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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谋逆


“贫僧鉴空参见陛下。”鉴空双手合十行礼道。

  韶安殿上的众人虽然都对鉴空法师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年轻样貌感到无比好奇,但,佛法尊严、宝相庄重,无人敢交头接耳地妄加议论,殿上肃静,落针可闻。

  孝钦帝也讶异于这三朝盛传的高僧竟是如此年轻。

  永晏帝在位时,他曾在御书房里见过太祖爷爷那一辈留下的鉴空法师的画像,与眼前此人正是一般无二。又见这九环锡杖乃是鉴空大师法宝,唯有鉴空无人可执。遂对其身份不作怀疑。

  孝钦帝道:“大师免礼。”

  “贫僧得知陛下西徙至此,特前来觐见。”鉴空语调平缓声音朗朗,有着令听者肃然起敬的力量。

  鉴空大师接着说道:“陛下定是好奇,贫僧避世已久,为何此刻入朝觐见。”

  孝钦帝道:“还请大师明示。”

  “贫僧此行乃是为生民阻止兵祸战乱而来。听闻西楚丢失四郡二十七州于大燕,贫僧唯恐陛下意欲起兵远征讨伐谋求复国,铁蹄刀刃之下难免生灵涂炭,故特此前来觐见。”

  鉴空大师开门见山地说道:“贫僧此番自临安途经庐阳云游而来,一路可见大燕境内太平昌盛,身在大燕的四郡二十七州西楚遗民,人人皆可安居乐业。‘政通人和、丰衣足食’的治平之像,远胜于陛下您当年治下。”

  西楚历朝历代皆信奉佛教,除了朝中言官以外,得道高僧也可以向皇上直言进谏,有着“讽议左右、以匡人君”的权利。

  孝钦帝听着鉴空法师的言语,听出了鉴空话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针砭他“治国不及大燕慕容煜,不如放弃沦陷大燕的四郡二十七州,莫作徒劳之战。”

  孝钦帝心中难免不虞,但,碍于西楚老祖宗定下的高僧可以直言讽议匡人君的规矩,碍于鉴空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终究克制住没有发作。

  鉴空法师丝毫不顾及帝王颜面,继续直言面谏道:

  “贫僧惟愿陛下,以前事为鉴,以天下黎民百姓为先,励精图治、革故鼎新,罢干戈,薄税负,宽刑罚,还一方百姓以太平。以此蜀郡为据点,重开西楚历代的盛世光景。”

  孝钦帝被责,心中不快,但蓦地转念一想,“这鉴空和尚所言,不正是自己所图吗?”

  “这些日子,广元王其实私底下也对自己隐隐透露过有复国之意,孤其实今天甚怕广元王也在朝上力主远征出战,令我骑虎难下。方才早朝,求和派不正愁没人出使大燕吗?此刻不如顺水推舟,让鉴空和尚挂名国师,顶了鸿胪寺大鸿胪的缺,出使大燕。”

  思毕,于是,孝钦帝收敛了胸中愠怒,故作忧心之态,愁眉说道:

  “大师所言甚是,大师的教诲孤定当铭刻于心,往后定当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只是……只是眼下与大燕邦交条款未定,和谈协议空口无凭,只要一日不缔结,孤便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唯怕大燕反悔当初他们秦王与我朝晋王的口头盟约,又觊觎我朝仅剩的这西南半壁江山,再次举兵来犯。到那时,难免又是百姓们遭殃……哎……”

  鉴空大师双手合十,行礼道:

  “启禀陛下,贫僧愿意一往。出使大燕,既为西楚百姓求个海不扬波、国泰民安,也能将佛法传道于大燕,让鲜卑一族也能知晓‘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轮回路险、生死事大。‘扬佛法’方能‘知无常’,‘知无常’方能‘懂珍惜’,‘懂珍惜’方能真正‘罢干戈’、‘永太平’。”

  “这一趟,无论是于西楚还是于大燕,终究该是贫僧去的。”

  孝钦帝颔首轻笑,言道:“那就有劳大师了!大师有大慈悲,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真乃我西楚活佛!”

  说罢转头吩咐贴身宦官速速取来通关文牒和黄金白银各千两赠予鉴空大师。

  鉴空取了文牒,推辞了金银,打算翌日便启程前往大燕。孝钦帝又赏鉴空大师一席素宴以践行,这次鉴空不再推却,对孝钦帝双手合十:“贫僧稽首了。”

  是夜,践行素宴之上,晋王赵凌云、以及广元王周瞻、太常薛照临等几位老臣作陪,几杯素酒下肚,孝钦帝又有些醉眼惺忪,便不顾是否失礼,腆着脸问鉴空,道:“大师,这修佛得道还能长生不老吗?孤若没有记错,大师今时应该已过百岁,却还是弱冠模样。真是羡煞旁人!”

  鉴空大师放下筷箸,淡淡回答;“修佛之人修的是心,而非皮囊。我等修的是‘清净心’、‘善心’、‘平等心’、‘慈悲心’,去除‘贪心’、‘妄心’、‘嗔心’、‘痴心’、‘执着心’。”

  “世间万般欲望即万道枷锁,无欲无求方得宁静,方能以平等心对万众,以慈悲心济天下。陛下又何必执着于皮囊的年轻?”

  “况且,陛下认为,不老不死便是福报吗?”

  席间众人皆停下了杯筷,侧耳等着鉴空大师说出下文。

  鉴空大师端坐桌案之后,望向殿外夜幕,若有所思……片刻,又道:“不老不死,一遍又一遍看着身边人尝尽‘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何尝不是一种业报……”

  “那大师为何就不能渡了这些身边人呢?怎会一次次眼睁睁看着他们堕入人间八苦之中呢?”孝钦帝不得其解地问道。

  被孝钦帝质疑度化之心、度化之力,鉴空大师并不恼怒,他依旧神色淡然,唱声佛号:“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答道:“说来惭愧,贫僧终是,心有所挂,总鉴不空……贫僧亦是未能修得圆融,得无上正等正觉……贫僧仍乃世间一凡僧,终有渡不尽、渡不得的……”

  今夜,这是赵凌云生平初次闻道,他听鉴空所言,心下亦有所感亦有所动,但这片刻的感触终究似拂过心头的微风,抓不住也握不得;又似盛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日头晒一晒也就没了踪影……不足以深刻到使他参悟佛法精妙,令其放下“执着心”。

  赵凌云暗自思忖:“连鉴空大师都有鉴不空、参不透的时候,那我这个晋王注定只能当一介执念深重的凡夫俗子,尝尽人间八苦,湮灭于俗世凡尘,苦陷于轮回之路吧……‘佛之慈悲、道之超脱’我参悟不了……”

  “这辈子,也许‘恨’才是我生命的唯一注脚……”

  赵凌云思绪起伏,低头苦笑,兀自饮尽杯中酒。

  席间气氛有些凝滞,薛太常故意顺着话头讨教了鉴空大师一些《心经》上的教义。孝钦帝又敬了鉴空一杯开缘素酒,这才总算岔开了话题,化解了尴尬。

  ……

  饯行宴散席之后,夜已深沉,更深露重,秋月如霜。

  蜀郡的官道上行来一黑一白两匹千里良驹,月色下,他们的身影在身后被拉得很长。赵凌云和广元王两人并行在回王府的路上。

  虽然,周沂雪在赵凌云的教唆之下,多次向广元王提出分府而居的要求,但都被广元王以“晋王身份尊贵,晋王府的选址和建造必须慎之又慎,急不得一时”为由,敷衍搪塞了过去,至今晋王赵凌云夫妇依然寄居在广元王府。

  对赵凌云而言,住在广元王府,出府行事虽有不便,但也并非尽是坏事儿。

  首先,赵凌云因此总能以“客居王府,不可失态”为由,得以与周沂雪虚与委蛇,分房而居,至今两人没有圆房。几次三番,周沂雪终是女儿家,脸皮薄,便不再向赵凌云暗示此事。也碍于颜面,没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和晋王徒有虚名的夫妻关系。

  其次,赵凌云还在摸索广元王府密道暗室时,发现了好些有趣的物件、有趣的人,便也不再急这分府之事……

  秋霜罩瓦、西风直刮。

  赵凌云骑在乌獬豸上拢了拢大氅。广元王见状对赵凌云说道:“深秋了,接下来蜀郡的冬天会更冷,明天本王就吩咐下人给殿下备些冬衣。”

  “谢岳父大人体恤。小婿愧领了。”赵凌云拱手行礼,又道:“其实,蜀郡比起长江以北的庐阳还是要稍稍暖和一些的,江北的冬天更加湿冷难熬。特别是没有炭火的庐阳冷宫。”

  “我是冷宫弃妃之子,身份卑微,从小忍饥挨饿,受了不少苦,蜀郡这点冷,于小婿而言,算不得什么……承蒙岳丈不弃,凌云才有今时今日的尊荣。”

  广元王见赵凌云态度恭顺,甚是满意。便也卸了防备,与他聊起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

  赵凌云说道:“小婿一直以为,在对大燕的态度上,王爷会是主战一方,没成想,您竟也难得和谨小慎微的薛太守意见统一了一回。”

  “呵呵”,广元王笑得有些阴恻恻的,答道,“本王赞同的可不是薛太常所说的‘议和’、‘偏安’,而是他劝诫那几个力主即刻发兵远征大燕的莽夫时所说的那句——‘复国之计,当以徐徐图之’。”

  “你我都是风骨峭峻的儿郎,焉有国土任人践踏裁割,还要俯首称臣、摧眉折腰的道理?”

  “展翼以岳丈马首是瞻。不过……”赵凌云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地打住了话头。

  广元王侧首睨了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不过,小婿看我父皇可是真的想要同大燕议和,以图偏安,陛下貌似并没有日后收复失地的打算。”赵凌云揣测着说道。

  “如若这般,便是你该登场的时候了。”说完,广元王哈哈一笑,就策马率先往王府跑去。

  今夜翁婿两人不再做深谈。

  广元王打的哑谜,不用解释,赵凌云已经猜中了八九分。黄袍加身的日子,或许,已经不远了……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当大燕大皇子慕容恒峰还沉浸在终于成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大燕臣民膜拜的虚荣里时,一个秋风瑟瑟秋雨绵绵的清晨里,皋城城门自内向外缓缓开启。

  久未开合的门轴发出吱呀呀、嘎啦啦的声响,这座沉寂已久、封闭已久的孤城,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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