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一声，月沉日隐之时，皇宫已经开始像心脏般鼓起脉络，宫人如血液般迅速而有序的奔流。

  黄金绣线、四爪蟒龙攀附在任惟寒的身上，如同沉重的锁链，宫女灵巧地抚平杏黄色的衣裳上每一个褶皱，发冠两侧的穗子也被整理得恰到好处。

  任惟寒侧过头，看着铜镜中那个雍容儒雅、如芝兰玉树般的人，只觉得分外陌生。

  上挑的眼尾掩去了往日的怯弱，取而代之的一分凌厉，与铜镜中出现的另一个张人脸重合。

  只是那张脸多了日积月累的刻痕，锋芒尽敛，只余下沉重的威严，喜怒哀乐都变得寡淡。

  “太子这般甚为不错。”那张脸看着镜中人，开口道。

  任惟寒心中一惊，这才发现原来镜中并非幻影，他赶忙转头对着梁帝行礼:“父皇……”

  梁帝却先一步托起任惟寒的手臂:“何必如此生疏，朕只是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

  “儿臣惶恐。”任惟寒垂下头，正巧看见梁帝龙袍上的金龙龙眼怒瞪，爪牙舞动，不似他面上的平和，尽显狰狞威严之像。

  “第一次上朝自是如此，待日后习惯便好。”梁帝听得他的忧虑，哈哈一笑，往一旁挥挥手。

  立刻有宫女呈上一只托盘，未等任惟寒细看，梁帝已经拿过盘中的事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今日这番打扮确实不错，只是玉饰少了些。”梁帝低头替任惟寒系上一组长佩。

  “父皇!”任惟寒惊讶地看着梁帝:“儿臣如何敢劳动父皇这般……”

  “傻孩子，”梁帝看着他，叹谓了一声，似乎有些无奈，又带着些许悲凉:“若你的母亲没有过世，这组玉佩恐怕就由她亲自替你系上了。”

  “可惜你我生在天家，竟然连父子之情都要推三阻四。”

  慈父心肠在这一刻泄露，为任惟寒疯狂跳动地心脏压下一份踏实。

  任惟寒心中百感交集，他看了看梁帝，将拒绝的话都咽了回去:“儿臣多谢父皇……”

  任惟寒向来恭顺守矩，梁帝一直都知道，见他这般谢恩也只能无奈一叹，抬手拍拍任惟寒的肩膀，安慰道:“莫怕，不过只是上朝罢了。”

  “日后还有千次万次，你是一国太子、梁朝储君，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任惟寒恭敬地答话，梁帝看见他这边羞涩谦卑的笑容，短暂地愣了一下，转瞬便消失不见。

  此时福公公已从殿外进来:“皇上，时辰不早了。”

  文武百官已在宣政院恭候，这边也不应再拖沓。

  “那便走吧。”闻言，梁帝深深地看了一眼任惟寒，转身往养心殿外走去。

  龙辇已经早早备下，抬轿子的小太监跪在地上，恭敬地叩首。

  “皇上起驾——”福公公一声唱和，龙辇稳稳当当地被抬起来，梁帝端坐在龙辇其上，垂挂的冕旒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显得愈发肃穆。

  华盖的穗子摇摆着，宫人皆被天子威严压得低头俯首，人群之中，只剩下任惟寒站得笔直，跟随浩荡洪流前进。

  “咚咚咚——”赤红的礼鼓被用力敲响，沉重的声音扩散开来，宣告皇帝的驾临，王公大臣纷纷低下头，唯恐冒犯圣颜。

  “皇上驾到——跪——”礼官唱和，珠玉发出碰撞之声，攒动的人群齐齐跪下，如潮水蔓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雄浑的声音激荡，锤击着他的心脏，任惟寒跟随在梁帝身边，看着尽数伏倒的个、十、百、千、万个人……

  另一种感觉油然而生，迅速地膨胀起来，充斥着他的感官，几乎让他飘然而起，仿佛天地之间，都再无阻拦。

  那是……地位、权力的滋味。

  看众生俯首，享无上荣光。

  两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手执御扇立于左右，将梁帝的脸遮去，以防有人窥见了天颜，其余服侍的官员则分站两侧。

  “平身。”朝堂之中，只有立于阶下的任惟寒站得最近，他垂下眼，听见梁帝遥遥的一声准许。

  紧接着便有唱礼的官员，将这句话奉为天赐恩德:“平身——”

  “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一圈一圈往外荡去，各个官员这才蒙受圣恩，得以起身。

  任惟寒听着一声声回响，看着那般多华丽又高贵而又卑微的人，目之所及都浮动着欲望。

  今日的朝会，正式开始。

  不少人起身的那一刻，便发现了站在御阶下的任惟寒，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出声。

  但也偶有几个头发花白的人，被他惊在了原地:“太子殿下……”

  “昭仁太子？”

  记忆中那个和煦的年轻人，似乎又活了过来，穿着杏黄龙袍，腰佩长玉，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可是幻梦转眼即碎，昭仁太子已经逝去，再也不会回来。

  御阶下的人比他更生涩，远没有他自小参事的从容，这个人不是昭仁太子，而是被梁帝封在深宫多年，籍籍无名的太子殿下。

  唯一不曾改变的，也只有他腰上的那组长玉罢了。

  一时之间，朝堂上的众人神态各异，梁帝坐在龙椅之上，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

  有些人早已老眼昏花，是时候告老还乡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福公公上前喝道，众位官员开始逐次出列禀告。

  任惟寒立刻打起精神，听着他们汇报的消息、应对的方法，以及……梁帝的态度。

  唇枪舌战必不可少，只是今天似乎有好几个老大人神思恍惚，任惟寒安静聆听着，有些不明所以。

  南地水患已在逐步处理、邪教规模似乎又有扩大，不少官员说到这个便有些愁眉苦脸，派谁去治理又吵了许久都没得答案。

  还有不少人偷偷拿眼睛觑着任惟寒，试图从太子的脸上推测出点点信息。

  “启禀皇上，斩虬寨剿匪之功，太子殿下应立首位。”终于，一个重要的话题打开。

  任惟寒心中一紧，他抬头望向梁帝。

  可惜却目光只触到了重重叠叠的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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