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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五章 一探夏宅


上部  第十五章  一探夏宅

              荆襄九楼的二楼,一水的包间,其中有几间是给桓家自用的,几人跟着进了一间最大的,布置比楼下大厅更华丽,古香古色,一水从岭南来的花梨木雕花桌椅,山水纹大理石镶嵌的屏风把酒桌和几把太师椅隔开。一进门桓温一屁股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其他人都没敢做,站在那里,尤其是那位皂衣男子,更是毕恭毕敬的垂手而立。

              “你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不但学会了当众打架,还联手外人跟自家兄弟打架。”桓温端起茶几上的茶,抿了一口。话显然是对皂衣男子说的。      

              “我没和自己人打。况且本来二打一就有失公允,我只是过去帮忙平衡一下。”皂衣男子低头小声辩解,显然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当众打架这事是不容否认的。

                ”这三位是我今天请的客人,哝,这位就是谯国的桓伊,一笔写不出两个桓字,本来我们龙亢桓家就是出自谯国,不是你自家兄弟是谁?”桓温说道。

              那皂衣男子听了桓温的话,连忙去看三人。

              “桓伊兄弟,这是我四弟桓秘,平日里疏于管教,总爱做些抱不平的傻事。”桓温跟桓伊介绍道。

              那位桓秘公子倒也不是不知礼数之辈,连忙过来跟三位施礼:“小弟桓秘,刚才不知是几位哥哥,多有得罪了。”韩悦等人自然也不会责怪,四人互相见了礼,一听都是世家名声在外的公子,自然互生欢喜。

                桓温忽地问桓秘:“刚才那个青年人,你认得?”

                桓秘答不识。又问掌柜,也说之前没有见过。桓温也就没再多问。几人坐下喝茶聊天,等着凿齿先生到了开席。一夜推杯换盏暂且不表。

                同日午后,掌笠到了荆州府衙,出示了兵部办案文牒,有差人急忙跑去报告太守庾亮,庾亮见文牒上只是说兵部和工部协同办案,查一条可疑的船,也并未多想,交代下人尽管配合既是,没必要自己亲自出面。得到了上峰命令,底下的人自然不敢怠慢掌笠。掌笠问户籍归谁管,有人带他去见了户吏。查到荆江边上却有一户姓夏的富户,二年前移居荆州,在荆江下游买了一所大宅,后又花钱通融,修了私家船坞。

              掌笠问:“这夏家从哪里来,为何移居荆州?”

              户吏答:“这夏家主人叫夏图沅,说是从河北来的,不想被北国蛮人所占,所以一路南下,移居荆州。这家里带过来人口不少,在册的就有四五十人。如果将军对此家感兴趣,不如我这就带将军去他家看看?”掌笠说好。

                户吏跟府衙借了一个捕快,三人往荆州城南走去。拐进一个僻静的巷子,走到一所大宅门前,户吏说就是这里了。一般的宅门上都会写着某某宅或某某府,但见这家门额上挂着的匾额倒不小,黑漆木匾上用金漆在正当中写了一个硕大的“夏”字。现已东晋,流行的是行、草、楷等新体,多是模仿王羲之等人,而这家的“夏”字居然还在用百余年前的魏碑体。

              随行捕快上前拍了拍紧闭大门上的虎头门环,连拍数声,放听里面有人瓮声瓮气地问:“谁!”捕快说“府衙查户”,这才有人吱呀呀开了一道门缝,侧出半张脸,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壮大汉,户吏上前解释道“冬日祭,城中人杂,特奉命入户查看有无可疑之人”。大汉见果真是户吏,还跟着捕快,也不好拒绝,侧了身子让三人进来,但大门并未多打开半分。三人进园,只见前院就已经很大,布置简洁,倒也干净整洁。户吏打开户册问道:“这里是夏家,夏图沅是你么?”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大汉肯定不是家主人,大汉果然回答:“我不是,我家主人出远门做生意了,我只是个看院的。”  掌笠问:“夏老爷何时出的门?”大汉说:“有七八天了吧。”户吏问:“这在册登记的有四十三人,现在就你一人吗?”大汉说:“还有三四人,不巧上街了。其他人有的回老家了,有的跟着主人出门了。你们有事吗?”  户吏说只是随便问问,然后二人在院里走了一圈,又张望了一下内院,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也就走了。

                大汉看着他们走远才关上门。从耳房出来几人低声问:“他们来干什么?”大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几人一起走进了后院。

                走了十几步,掌笠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的大门,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不对劲。若主人走了七八天,昨日从他家的船坞驶出的小船又如何解释?掌笠问户吏:“这么能绕到夏家的船坞?”户吏说,要不从隔壁人家,要不沿河岸。

                天黑,掌笠和掌狯就悄悄爬上了夏家的墙头,院子里没有灯亮。下午的大汉貌似没在,掌狯抠下一块墙头的瓦,扔在地上,瓦片落地即碎,发出清脆的响声,半天院里并无动静。二人翻身跳入院内。借着月光,二人一路摸到内院,内院很大很宽敞,周围一圈房间,看规模应该主人家眷所住。四周死静,依旧没有任何灯光,难道真像大汉所说,人都不在?再往后走又是一进院子,显然简朴很多,应该是下人们住的了。此时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一股湿潮的气味了,再往后走,正对着是一扇关着的对开大木门,旁边两边有两间耳房,空气中不止是湿气,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腥气。隐隐听到水流声,看来接近船坞了。所谓船坞,一般是一间很大的前后有大门的穿堂屋,门的另一边通着河道,方便小船驶进停靠。二人透过门缝往里看,那边的大门也关着,黑乎乎看不清。

                二人走到一间耳房,门缝里传出一阵阵腊肉的哈喇味,过了长江,以南各地均爱冬季里做腊肉,倒也不奇怪。正要再往下查,忽听前院有动静,二人急忙翻身上了房,趴在房脊的后面。脚步声比较杂乱,好像有人来了,还不少的人,

            二人趴了一会,并未见人往里走,于是蹑足潜踪,悄悄猫着腰踩着屋脊往前面挪。快到二进院子,已经看到空中反射出亮光,看来是有人在二进院。二人趴在圆月型的过院门边角的阴影处,偷偷伸出半个脑袋,往院内看。此时的院里,院里站着几人,提着三两盏灯。正屋的灯已经亮了,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白发男子背着手站在院内,背对着二人,看不到脸,正屋的灯光把蓝衣人的背影拉的很长。他旁边站着的正是下午的大汉,对着他说着什么。难道那个白发男子就是夏图沅?下午大汉撒了谎,他没出远门?

                掌笠和掌狯屏住呼吸,伏在阴影处,不敢动,但手已经悄悄抓住了腰间的剑。随时准备被发现。那蓝衣人听完大汉的汇报,转身走向正屋,灯光下看清,那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脸,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那人快走进屋时,朝二人躲着的方向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大汉帮他把门关上,然后对院内的人喊道:“你们把前院后院都给我查一遍再睡,仔细点。”众人喝声答应。掌笠二人趁他们没有过来,急忙退回飞身上房。二人沿着屋脊快步往船坞走,他们还是想确认一下小船。翻过船坞的屋顶,果然看到河道上停着两艘小船,模样一样,很像昨日送货的。此时身后传来人声,看来有人来这里查看了。二人返回。只见两个人提着灯笼,一人已经打开了船坞大门,用灯照了照,没异样,又转身锁了门。另一人又打开了旁边一间耳房进去,接着灯笼的光亮,屋顶上的二人看到了屋里的情景,顿时目瞪口呆。

掌笠和掌狯趴在屋顶,透过灯笼的光亮,看到打开的耳房里的情景,完全出乎想象,那屋里居然影影绰绰挂着很多躯体。只见巡视的人进屋绕了一圈,又出来锁了门,提着灯笼走了。

              又等了一会,见确实没有人再返回来,二人才从屋顶上轻轻跳下来,悄悄来到耳房门前。门锁很普通,掌狯鼓弄了片刻就被拨开了。随着门打开,里面浓重的五香料和腊肉味就飘了出来,二人不禁唔住鼻子。屋里很阴也很黑,窗户纸都蒙住投不进月光,掌狯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捻子,打着了。这火捻子一亮不要紧,屋内的情景可把二人吓住了。

              只见大约二十步见方的屋里,挂满了躯体,没头没手没脚,只有开膛破肚的躯体,不是猪的躯体,而是人的躯体!每个躯体都已经被涂了花椒大料香叶等料,还撒了粗盐。完全是按腌腊肉的方法!不知这些已经腌制风干了多久,被粗盐渗入的皮肤在幽暗的光亮里泛着油脂的光泽,晶莹剔透。躯体看形状有大有小,貌似有成人也有孩子,有胖也有瘦。

              好歹他二人是经过生死战场的,见惯了尸首。但就算如此,此时也不禁心头一恶心,掌狯差点扔了手中的火捻子,忍不住弯腰要吐,掌笠忍着翻涌上来的酸水,一把拉住掌狯,以最快速度冲出房间。走到门口,掌笠急忙深呼几口秋夜的寒气,又运了运了气,算是压下了没吐。可掌狯早就已经扶着墙根,大口呕吐起来。一看掌狯吐在这里,掌笠知道不能多呆了。明早巡视的人肯定会发现这里的呕吐物,得尽快离开。他再次屏住呼吸捂着嘴,冲进屋,以最快速度扫了一眼挂着的躯体,大体数了一下,大约十几二十余个。然后又退出来,把门锁好。一手提着掌狯的胳膊说了一句“快走”,使出浑身的余力一提气,使劲将掌狯提上了屋顶。

                二人不敢再从前院出门,直接翻过船坞,跳到了河边,依着月亮,辨别了一下方向,顺着只有一脚宽窄的河沿,跌跌撞撞向着城里急奔。终于找了个可以上岸的地方,掌笠觉得掌狯越来越沉,一看他已经面色惨白,浑身无力。看来真的吓得不轻。得尽快送回客栈。他想起不远处还应该有监视大船的两个手下,于是扶着瘫软的掌狯,努力往前挪,远远看到乌黑高大的船影时,掌笠把手放嘴里打了个呼哨,这是他们军营里特有的哨音,如果人还在暗处应该听得懂。果然哨音刚落,从远处暗影里跑过来两个人,一看掌狯这个样子,知道出了事。急忙接过掌狯。掌笠说:“一个人继续留在这里,另一个跟我马上送他回客栈。”      

                好容易回到客栈,不想惊动店家。把其他人叫起来,帮着把掌狯扶到床上,此时的掌狯比刚才更虚弱了,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浑身还微微发抖。下属问出了什么事,掌笠没回答,他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回答掌狯是被吓的吗?别说他,掌笠现在的心也突突直跳,感觉魂在身体里乱窜。现在没办法了,只能等天亮去请个大夫。而他也觉得很累很乏。随便一躺下便一睡不醒。

                睡梦中,掌笠看见那些躯体晃来晃去,黑暗中飘着各种声音“好咸啊!”“我的头在哪里?”“喜欢吃肉吗?”。。。有的躯体甚至冲着他直压过来。掌笠感到窒息,猛的睁开眼,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才发现是梦。此时窗外已天光大亮,他暗叫“糟了”,跃起身大叫“来人!”。马上有手下进来,他问:“掌狯怎么样了?”手下说已经去请大夫了。他顾不上梳洗,抄起重剑“长侧”,叫了几个人一起直奔府衙。

                一到府衙,掌笠立刻叫来铺头,跟他大致说了昨夜看到的情景,荆州的捕头也是被惊得不敢相信。二人立刻召集了人,赶往夏宅。

                夏宅此时依旧大门紧闭,有捕快拍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声。于是有人找来了梯子,翻过墙开了门。众人冲进院子,这里自然是空无一人。掌笠带着众人奔向里院耳房。耳房依旧是锁着,等打开一看,空无一物。又把船坞打开,小船还在。掌笠查看耳房旁边掌狯的呕吐痕迹,已经被打扫干净。看来是被发现有人来过,他们连夜撤了。掌笠暗自懊恼,如果昨夜直接去府衙就好了。好在耳房里还有香料和腊味。捕头毕竟也是有经验的人,知道掌笠所言不虚。他让众人私下搜查。他和掌笠则回到了第二进院子等着。过了一会,手下陆续回禀,都说没有发现任何人,只是有的屋子很干净,有的屋子桌面有落尘。捕头对掌笠说:“如果真想将军所言,就事关重大了,我需要即可上报,到时候核实的时候,还要烦劳将军去府衙配合一下。”掌笠点点头。捕头命人把院子封了,自己则回了府衙。                

                  回到客栈,手下说大夫已经来了,掌笠走到掌狯的房间,问大夫如何。大夫面露难色,悄声对掌笠说:“这位病人好像是中了邪毒之气,不过老夫不知道是何毒,也不敢乱诊治。”“邪毒之气?不是受了惊吓么?”掌笠问。大夫说:“也许有惊吓的原因,但看症状像是中了什么毒邪之物。请官爷回想一下,这位病人是不是碰过什么东西?”掌笠忽地想起昨夜自己在屋里一直捂着鼻子,而掌狯曾在耳房里想呕吐,难道是那时呼入了毒邪之气?掌笠不由得心里紧张起来,问大夫:“那您可知道如何医治?”大夫摇摇头,不知道病源不好根治啊。我只能开些普通的祛毒之药,不过又怕治错了。目前先开一些治疗惊厥的方子,看看能不能醒过来吧。“掌笠说了句”只好如此,有劳大夫了”便忧心忡忡地去看掌狯。这时监视大船的属下也回来禀报,说五更天左右两只小船往大船来来回回运了好几船的人,之后大船开走了,他沿河岸追了一段,最终还是看着大船驶出河口。掌笠摇了摇手,意思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很自责,昨天太冒失了,不但让他们察觉跑了,还让掌狯中了毒。

              这么一折腾已近午时,下属端来午饭,掌笠一看菜里的肉片,一阵反胃,他摇摇手,意思拿走。如果此案破不了,估计他这辈子也不想吃肉了。下午府衙的人过来传掌笠,估计是那位捕头已经把事情报告给了庾亮。掌笠收拾了一下洗了把脸,跟着去了府衙。

              接见他的并不是荆州太守庾亮,而是桓温。桓温听完掌笠的回报,让人去找荆州最好的大夫诊治掌狯,然后让掌笠带他再去夏宅看看。

                桓温出马自然不是带几名捕快,夏宅的院子顷刻之间就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官兵站满了。桓温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环视着每间房,然后凛然吩咐道:“给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凡是可疑之物,全给我搬到这里来。”官兵和捕快们得了令立刻行动起来。整个夏府一下子活了起来。桓温又叫捕头把左邻右舍的人都叫过来问话。夏府的宅子在僻静的巷子里,只有一家邻居。那家主人被传来问话,说这个夏家平日就很奇怪,虽然人口不少,但平日很少有人出门,出入办事买东西的就是那么三两个人,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其他人基本上见不到,也不知道主人是做什么营生的。但肯定是有钱人家。又找来平日给夏宅送菜送水倒夜香的,也是说只见过门房的三两个人,不过十几天前忽然对他们说主人要出门,暂时不用送水送菜了,倒夜香的也发现夜香桶没了。虽然这些供词并无法验证掌笠看到的那些躯体真实性,但间接说明这夏家的人确实最近消失的。如果十几天前真的外出了,那么有些屋子有落尘,有些屋子没落尘又该如何解释。那大船停了多日为何这时匆忙开走?

              问完话,桓温问掌笠:“你怎么看?”

            掌笠答道:“如果照他们的口供,这家姓夏的应该在近十三天内出的事。可究竟什么人那么残忍,灭门杀人不说,还把尸体做成。。。”掌笠不忍说下去。

              桓温说:“你说你昨夜看到一个蓝衣灰发的年轻人不知已经腌制风干了多久,被粗盐渗入的皮肤泛着油脂的光亮,晶莹剔透。?”

              “不错,开始我以为是银发老者,但他转脸时确实一张年轻的脸,那绝对不可能易容。”

                “脸上还露着微笑?”

                “是。那笑容仿佛刻在脸上,看着让人发寒。桓将军见过此人?”

                桓温说;“岂止是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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