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敏探春雏鹰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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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元宵已过,贾府人等掩了宗祠,收了装饰,府中喧闹平息了些,间或还有些亲戚来往走动,皆依然是王夫人与凤姐照应着。不久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因当今以孝治天下,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京城中,上至王府,下至寻常百姓,皆减免了许多堂会宴乐。
年事忙过。这日众人正都坐在贾母处闲话,凤姐也说笑了一回,趁贾母高兴之时,便将自己欲交还这管家之职一事禀告。众人反应各异,独王夫人尤甚。凤姐已于昨日禀告过王夫人此事,王夫人得知后却很有些费解,待凤姐走后自有一番思量:想当初自己身上不好,料理这上下之事难免有许多不周之处,自己的媳妇儿又是那样一个木讷之人,且其新寡身份,许多大事也不宜出面。当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缘故,便是珠儿之死。虽说怨不了她,却让自己对这个媳妇也喜欢不起来。都说养女随姑,看那凤丫头,倒是和自己年轻时候很像,又兼之雷厉风行的性子,比自己犹强上几分。故自己思虑良久,找了个借口,让老太太应下让凤丫头来这府管家之事。而那凤丫头也果然不负所望,精明强干得很,将这府中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虽说她有了身子,自己仍未想过她会放权一事。宝玉还未成人,还得让她再管几年家才成,如今少不得自己如年下一般多费些神思帮着罢了。孰料她竟将管家钥匙皆交还自己……然而自己并未答应,只说让她回去再思虑思虑。谁知这丫头,今日竟径直禀告了老太太。如此一来,只要老太太答应了,事情便没有转寰的余地。
王夫人忙看向贾母,想从贾母的神情中揣测出一些意思来。然而贾母却并无甚反应,只看着凤姐,不发一言。黛玉也细瞧了瞧凤姐,见其因了这场年事,虽说大多是王夫人在劳神,依然是劳累了些,脸色有些黄黄的,无甚神采,只有那眼睛,依然清亮,又有一丝释然在其中。
黛玉冲凤姐笑笑,又对贾母温言说道:“外祖母,您看二嫂子近日来定是累着了,竟清减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好。”王夫人听了,看了黛玉一眼,眼里满是厌烦,嫌黛玉多事。贾母却笑了,对凤姐说道:“凤丫头过来,让我好好瞧瞧。”凤姐便笑着依言走上前,贾母拉了她的手细瞧了一遍,说道:“真是清减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劳累过了可不行。”王夫人忙道:“我说让她歇着,什么事别人做去,她却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划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来回我,任人谏劝,她只不听。”贾母便对凤姐道:“你就知一味逞强,忘了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倘有个闪失,可还了得?”凤姐笑道:“多谢老祖宗挂心,如今倒也不碍。只是我近日时常呕吐,食欲又不振,本就气血不足,又不知保养,故这身子越来越虚了。我想着我这身子,再管家也是拖累太太,不如我竟退回我那院子,一可将养身子,二可侍奉公婆,望老祖宗答应。”
贾母沉吟一声,方说道:“凤丫头这两年当着这一府的事务,虽说料理得很周全,又在我身边尽了孝,却难免疏忽了自家公婆,长此以往也不甚妥当。”邢夫人在一旁听了,忙道:“凤丫头过来伺候老祖宗,尽尽孙辈的孝心,也是理应的。”贾母笑了笑,又道:“如今凤丫头之意,我心里也明白。只是,你那年过来,是二太太荐的,如今你要回去,可有问过二太太的意思?”凤姐笑道:“昨儿已禀告过太太了。”
王夫人正待要说话,黛玉抢先道:“外祖母,您就答应了吧。让二嫂子回去好生将养身子才好。您这样疼她,怎舍得她再累着?”贾母笑道:“你这玉儿,我看你和你嫂子才是亲厚。我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有些儿舍不得她罢了。”又朝凤姐道:“凤丫头,你回去后,也常来我这走走,给我这老婆子解解闷儿。”凤姐忙道:“必定每日来给老祖宗、太太请安。”贾母笑道:“这倒不必,刮风下雨的就不必过来了,好生调理身子,肚里的孩儿最是要紧。”凤姐噙泪应了。而王夫人,见大局已定,悄然叹了一口气,只看了看凤姐,又看了看黛玉,嘴唇颤了颤,却也无甚可说。
这王夫人和凤姐,本是姑侄,自比别人亲近。却因种种原因,渐渐面和心离。人的感情,有了裂痕,便像破碎的花瓶一样,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凤姐和王夫人交接了一众事宜,料理妥当后,便回到贾赦院里,因贾母之命,隔三差五便有两三个太医来瞧,休养生息,十分惬意。邢夫人因凤姐对其敬重有礼,心下宽慰,便投桃报李,对凤姐也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十分有心;贾琏更是日日陪伴,又时常从外头买些小玩意儿给凤姐解闷儿,小两口竟如新婚时日一般。而这府里,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无奈之下,决定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令李纨协理,只待有了大事,方自己主张。因知那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思虑一番,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探春本就心怀大志无处施展,此时被王夫人器重,心下十分欢喜,便协同李纨管事很是尽心尽力。然而府中人多事杂,探春与李纨纵是有心,却仍难谢事。
王夫人本想请了凤姐过来教之一些管家之理,却因凤姐那日之态,令自己很是气恼,故又觉得再去找她有失颜面,好似府中少不得她似的。于是心中纠结万分。忽而心生一计,便去禀告了贾母说“园中人多,李纨和探春难以谢事,恐失于照管,想请了宝丫头来帮忙料理。因宝丫头从小儿便很是端庄稳重,豁达大度,又不失才干,待人接物合宜得体,故让她来帮着协理诸多事务再合适不过。”贾母怎会不知她的心思?也未驳回,只说让林丫头也帮着,姐妹间也有个商量。王夫人虽心中不愿,却也无话可说,只心中对黛玉之怨又多了一层。
故王夫人又特请了黛玉与宝钗来,托她们各处小心:“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她们还有个惧怕,如今她们又该取便了。”又独对宝钗道:“好孩子,你是个妥当人,我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她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忙答应了。黛玉只看着王夫人的嘴一张一合,也无意去理会她的态度。
时届孟春,湘云亦因时气所感,卧病于潇湘馆,一天医药不断。黛玉因心疼她,故不欲离其身。李纨、探春、黛玉、宝钗四人不住一处,近日同事,来往回话人等十分不便,故四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地铺陈了。这厅上有一匾,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人为了简便,皆只叫“议事厅”。如今黛玉暂且无暇,她三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起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因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好搪塞。后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仍都不在意。后不知为何又添了黛玉和宝钗,这二人在众人眼里,一个是纤弱的小姐,一个是雪堆的美人,都似不堪世事之人,故也没将其放在眼里,且比凤姐前更懈怠了许多。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李纨探春二人便仍在厅上起坐,宝钗则去了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
又过了三四日后,湘云之病方好。黛玉这日早晨便也至议事厅监察议事。王夫人早已往锦乡侯府去赴席。黛玉来时,李纨与探春已在厅上坐了。一见黛玉,都忙问湘云如何,黛玉笑着告知已大好了。于是一起吃茶,探春又与黛玉说起这几日之事。原来探春一开始便发觉这些婆子媳妇一个个皆不是省油的灯,回事执事甚是懒怠,尤其是几个执事媳妇,更是傲慢可恶。自己忍了几日,将府中事务了解了个大概,心中有了底儿,如今便想杀鸡儆猴一番了。黛玉也很是看不惯这些婆子媳妇的嘴脸,阳奉阴违,欺软怕硬,凤姐在时还知收敛,如今却十分猖狂起来,是该好生整治一番。
正好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话。其夫吴新登是荣府银库房总领,也算是府中几个头面男家人之一,又因家里每年还设家宴请贾母等吃年酒,故自觉身份地位更比其他媳妇高上一层,平日言语也颇为气壮。只见那吴新登家的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吴新登家的藐视李纨老实,探春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黛玉又是外人,只当是个摆设,如今此为,便是想试探她们理家的本事:若是办事妥当,她就罢了,从此安了敬畏之心;若是办得有差,她便不但不畏伏,还会把这个当作笑柄,到处取笑。
却只见那美人灯一样的黛玉淡淡说了一句:“若是二奶奶前,想必你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罢?”吴新登家的一愣,只得讪讪笑道:“看姑娘说的,并不是如此。”探春见了蹙起眉头,转头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四十两罢。”吴新登家的听了,眼神一跳,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
探春突然叫住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虽不知何故,却只得又回来,垂手等候。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这一问,吴新登家的便笑道:“姑娘问起,我倒要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冷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探春一个下马威,把吴新登家的抢白得面红耳赤,忙转身出来。众媳妇见吴新登家的闹了个没脸,又见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也不再敢怠慢,忙上去回别的事。
一时,吴新登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与黛玉一齐看时,见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李纨也无甚说的,只是点头。探春便道:“给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忙应了,正待要走,黛玉却叫住道:“你先别忙走,我有几句话要说。”吴新登家的很有些不耐,只诺诺地应了,又抬眼瞥了瞥黛玉。众媳妇也都立在一旁等着,不知这个模样娇弱的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黛玉环视众人一周,方说道:“因二奶奶不再管事,老太太和太太让大奶奶接管,又让我们姐妹几个帮衬着。我们虽说管家,却也无甚辛苦,忙里忙外的还是各位姐姐。大奶奶宽怀仁厚,我们姐妹又是年少不经事,少不得还是要请各位多看顾些儿。大家也都是为这府中家宅安宁,各位姐姐可说是不是?”众媳妇听了,忙笑着点头称是,见黛玉话语绵软,都暗暗挤眉弄眼,只当黛玉只是随口一说,求个颜面罢了。
黛玉却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冷哼一声,又道:“可是方才竟发生如此可笑之事。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人,说起旧例来竟说忘了混我们。是瞅着大嫂子是个菩萨,欺负三妹妹是个腼腆小姐,还是认为我是个外人,不配管这贾府之事么?”吴新登家的听了冷汗直冒,忙跪下不迭地说“并不敢欺蔽主子,下次定不会忘。”探春默然听了一会,此时也冷言说道:“此为头一回,我便饶了你。下次若是再有此事,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律家法处置!”众媳妇见二人都动了怒,忙道:“主子皆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探春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
黛玉叫吴新登家的起身回去,孰料那吴新登家的当下腿有些发软,起来时一时没有站稳,竟又跌坐在地上。众媳妇忍着笑,忙扶她起来,却见她再也无那方才趾高气昂的架势了,耷搭着脑袋,含羞带愧默默退了下去。众媳妇又忙一一上前回完了事,不过是些府中杂事,兼府外红白之礼等,不消细说。只说几人在议事厅用过早饭,各自回房歇息片刻之时,黛玉拉住探春,让她随自己去了潇湘馆。
黛玉与探春进了屋,坐下后,黛玉问道:“妹妹此举,虽说公正,却有些儿伤姨娘的心了。”探春说道:“林姐姐,你没看到这几日,那些人的张狂样子,我若是不按旧例,岂不是明摆着让她们捉我的错处?姨娘那边,我自有分寸,不过还是多谢姐姐有心。”黛玉听了笑道:“三妹妹果真是刚正不阿的,便是想捉你的错处,也不能了。”说着,又叫来紫鹃,悄悄嘱咐了几句,紫鹃去了。不一时,拿出一个小荷包,递给黛玉。黛玉接过,笑对探春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妹妹不要嫌弃,替我转给赵姨娘罢。”探春一脸疑惑接过,只觉沉甸甸的,打开荷包一看,原来是银闪闪一锭银元宝。探春忙道:“这却使不得,姨娘怎能要姐姐的银子?”说着便要还给黛玉。黛玉推过,不答反问道:“妹妹话中的‘分寸’,是否也是拿些银子抚慰姨娘家里?”
探春点点头,道:“我知姨娘不易,此时定是伤心不已。且她的兄弟不就是我的亲舅舅么,我断没有不管之理。如今我既管着家,总不能假公济私,多拿府中的银子;然而私下里,我出一己之力,宽慰一下姨娘家里总是能够的。只是姐姐的钱断不能收。”黛玉叹道:“妹妹每月那点月钱,自己都难免不够用,哪里来的余钱?我好歹有先父遗留下的一些银钱,平日也用不了多少。况且我的和妹妹的也是一样,此时还分什么你我?你要再这样,我便恼了。”探春知道黛玉当然不会恼,只是怕自己多心,于是笑笑,爽利接下,说道:“多谢林姐姐。”又说了一回话,黛玉见探春有些神思不定,知道她想着自己姨娘,于是也催着她前去了。
悠悠又是半日。傍晚时分,黛玉正欲去怡红院找湘云回来,行至院门口,却见远处婷婷走来一人,似是朝潇湘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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