。”
这天下午,两人又相继拜访了好几家相关单位,搞定了原材料的问题,这才回去。
因为王书记要忙着秋收的事,余思雅决定自己监工造饲料厂,不过人手还是公社帮忙招的。
第二天一大早,材料就运了过来,余思雅找到施工队的工头,直接说道:“厂房先不急,先将仓库建起来。”
因为耽搁了十几天,很快就秋收,再先建厂房后建仓库已经来不及了。余思雅准备先把仓库建好,收购一批玉米再说。
这个年代的人有个特点,集体荣誉感很强,加上有人盯着,而且只建一层,工人们的速度很快,第一天就把地基打了起来,一个星期后,三座仓库的基本框架有了,就还剩地面和墙壁需要处理。
余思雅便让马冬云去盯着,她开始忙其他的事,第一件就是准备钱,因为大规模收购玉米,这个资金需求可不少。而且这次牵涉几十个公社,养殖场也不能赊账,因为这样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恐慌。社员拿不到奖励金,也会打消他们的积极性,造成一定的动荡。
哪里都要花钱,必须得算好了,不然一旦资金链断裂就麻烦了。乡下人保守,而且她已经向县里的银行贷了好几万,还没到期,现在又去贷款,麻烦不说,还会被许多人盯着。
余思雅便把主意打到了省城的银行。
抽了个空,她直接带着材料去省城,让楚玉涛陪她一起去贷款。
这次贷款余思雅是以要在省城建厂房为名,准备了两个门市部的相关资料,还有清河鸭养殖场的厂房面积,固定资产等相关证明,以展示他们有还款的能力。
她这些厂房、机器和门市部都是固定资产,有了资产证明,再加上现在这时候很好贷款,余思雅申请的二十万贷款第二天就被批了下来。
余思雅给楚玉涛留了五万作为建厂房的费用,其他的十五万全带回了乡下。
这时候,乡下的玉米也进入了抢收阶段,怕下雨影响到玉米的收成,王书记亲自下乡,挨个大队巡视,鼓励大家加班加点将玉米收起来。
玉米从地里收回来之后,还有两个重要的工作要做,一是晒干,二是脱粒。这会儿乡下没有玉米脱粒的机器,全靠人手工将玉米粒剥下来。
这时候,全村男女老少,连拄着拐杖的老太太都上场了。王书记在广播里不断地鼓励大家,还再次强调了三月许下的奖励政策。
有了奖励这根胡萝卜吊着,大家干劲十足,就连不少厂子里的职工晚上下班回去也跟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剥玉米。
五天后,相继有小队完成了玉米的脱粒和晒干工作。
王书记亲自带着公社的干部去验收成果,她还邀请余思雅一块儿去,但被余思雅给拒绝了。
这个事情枯燥又耽误时间,一个小队一个小队的轮过去,估计没个几天完不了工。
为了方便运送粮食,余思雅从厂子里调了一辆货车过去。每个小队,称重后留下往年分的玉米份额,余下的分为两份,一份上交完成纳粮任务,另外一份就直接运了清河鸭养殖场,按照比粮站收购价高一分的标准卖给清河鸭养殖场。
这个过程,公社干部,大队会计和小队长以及清河鸭的杨会计都会在场,并记录下相关的数据,公开透明,以免出现腐败问题。
三天过后,清河鸭养殖场的仓库已经不够装了。饲料厂的仓库虽然建成了,但还要晾晒十天半月,蒸发掉墙壁和水泥地里的水分,才能让粮食入库,不然容易发霉变质。
更要命的是,其他公社也迎来了大丰收,多余的玉米怎么处置成了一个问题。
当然也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卖给粮站。可梅书记和各公社书记都不愿意,他们把粮食卖给了粮站,后面想买回来,还得要指标,太麻烦了。
而且清河鸭养殖场已经放出了消息,饲料厂的收购价比粮站高一分。可别小瞧这一分,这会儿一斤玉米也就一毛钱左右,多一分可是高了10%,算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有更贵的,谁愿意便宜卖?
大部分公社书记都跟余思雅没交情,不好意思把电话打到清河鸭养殖场,干脆找胡秘书。
胡秘书向梅书记反应了这件事。
梅书记第一个反应就是骂人:“蒋主任干的好事,要不是他横插一脚,饲料厂的仓库都能用了。这老家伙,净给咱们添麻烦。”
胡秘书笑道:“蒋主任知道这会儿粮食大丰收,估计已经急红眼了。”
“谁管他!”梅书记心情好,笑道,“打电话给余厂长,这批粮食只有他们饲料厂能吃下,跟她商量商量。”
胡秘书便把电话打到了余思雅那儿,征询她的意见。
余思雅笑着说:“我也正想打电话给胡秘书提这个事呢,没想到你先打过来了。我先问问,今年县里的玉米增产了多少?”
胡秘书笑呵呵地说:“比往年的产量翻了一倍多。梅书记下乡督促秋收时看过了,水稻也比以前长得好,产量肯定能增加不少。”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玉米到底是粗粮,口感不是很好。大米丰收,大家今年就能吃上更多的精细粮了。
“那挺好的,水稻增产的那部分县里有什么安排吗?”余思雅笑着问道。
胡秘书没多想:“当然是卖给你们饲料厂,各公社社员辛苦了整整半年,等着拿奖励呢。梅书记说了,咱们的承诺一定要兑现,绝不能失信于民。”
余思雅赞同:“有道理,不过胡秘书,现在人都不能顿顿吃上白米饭,这我们要是拿稻谷做饲料喂养鸭子,说出去也不好。所以我有个想法,我们饲料厂就只收玉米、大豆之类的粗粮,精细粮由各小队完成了纳粮任务后,按照工分和人头计算,分给社员,当然多劳多得,干活卖力的可以多分一部分,具体地细则你们来宣布。”
“这样各公社的奖励金一半由现金付给社员,另外一半用稻谷做补贴。如果社员更希望拿到钱,也可以将这部分稻谷卖到粮站,你觉得怎么样?”
现在精细粮多难弄啊,城里人都不够吃,更别提乡下了。有多余的稻谷谁愿意低价卖给粮站?
胡秘书觉得这主意可行:“余厂长,你这安排更合理,一会儿我就向梅书记反应一下。不过我今天打电话还是要催你个事,好些公社打电话来询问收玉米的事,你们厂子什么时候收购?得尽快安排上,公社的仓库爆满,马上要收水稻了,必须得腾出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每个小队都有保管室和仓库,但规模都比较小,因为这些年粮食一直挺紧张的,纳粮之后就队里分了,也没多余的粮食可以长久储藏,所以很多仓库都没扩张,甚至年久失修,老鼠横行。
不过公社装不下,不代表社员们的家里也装不下嘛。社员家里有的是仓库和装粮食的柜子、坛子,只嫌粮食太少,不会嫌粮食没地方放。
余思雅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胡秘书,马上就要收水稻了,别说我们仓库没准备好,就算准备好了,车子挨个公社的收购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到时候得耽误大家收割水稻了,你说是吧?”
胡秘书想了想现在的运力,还有收购得称重结账这些事,确实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这批玉米怎么处理就成了麻烦。真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愁粮食太多了。”胡秘书自嘲地说。
余思雅笑道:“胡秘书我有个想法,将这批玉米按照奖励的标准发下去,发到社员们的手中由他们保管。等秋冬季,农闲的时候,我们养殖场的车子开到各大队,逐个大队收购。同时各家各户自留地里多余的玉米也可以一并收购了,价格一样,如果大家不放心,我们饲料厂可以现在就支付一半的定金。你看怎么样?”
这样一来,能够大大地缓解饲料厂的库存和储藏压力。而且社员也得了实惠,今年水稻丰收,大家分得多了,玉米的消耗自然就要少一些,那自留地里种的玉米自己吃不完就只能卖了。卖给饲料厂还能多得个几块钱,谁不乐意?而且是饲料厂上门收购,也不用他们辛辛苦苦挑去粮站了。
而且饲料厂还先付了一半的定金,大家也不用担心饲料厂赖账反悔。这个事对社员来说,没半点风险,傻子才不答应呢!
想明白了其中的好处和可操作性,胡秘书兴奋地说:“余厂长你可真有主意,我这就去跟梅书记汇报,他要没意见,今天就把这消息通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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