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8章  湮没之于月陨  (三十八)

[最初只是想得到。]

蛋壳破裂，幼龙自壳中诞生。他第一眼看见的生物，会被他认为是亲人。这是铭刻在他们基因里的一种程序，所谓的[印刻效应]。

[只是，想要得到归宿。]

出现在幼龙眼前的却不是一条巨龙，而是一名半人半鱼的生物，一名亚特兰提斯人。但幼龙不会理解这些，他只会把那个人当作他的亲人。

那名亚特兰提斯人就是被称为[光辉勇士]的存在，一名仅活了一万七千个宇宙公年，还十分年轻（或许只是刚进入中年期）的亚特兰提斯人。因为他是全族之中最为强壮之人，所以被推举为光辉勇士，也得到了圣剑的承认。

所谓的光辉勇士，则是在危难之中被推选出来，负责去消灭即将毁灭亚特兰提斯母星的怪物之人。

[灾祸之心]如今还在不断地吞噬、同化惑星亚特兰提斯。

当那颗星球被怪物彻底吞噬之时，也就是亚特兰提斯人灭族之刻。

而且[灾祸之心]并不会因此停步。它壮大之后还会去侵蚀其他星球，把宇宙中的星球一个接一个地吞噬殆尽，最终把宇宙都吞噬。

在幼龙出生后不久，他就被灌输了这些知识，而且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光辉勇士送到灾祸之心面前，让勇士能够和灾祸之心对等地、不受干扰地战斗。

他从诞生之初，就是别人的踏脚石。

为了所谓的＂大义＂，为了＂拯救世界＂，他们制造了他——这条与其他不朽古龙完全不一样的、新世代的龙。

在亚特兰提斯人之中，他是个异端。在龙族之中，他也是个异端。与任何地方、群体都格格不入，他自知不可能找到所谓的归宿。

但是，这样也可。

被人工制造出来的的巨龙，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归所。

他像飞船上的一只齿轮，武器上的一只螺丝一样，只是工具，甚至只是零件而已。

被灌以成千上万种催熟的激素、营养液，并依靠自己调整体内时间流动的特殊能力，在一个月内快速成长为巨龙的他，知道这种急速成长会伴随巨大的代价。

那一战之后，他大概要沉睡数万年才会醒来。

在那段时间里，不论亚特兰提斯人对他的身体做什么，他都无法干涉。他们大概会趁那个时机把他丢弃吧。

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归宿，他只是用完即弃的棋子。

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了，相信他唯一的＂亲人＂，会给他一个归所。

＂如果这一战成功消灭了灾祸之心，我们会怎样？＂被泡在营养液里不能动弹的巨龙，问光辉勇士。

＂我们会死。所有人都会。＂光辉勇士答道：＂消灭[灾祸之心]，等同于消灭亚特兰提斯的大星灵。所有仰赖大星灵而生的亚特兰提斯人，都会相继死去。

你虽然改造自不朽古龙，但你的灵魂是和亚特兰提斯的大星灵链接在一起。你和亚特兰提斯人一样，仰赖它而生，因它的毁灭而死。

我们所有人都会死。但是宇宙会存续下来，宇宙中其他年轻的种族会因此而免受[灾祸之心]的威胁。

我们宁愿牺牲我们自己，也要让其他人更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大义。＂

[大义]。

一个无比沉重而悲伤的词汇，总是从光辉勇士的口中说出。

那位大人是认真的，他一心想要和灾祸之心同归于尽，搭上亚特兰提斯人全部的未来。

为了拯救更多的人而牺牲小数人，那些英雄们、大人物们总是以这样的逻辑来行事。而小角色们只是在盲从，他们没有选择的自由，他们的命运在别人手上。

但是啊，这样也好。得知自己命运的巨龙，安心地合上双眼。

如果死亡就是他最后的归宿，如果能和那位大人一起赴死，这其实也不错。

（不。这怎么可能[不错]？）

然后突然就有一个声音混杂了进来，混入了黑曜龙米迪尔沉陷于回忆的思绪中。

那个讨厌的声音。那个侵入他思想的外来者。

他什么都不懂。

（不。我懂。）

伊莱恩的声音在米迪尔的心中回荡。

（因为我也在，穷尽一生，去找寻自己的归宿。）

[仅凭一张嘴。你说的谁信？]

然而米迪尔知道对方并非在说谎。处于量子融合状态的两条巨龙可以心意互通，对方有没有在说谎，米迪尔这边马上就能知道。

米迪尔如是想着的同时，大量记忆也涌入他脑海中。

没错，既然他的记忆可以被对方窥见，他自然也可以窥见对方的记忆。伊莱恩的过去，那些深邃黑暗如同地狱般的光景，那些痛苦得惨绝人寰的时光，简直就像是精神污染一样侵蚀着米迪尔。

也许并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但伊莱恩仅是把自己的记忆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对方，就足以构成一种强烈的精神攻击。

父母离开了他，孤独捕获了他；他在仇视与歧视的憎恨漩涡中沉浮，饥寒交迫，在漆黑中独自哭泣；

满地鲜血，无数人倒在他面前，这些人都因他而死；

在研究所里被研究，被剖开身体挖出内在，忍受着成千上万次摧残；

[住手！]

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的容身之所，然而家园马上又被入侵者摧毁，国破家亡；

在另一个研究所里承受更黑暗，更残酷，更惨无人道的折磨，直到身心都被摧残得破破烂烂；

然后是长期地被封印在寒冷而黑暗的地方。身体无法动弹，脑子却还有意识。

在那漆黑的、恐怖的、孤独的地方被封存着，不能活着，不能死去，不能呼吸，不能求救，直到精神都到达崩溃的边缘；

[快住手！——]

[别、别再让我看这个啊啊啊啊啊！——]

于是伊莱恩没有继续回忆下去。明明再往前还有更黑暗更悲伤更凄惨的回忆，他却停止了去回想，停止了这种＂精神攻击＂。

在一片黑暗中，白狮人少年走到了黑曜龙米迪尔面前。

此时的米迪尔已经不是原本的巨龙，是只有巴掌大小的幼龙。

也许是战斗上的损伤让他身心变弱，也许是精神上逐渐屈服，才变成了这副软弱的模样。总之，它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力。

＂我、我想拯救你。我是认真的。＂伊莱恩眼带泪光看着幼龙：＂请、请让我拯救你，好吗？＂

[多管闲事。]

＂不、不想被拯救的人，绝对不会得救。但你心底却在不断求救，我和你打斗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你可以得救的。＂

[谁会需要你救啊？你算什么东西？先管好你自己吧！]

然而米迪尔还是拒绝，不断地拒绝。他和其他巨龙一样顽固不化。

于是伊莱恩走近了米迪尔。

[不要过来！]

无视那警告，白狮人少年还是走近了米迪尔，把那只幼龙抱起。

[我说了，不要靠近我！]

然而那只幼龙是非常无力的，即使被伊莱恩抱起来，他能够做到的微弱反抗，也仅限于用口咬住白狮人少年的肩膀，把那肩膀咬出血而已。

尽管如此，伊莱恩没有放开那只幼龙，他抱得更紧了，他低声地哭泣。

[为什么哭……？]

＂因、因为你不会哭，所以我代替你哭。＂白狮人少年低声回答道。

于是黑曜龙不说话了。

＂你、你可以不用再战斗了。＂伊莱恩继续说，＂你、你珍爱的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人只是在利用你，把你当作工具。

你不需要听从他们，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你应该是自由的，比谁都自由，谁都没法再束缚你。＂

[我辜负了那位大人，我不配。]

＂不，你可以。＂白狮人少年却说：＂是时候，和过去和解了。＂

更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那是连米迪尔自己都遗忘了的过去。在他那久远的沉眠之中，最先被遗忘的片段。

浑身损伤，无力行动的黑曜龙，躺在一片幽暗之中。

然而渐渐地，他感到身旁有一阵轻微的温存。有谁在依傍他的身躯，坐着。

＂……是你吗，光辉勇士大人？＂眼睛已经看不见的黑曜龙低声问道：＂你……成功消灭灾祸之心了？＂

＂我没有。＂回应的那个声音相当虚弱，他到达了生命的尽头：＂圣剑瓦尔兰迪斯在最后的一刻失去了效果，它阻止我杀死灾祸之心……任务失败了。我只能用尽我最后的生命，把灾祸之心封印起来。＂

＂怎…怎么会……在经历了那么巨大的牺牲，居然还……＂

＂听着…米迪尔……＂气若游丝的光辉勇士，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其实有点高兴。亚特兰提斯的其他人怎么都没所谓…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不在乎。

但唯独你…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你有机会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我很抱歉，让出生不久，还是个孩子的你，卷入我们的纷争。这一切对你而言太过残酷。是我们的自私，让你不得不承受这份残酷。

但是啊……你是自由的，米迪尔。一旦我死去，这契约便无法再束缚你。

在我死后几万、十几万年之后，肯定还会有那些亚特兰提斯人想利用你吧。他们会用荣誉，用契约，用道德绑架，用花言巧语来束缚你，让你不得不帮助他们守卫这个封印吧。

不要听信他们的鬼话。

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太多，谁都没有资格责备你、苛求你、命令你。

遵从你的心，去找寻属于你的自由吧，孩子。

你本来就不欠我们什么啊……＂

他的声音已经小得再也听不清，伟大的光辉勇士最终还是消逝了，就在巨龙身边安详地离去。

不管黑曜龙再怎么呼唤光辉勇士，对方都不曾回应。在那片幽暗之中，仅有巨龙的哀号在回荡。

他自身也即将到达极限，为了补偿高速成长的代价，他逐渐陷入沉睡，并在沉睡之中渡过十几万年。

是啊。为什么会忘记了呢？那么充满了悲伤，但那也是他和那位大人一起度过的，最后的时光。

米迪尔带着诅咒而生，那所谓的契约就像诅咒一样束缚着他。然而光辉勇士其实早就解开了那个诅咒，他在他生命尽头，用最后的气力来到米迪尔身边，告诉了他这番话。

于是幼龙哭了。

一边用力咬着伊莱恩的肩膀，咬得出血，一边低泣着。

[好痛苦……]

＂我知道……＂伊莱恩回应道。

[好独孤……]

＂我知道。＂伊莱恩附和道。

[他们让我在这里守卫封印。他们说这是必需的，为了保护这个宇宙。]

幼龙哭得更加凄惨。

[可是，谁都没有来。]

[不管是来毁灭我们的恶魔，还是来拯救我们的英雄。谁都，没有来。]

＂我懂的。＂伊莱恩感同身受地答道。

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理解那份绝望。

除了他。

所以他不惜一切都想要拯救他。

仿佛他拯救了别人，自己的心底也会多少得到一些救赎。

＂我、我来承担一切后果。我会拯救你。＂白狮人少年柔声说：＂所以啊，孤独的龙——

请你，先沉睡吧。＂

听完伊莱恩的允诺，幼龙逐渐安心了下来。他合上双眼，陷入沉眠。

在一阵白光之中，那个灰色的果冻状物体开始瓦解。在那瓦解的果冻中爬起一个白色人影，是伊莱恩。

＂米迪尔……＂白狮人少年全身灌注地看着捧在手中之物：一只龙蛋。

大概只有人头大小，蛋内有一个生命在搏动。

黑曜龙米迪尔，他超越死亡，劫后重生。

——这一次，没有任何契约可以束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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