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温如玉的报时很准。

  在第七日的戌时，身为正牌赈灾官的江贺江大将军才卡着时间，姗姗来迟。

  这位走到哪儿，就刮地皮刮到哪儿的赈灾官成功赚了个盆满钵满，达成了他制造水灾的目的。

  而或许是觉着天高皇帝远，也或许是江贺的贪婪本质终于被激发了个彻底。

  总之，这次的江贺还带了从上个灾区抓来的乐师，替他歌颂功德。

  坐在软轿上的人盘玩着玉石，而那由四人抬起的精致轿子后，跟着一群枯瘦如柴，满脸死气，几乎分辨不出男女的乐师。

  他们不想替江贺歌颂功德。

  但他们想活下去。

  长久的，活下去。

  ……

  江贺来的时间，恰巧是暮食后。

  算是劳动力的成年灾民们在清理餐具，温如玉在伤员帐中施针，荧惑则带着那些随着楚无疑而来的下属们匿入黑暗，不知在何处守卫着安全。

  而由林述贴身看顾的楚无疑，却正被一群人类幼崽包围。

  或许是俊美且温柔，还为他们带来活下去希望的京官过于完美，近乎天神下凡。

  所以这群原本警惕的孩子，不过在短短一天内，就被楚无疑俘获了心。

  “楚先生！花！”

  看着瘦瘦小小的女孩递来的小花，楚无疑温和的开口：“多谢茗姑，我很喜欢。”

  他伸手，接过了那朵颤颤巍巍的紫色小花。

  而见他接下，女孩脸上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

  “可惜雨太大啦，花也被打碎了，没有之前漂亮了。”

  女孩说这话时的声音很小，可楚无疑还是听的很清楚。

  他垂眸注视着那朵确实有些狼狈的花，弯起眼睛：“不是的，茗姑。”

  “被风雨摧折后还能活下来的花，只会变得更漂亮。”

  “而且我很喜欢。”

  听到楚无疑的话，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的双手揪着衣裙，似是要再说些什么。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楚无疑便又被一群小孩抱住了。

  “楚先生，那我送的花你喜不喜欢？”

  “还有我的，楚先生你看！是红花，我可是找了很久呢！”

  “楚先生偏心！只说喜欢茗姑的，难道不喜欢阿吉吗？”

  “楚先生……”

  被包围着的楚无疑有些头大，他无奈的接下了所有的花，并对每个孩子说了句“喜欢”。

  “可是楚先生最喜欢我！”

  茗姑后知后觉的冲上来，并险些引起了群攻。

  因为在那些孩子又争先恐后的说起“楚先生最喜欢的明明是我”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述也笑吟吟的插了句嘴。

  “你们都错了。”

  林述在楚无疑的死亡注视下，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开屏。

  但他还是很骄傲的说：“先生最喜欢的分明是我，我小时候雨日惊雷，先生还会特意来哄我睡觉！”

  此话引得一片哗然。

  小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要林述拿出证据，不要造谣。而林述抱着剑，扬着下巴，问他们凭什么说自己造谣。

  “先生就是最喜欢我了！”

  林述骄傲叉腰。

  而同样在旁观看戏的系统小声开口：【可大人那时候，不是入宫做正事的吗？】

  而且，当时也没哄这小皇帝啊……

  系统心中嘀嘀咕咕。

  它的数据库里存着所有与楚无疑相关的事，自然也记得那年的雷雨夜。

  那年，入宫埋完钉子，准备监视林述的楚无疑忽遇惊雷，于是顺路去了林述的寝宫，说了句硬邦邦的“今日雨夜惊雷，陛下早些歇息”。

  便没了下文。

  同样想起这件事的楚无疑笑容不变：【重点不是我做了什么，重点是他认为我做了什么。】

  就像他明明做着乱臣贼子的事，林述却依旧认为他是心无杂念的独臣。

  而这，也就是楚无疑当时养林述，改变林述三观的目的。

  养成成功的楚无疑看着似乎变幼稚了的林述，就“谁是楚无疑最喜欢的人”与孩子们争吵。

  怪蠢的，但还挺有趣的。

  看着他们幼稚的争吵，身处旋涡中心的楚无疑心情倒是很好。

  楚无疑垂眸，欣赏着那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花，似乎回到了曾经花团锦簇，被千万人供奉的日子。

  只是他的好心情，也和那段日子一样，没有维持多久。

  在气氛正轻松时，刺耳的锣鼓声与唢呐声忽的从山林的另一边传来，惊起一片鸟雀。

  这声音来的过于突然，其中还有些杂音像火筒，让不少孩子发出了尖叫，并向后退了几步。

  “这、这是什么？”

  胆子稍大些的孩子没有退，而是望向那边，低声喃喃：“是有外人来了吗？”

  这话让不少人脸色苍白。

  轻松的气氛变得紧张，吵闹的孩童们都闭上了嘴。

  外人……

  这山上没有人喜欢外人。

  对于他们这群从水灾中艰难活下来的人来说，外人等同于危险。

  ……他们会被杀的。

  灾难中，律法等同于无形。

  在水灾时，见多了杀人越货，已经不再天真的孩子们很清楚。

  如果放任外人上来，有救济粮的他们，也会被杀的。

  想继续活下去的孩子们不禁看向楚无疑，看向他们这山上所有人的保护神。

  而楚无疑却没有看他们。

  一袭黑衣的青年身上落满了花，就连鬓角也被人塞了朵。

  他循声望向那边，却只看到了乌云密布的天，与望不见边际的木林。

  “先生，是……”

  回忆起什么，林述瞬间严肃起来。

  他的眉眼间缠绕上令人不适的戾气，林述压下腰间的剑柄，绕过孩童，走到楚无疑身边，伸出一只手。

  楚无疑收回目光，抬眸看向林述，微扬唇角。

  “是。”

  苍白如纸的手如青竹般微凉，落在林述温热的掌心上。

  身上落满花的青年站起身，小心的将那些花放在了铺着狐皮的座椅上。

  楚无疑抬手，取下鬓边的那朵红花，将其也放到了座椅上。

  “他来了。”

  ……

  昏暗的夜间，火把照亮了半边的天。

  用金线绣着蛟龙的黑色轿子即使到了山顶，也没有落地。

  而那四个抬着软轿的汉子早已大汗淋漓。

  此时的他们只觉得手臂不再是自己的手臂，双腿也不再是自己的双腿。

  他们精疲力尽，他们眼前发黑，他们痛苦异常。

  可他们还要抬着。

  只因为轿子中那吨位不小的贵人没让他们放下，他们便不能放下，只能做着人型的牛马。

  聒噪的乐声被麻木的乐师演奏出来，江贺坐在软轿中，捻了颗即使在京城也分外珍贵的鲜荔枝送入口中。

  “大人。”

  一曲毕，某个颇受信任的下属弓着身，小步走到了软轿旁：“这山上依旧无人，可还需继续奏乐？”

  “啪！”

  轿内传来什么东西掀翻的声音，那下属忙不迭半跪在地。“属下多嘴，还望大人海涵。”

  “哼！”

  江贺大力掀开车帘，那成色极好的玉扳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他环视一圈，带着杀意的目光扫过了每个人。

  最后，又落在那半跪于地上的下属身上。

  “江十一……你胆子很大嘛。”

  江贺语气阴森。

  本来大张旗鼓的上山没人迎接就烦，江十一这不知好歹的还来戳他痛处。

  被点到名的下属浑身一颤，他将没落下去的膝盖也放到泥地里，彻底的跪了下去。

  “属下不敢！”江十一的额头抵在烂泥之上，“属下只是，只是……”

  见江十一半天没说出来个什么，本就不欲与他多费口舌的江贺冷笑着开口：“仅此一次。再多嘴，你也陪着江七去死。”

  车帘被人重重甩下，而跪在地上的江十一松了口气。

  江七……

  江十一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狼狈地从烂泥地上爬起，用干净的帕子擦掉了额头上的脏污。

  只有那一个不知好歹的，就足够了。

  他可不想也被火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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