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夜
六月,长夏过半,连着几天的雨把道路浇得泥泞,马车在官道上缓慢前行。
赶车的小哥穿着雨披,斗笠下的容颜颇为俊俏,正是荼梦谷的葛生。车里坐的自然是青猗,还有生辰过后就未出过谷的幻芜。
平常幻芜出门,都是青猗陪着,葛生守在谷中料理杂事。只是这次荟明来信颇急,再加上下雨难行,便把葛生带着赶车了。葛生久未出谷,一张颇为稚气可爱的脸上满是雀跃,可事出从急,也不敢怠慢,终归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到了京城。
待急急赶到文定街的府邸,天色已沉,这雨却不见颓势,幻芜下车时,只觉得五丈之外都看不清了。
幻芜此刻只想着赶快进门避雨,却未见门边一个身影走出来,吓了一跳。
“谁在那里?”幻芜看不清楚,青猗拉着她不让上前。
那身影走出来,异常的缓慢,距离稍近,幻芜才看清是谁。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四个月前在街头遇见的少年。
只见少年脸色苍白,衣衫已被雨打湿,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幻芜看着,只觉得这身量比几月前更消瘦了。
少年的几缕额发贴在脸上,不停地滴着雨水,长长的睫毛也被洇湿了,少年只能眯着眼,看清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自己等的人,便走了出来,这一走动,才发觉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刚到幻芜跟前,还未说话,眼一翻,便倒在地上。
幻芜吩咐披着雨披的葛生先上前看看,才赶忙让青猗支了桐油伞跟着上前。
葛生虽不是荟明的徒弟,医术却是得了荟明真传的,比幻芜这个正牌徒弟好上不少。他上前翻看了这个少年,才道:“是受寒了,无大碍。”幻芜听得此话便放了心,三人扶了少年进屋,幻芜就嘱咐葛生青猗去熬药顺便做些吃食。
幻芜将打湿的衣衫换了,边走边绾着长发,待到榻前,见少年的湿衣已被葛生换了,便坐到榻前为少年诊脉。
少年面若白纸,唇色也淡到没有血色。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幻芜诊脉的手腕骨骼修长,但十分纤细,蓝绿的经络分明可见,比起少年,这小臂更像一个女子的。幻芜默默地心疼了一下,闭眼凝神,却发现这羸弱少年的脉象……十分奇怪。
此时是夏日,常人的脉象当为洪脉,这少年体质虚弱,应当是长时间积劳,思虑过重,此时又受了寒气,脉象应当浅缓才对,可他的脉象却比健康的成年人更有力,且明显快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洪健之速,自己虽然没有师父葛生那样好的医术,可也号得出这脉十分不正常,奇怪,当真奇怪。
幻芜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想不通的脉象,自然没发现少年已经悠悠转醒。
少年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几个月不见的女子,一身碧绿竖领夏衫,长发松松垂在脑后,不缀珠饰。此时她微微低垂着头,微凉的指尖抵着自己的手腕,神情专注,似乎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困扰着她,长眉颦起,好看的唇也微微抿着。烛光轻柔,照在她的侧脸上,干净而温柔。不知道是不是这暖黄烛光的缘故,此时的幻芜看起来比白日里温柔许多,因隔得近,女子耳廓上粉色的血管,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被少年看得一清二楚。
长期紧张疲惫的神经在她面前好似也放松了下来,幻芜思考了多久,少年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她多久。
倏尔,幻芜睁开眼,少年一瞬不瞬得盯着她,自然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
少年闭着眼,只觉得幻芜的手先按了按他的胳膊,再捏了捏他的肩膀,力道不算重,但被揉捏过的地方,却有种又麻又痒的感觉,久久不散,等回过味来,才发现幻芜那轻柔的手正按在他的腿上,心道一声装不下去了,慌忙睁开眼来。
“你醒啦?”幻芜听到一声嘤咛,抬头看去就见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想到刚刚把人当死尸那么揉捏,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悻悻地松开了手。手感还不错呢,咦?这可惜的感觉怎么回事?
“刚刚你晕在我家门口呢,我就把你抬进来了。”幻芜看少年有些迷糊的表情,解释道。
少年倏尔想到自己耽误了正事,就想翻身下榻,但一双手按住了他。
“别动,先把药喝了。”幻芜按住了他,伸手拿过桌上的药碗,摸了摸,温度正好,便递了过去。
少年看她肃然的神色,伸手接过碗,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得有些急,少年忍不住咳嗽出声。
幻芜刚想责备他两句,就见他翻身下榻,跪在了自己面前。幻芜一时反应不过来。
“恩公!”幻芜听见这称呼,额角跳了跳。
少年凛然跪地,面色肃整:“上回多谢恩公出手相助,小人才能救治母亲,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说完就要磕头,幻芜赶忙扶住,没让那个头磕下。
少年看她坚持,就从胸前摸出了一个荷包和一个小囊,那荷包正是上回幻芜给他的,被他保存的很好,连丝绦都没有乱。
少年把两样东西递上,有些不好意思:“恩公的荷包我都好好保存着,想着以后并银钱一起还给恩公,还有这银两,是我这几个月干活攒的,但还没有攒够一百两……”
幻芜看他面上一派老成肃然,眼里却有些急不可查的羞赧,挥了挥手:“这荷包就当我送你的,里面有些草药,对身体有益,你且收着。至于银两,我不急着用,先拿去治疗你母亲要紧。”
听了这话,少年双手紧了紧,面上忽而显出些苍凉的悲怆。
“我母亲……也用不着这些银两了。”
原来少年的母亲早年身体就不好,如今拖了许多年,早已药石罔顾。自得了幻芜的银两,也找了不少好大夫,但没一个人说能救的。直到两个月前,少年遇到一个游方郎中,用了这个郎中的药方,母亲的病情居然好转了很多。就在少年以为母亲得救的时候,那个郎中却告诉自己,母亲的病确实无药可医了,自己只不过是用药控制着,能做的就是减少一些肉体上的折磨。即便如此,母亲怕也熬不到这个秋天了。
少年说完这些,突然看向幻芜,眼里盛了些希冀:“我父亲在我年幼时就离家了,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从来不说苦,但我知道,父亲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她此生的心愿,就是父亲能回来……但如今已是不可能了。”说罢凄怆一笑。
“但那个大夫说,有一个人能实现母亲的愿望。”少年看幻芜不说话,接着道:“他让我找一个梦医,说梦医能为人织梦造梦,即便不能成为现实,对于一生都充满遗憾的我母亲,至少能给她一个完美的梦。可我问他如何找到梦医,他却说让我来此处找你,他说这宅子的主人能给我解答。”
少年说完,对着幻芜直直的磕了个头:“还请恩公告知小人,梦医何在。”
“那个大夫,长什么样子?”幻芜看着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虽觉得奇怪,少年还是如实说道:“长得很年轻,俊逸非凡,气度无双。”
幻芜听了,了然一笑,扶了扶额:“你不用去找梦医了。”
少年一直跪着,听到这话猛然抬头,眼里有失望有惊愕:“为何?”
幻芜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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