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空悲切花儿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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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回头一看,只见湘云踏风而来,一身红衣好不欢快。
湘云一把挽起黛玉,说道:“在那个家里待着,闷也闷死了。好姐姐,今年中秋,我们一同赏月如何?再作它几首诗,就更好了。”
黛玉见到湘云,心情便明朗许多,便笑道:“这好说,等我多吃几盅酒,便和你一样‘锦心绣口’了,多少好诗作不出来?”两人一齐进了屋内,紫鹃倒了两杯菊花茶来,便自去忙了。
湘云一面用杯盖拨弄杯中菊花,一面道:“最喜这里的菊花茶,清香淡雅,想起去年咱们一起作菊花诗,很是有趣。”又问黛玉:“自从桃花社后,你们可有作过诗?”
黛玉道:“如今是许久未曾起社了。不然,哪有不邀你的道理。”
湘云摇头道:“无趣无趣,如今姐妹们,愈来愈无闲情逸致了。”
黛玉见她沮丧,遂想寻个什么引起她的兴致。眼见夕照下纤影荡漾,便说道:“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
湘云果然笑道:“这倒有意思。我也说一句。”略想了想,扬扬手中的红丝绢儿,即说道:“风剪一丝红,红丝一剪风。”黛玉笑道:“有趣。”
湘云眼波一转,又道:“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
黛玉看向窗外,念道:“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谣对寒窗雾。”
湘云笑道:“片花惊窗燕,燕窗惊花片。”
黛玉接道:“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湘云笑倒。
唯有湘云,总是一副不谙世事之天真烂漫模样罢。只不知,这样的心无城府,福兮?祸兮?
用过晚饭后,两人又聊了一回,待各自洗漱了,又一同就寝。二人躺下后,畅谈至三更,方各自睡了。
第二日湘云醒来时,已是红日满窗。见黛玉已起身梳洗,连忙披衣坐起,笑道:“今儿竟睡晚了。”又叫翠缕。翠缕忙打了洗脸水端进来伺候湘云洗漱了,又打开梳具匣子为她梳妆。当下黛玉梳妆已毕,便起身让着湘云。湘云挨身坐到黛玉坐的凳子上,一面对着铜镜端详,一面抚脸笑道:“林姐姐,记得早先儿在这里还弄过什么面膜的,甚有效验。如今可还有没有?”
黛玉笑道:“都是些易寻的东西,要弄也简单。”
忽听见外面有哭声,又听紫鹃与人说话,黛玉便扬声问何事,却见藕官自顾跑了进来,已是哭得双目通红。紫鹃随后跑进,拉了藕官道:“你这丫头,愈来愈没规矩了。”
藕官只扑倒在黛玉跟前,哭道:“求姑娘救救芳官罢,太太叫人领了她去要卖了呢!还有晴雯姐姐,也被太太撵出了!”
众人皆惊诧不已,湘云不解道:“太太何故要卖芳官?还撵了晴雯?”黛玉亦是颦眉,心中暗道:“竟是这般急不可待了么。”
得了黛玉示意,藕官便一行哭一行说道:“今儿太太一早就带了王善保家的去了怡红院,先是将有气无力的晴雯姐姐从床塌上拉了下来,由两个女人架起来去了,并吩咐只许把她的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那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到跟前一一过目,从做粗活的小丫头起,个个亲自看了一遍,道是她只有一个宝玉,再不能叫狐媚子勾引坏了。待看到芳官时,只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又说上次放我们,我们懒待出去,如今又不安分守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故从芳官起,但凡长得有一点灵秀的丫头,都被太太挑拣出来,要撵了出去。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的,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还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警告余下的麝月等人,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一概不饶。说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全部搬出去才心净。太太正说着,我正巧去了,太太看见便问我是何人,听得王善保家的说是姑娘屋里的,便冷哼一声,率众人走了。我是找了麝月姐姐一问,方知此事。”
湘云不由恼道:“这也太欺负人了。但凡长得略好的丫头都是狐狸精不成?简直不可理喻!”
黛玉拉了仍哭个不住的藕官起身,说道:“放心,你便不来求我,我也不会坐视不理。”又对紫鹃道:“你这就出去找杨柳,让她来办此事。”紫鹃答应着去了。藕官听见芳官有救,忙又跪下磕头道:“我替芳官多谢姑娘的救命之德。”
黛玉又拉她起来,笑道:“莫总这样动不动就跪的,就是你不累,我拉你都觉得累。”
湘云不由好笑起来,藕官亦破涕一笑,又叹道:“幸好我是跟了姑娘的。”忽又想起一事,迟疑道:“晴雯姐姐还病着,这要出去了,可怎么样呢?还有四儿,走的时候哭得好生可怜。”
黛玉叹道:“你倒仗义,自己倘自顾不暇,还总想着别人。我又有多大的神通?不过是能救一个是一个罢了。”
藕官一怔,问道:“我在姑娘这里,又没碍着她,也要把我撵出去不成?”
黛玉道:“你虽在我这屋里,却是时常去怡红院的,芳官走了,你岂能留的?便是蕊官,恐也是要打发出去的。”
藕官忿忿道:“真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要这么着,不如将这园子里的丫头全打发了,才干净!”
湘云冷哼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黛玉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一园秋色,想起园内的十二官,一个个的散了。这礼乐世景的贾府里,再没有歌声婉转。那梨香院内,空剩一地溶溶梨花月罢了。
“以前的龄官,去了哪里?”黛玉忽然问道。
藕官愣了一愣,不防黛玉竟问起她来,便说道:“难为姑娘还记得她。戏班解散之时,她说要回家乡,自出去了,想是回了家乡罢。”
黛玉却是一叹。湘云嗫嚅一阵,启口问道:“那龄官,可是那年宝姐姐及笄之日,下台领赏的小旦罢?”
黛玉淡淡一笑,道:“正是了。”
湘云低头道:“我当日口不择言,姐姐仍记得呢。”
黛玉说道:“我何曾是这样小气的人了?我是想起另一件事,故有此一问。”
藕官即问道:“姑娘可是指龄官与蔷爷之事?”
黛玉点头道:“你倒机灵。我也是听宝玉说起过,不知她如何了。”
只听藕官叹道:“龄官也是个苦命的,和蔷爷虽有情意,能有什么结果?戏班解散时,蔷爷本想留她,那府的珍大爷忽要带蔷爷出外办事,蔷爷怎可违命,只好让龄官等他几日后回来再商量。可巧就在这几日间听说珍大爷已为蔷爷定了一门亲事,这回出去就是为了此事云云。龄官最是个烈性的,便认定蔷爷骗了她,未等他回来便执意要回家乡,两人从此断了音信。”
黛玉亦是叹,虽早知会如此,却不得不惋惜。一个丫环不如的戏子,跟宁府的正经主子,便是有爱,也为世俗不容罢。那日湘云拿戏子比了一下黛玉,在旁人耳里便成了取笑,可见戏子多么卑微。但是那龄官,却是爱得义无反顾,深重壮阔。那日宝玉去梨香院,与她搭话,让她唱曲,她懒得理会,只推说嗓子坏了。她心里唯有贾蔷一人,纯粹而痴迷。而贾蔷亦没有看轻她,将她视如珍宝。如今听到两人天各一方,到底意难平。
“洒落无碍,一襟晚照。”黛玉念道,犹为龄官之亮烈而叹服。那般决绝,不沾不滞不留连,因无果无望,不如放手离去。
早知世事聚也凄凉,散也凄凉,为何大家还要在这繁华紧要处走一遭,枉添了这许多不甘不忿的离人泪?黛玉望向湘云,湘云也正望着她,眼内有不解,何尝知道,黛玉正思及,湘云这一次离去后,若真是险象横生,又该如何去救?
“你去收拾收拾,兴许明日就要来人了。”黛玉对藕官说道,“你出去了,也好和芳官作个伴儿。”藕官答应着去了。
泛泛一日过去。就寝时,湘云说道:“姐姐这般心肠,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唯有钦佩不已呢。”
黛玉说道:“人之初,性本善,能帮则帮,行善,也是积德。你还不是一样,一般侠义心肠。”
湘云笑笑,摇头道:“我却不如姐姐待人一视同仁。想我们这样的出身,难免会有些傲慢习气的,而在姐姐眼里,人无高低贵贱,只有善恶之分。我之前虽有不解,渐渐也是佩服的。”
黛玉笑道:“我们这样夸来夸去到什么时候呢?还是说些别的吧。”
湘云便道:“不如姐姐讲个故事与我听。”
黛玉道:“这样大了,还要听故事。”湘云便是缠个不住,黛玉想想笑道:“曾有海棠春睡去,现有红妆夜未眠,如此,便讲个《睡美人》的故事罢。”
湘云脸上飞起几丝红霞,笑嗔道:“这要取笑到几时。”
故事讲完,只听外面雨疏风骤,黛玉轻声道:“下雨了。”不见回应。转眼看去,只见恬淡睡容,香梦沉酣。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么?
天方亮,雨未住,那王善保家的已率人趾高气昂敲开了潇湘馆的院门。
黛玉和湘云早已起身,正对坐着下棋。听见紫鹃领着王善保家的进来,也不抬眼,淡淡问道:“王姐姐来此有何事?该不是又掉了宫里赏的宝贝吧。”
王善保家的听了有些没脸,勉强行礼道:“林姑娘说笑了,我们是按着太太的吩咐,来带藕官出去的。”
黛玉看了她一眼,缓缓问道:“她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了太太?”
王善保家的道:“她做没做错事我不知道,我只是按吩咐带她去的。姑娘若问,还是去太太那里问吧。”
紫鹃冷笑道:“王大娘也是这里的老人了,怎么反倒不知礼?你这是和姑娘说话的口气?老太太若知道,还不知怎么样呢。”
王善保家的紫涨了脸皮,讪讪道:“瞧这紫鹃,真是牙尖嘴利的,我何尝说了什么,何故告诉老太太去?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并不知何故,林姑娘快别多心罢。”
黛玉仍是淡淡的口气:“既是太太的吩咐,便带走吧。”说话间,藕官已挽了一个小包袱进来了,对黛玉跪下磕头道:“姑娘,我这就去了。”
“去吧。”黛玉冲她笑笑。藕官也是一笑,却立时眼圈发红,道:“林姑娘,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处。”说着已是滴下泪来。
紫鹃扶她起来,说道:“莫哭了,好生去吧。”
王善保家的已是等的不耐烦,嘴里不知嘟囔什么话,又不敢催促。
黛玉示意紫鹃带着藕官随那王善保家的出去了,心中又在思虑晴雯之事。如今她叫她那混虫表哥领回家去,若不赶紧救出来,只怕是危若晨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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