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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往事


  是夜,霖淇燠果真从冶的屋里翻出了好些酒来:“我就说怎么老闻到一股酒香呢,原来你真的藏了那么多啊。”

冶笑言:“以前颇爱,不过饮酒易误事,便也就是闻闻味道,很少再饮了。”

霖淇燠:“今日也无甚要紧事,不如就陪我小酌几杯如何?这么好的酒,可别浪费了。”

冶推辞不过,正好心中也有几分苦郁难消,顺势便饮了几杯。幻芜在外面等了一会,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拉着长绝就进了屋。

冶已有几分微醺,见到两人,忙热络地迎道:“来得正巧,今日有酒喝。”

“好酒自有爱酒之人品,我来是有一事想问你。”幻芜婉拒,打算直接看门见山。

“哦?烦请直言。”

幻芜:“你跟琢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冶笑意凝在脸上,酒意散了大半:“琢是我师妹,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

幻芜早料到不会那么容易,倒也不急:“有没有误会,我也不知道。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们二人之间确实有问题,你可以无所谓,但却不能无视琢的感受吧。我看得出来,她很痛苦,想必你也知道她很痛苦,只不过你选择龟缩一隅,并不理会罢了。”

“我……”

幻芜并不想听他分辨,直言道:“实不相瞒,我是梦医,专为人织梦造梦,当然也可以修改记忆,删掉你不想要的,修补你遗忘掉的,总而言之,就是人的通过梦境帮人消除误会烦忧。我们此行本是为了铸刀,刀已经铸好,我们早也该走了,只是见你们二人之间却有烦忧,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让我探梦一二,若你们二人之间却有什么误会,也好早日解除,不必如此苦苦怨怼。”

冶听了幻芜的话,久久未言,一时间屋里变得十分安静。

“我们二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误会。”冶深深地叹了口气,“只是往事太深,把我们隔得太远罢了。”

“究竟是何事?就算我们无能为力,说出来听听也好啊。”霖淇燠坐不住了,他最烦这种绕绕弯弯的,有什么事说清楚不是很好吗?

冶看着一屋子的人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就像儿时一帮比自己年幼的师弟师妹满是期待的看着自己,就为了听自己瞎编乱造的讲几个故事,其中那双最明亮的眼睛,就是琢。可是如今,她的双眼还有当初那般明亮吗?

回忆如同洪水猛兽,一旦开闸,就由不得自己去阻止它的波涛汹涌。

铸门是江湖上一个特别的存在,大部分弟子都是由师父外出捡来的,自己的后代除非是真的天赋异禀,绝不允许传授技艺,而是由不同的师傅交叉传艺。

冶的师父名叫烈,人如其名,他的性子也如同烈火一样执拗冲动。

烈是属于第一种弟子,由他的师父冶的师祖铭在外寻得的天赋较好的孩子。

琢的师父练也是当时铸门中少有的女弟子,练天赋极高,她是当时的铸剑师铭的女儿,由铸刀师煅收为徒弟亲自教导。

烈和练都是众弟子当中的佼佼者,两人很快便被选为下一任的铸刀师和铸剑师。

在他们那一辈的弟子中,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那就是煜。

煜是烈和练的师弟,不过跟练更亲近一些,因为他也是煅的弟子,算是练的直系师弟。

没人知道煜是从何而来,他从小生在铸门,由铸门各位师父带大,他天赋极高无人能及,同样他对铸造之术的痴爱也无人能及。

事实上,如若不是煜性格太过不羁,继任铸刀师的职责不会落到练的头上,正因如此,对于这个小师弟,练总是格外爱护包容。

可这样的爱护包容,在烈看来就有些变味。

烈的内心其实是自卑的,他出生贫苦,若不是被铭看中收为弟子,他现在只会在苦难的人生中挣扎,或者早就死了。

烈的天赋及不上煜,所以他格外努力,也不知他究竟是想要更证明自己,还是他只是想要让练更加关注自己几分。

铸师的生活总是单调的,涉世不深的烈对心中那份懵懂的爱恋更是执着。

在他心中,师妹就是粼粼水面上幽幽绽放的芙蕖,月下飞舞的白练,可望而不可及。

被收于煅的门下,就意味着此生在无法接触铸剑师的世界,可煜是渴望的,他渴望学会所有的铸造之法,在学习完能学习到的所有兵器铸造之法后,煜所有的关注点就集中在了铸剑上。

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痴念,而唯一的突破口,无疑是自己的师姐练。

“师姐,你说铸剑跟咱们铸刀是一样的么?”

“自然不一样啊。”

“师姐,你是铭师父的女儿,应当懂铸剑之法的吧?”

“阿煜,不可胡说,我从小便养在师父门下,与父亲相处也从不谈论铸造之事,如何能懂得?”

“师姐你别生气嘛,我是说,你会不会偶尔看到铭师父的手册之类的,上面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那你小时候也总会看到几次铸造过程之类的吧?”

“那我怎么记得?”

“师姐,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

“你呀……”

煜几次试探练,表明自己对铸剑的好奇以及渴望。

练只当他小孩心性,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一次无意间被烈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烈才知道原来煜一直觊觎着铸剑秘法,而练竟然一直帮他隐瞒。

在他看来,煜已然是对师门不敬,而对练的态度,他更是心痛难当。

要不要告诉师父这件事?可是告诉师父,那练怎么办?烈的内心又不安又愧疚,他愧疚于师父的教诲,可是对练他又不忍心。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密切关注他们二人的动向。

直到有一天,烈发现练偷偷进了师父铭的房间。

练难道真的要为煜偷取师父的秘法?难道她真的喜欢煜喜欢到无视门规的地步?

烈内心不只是痛楚更多还是惊怒更多,他跟上练的身影,只希望心中所想不是真的。

可当他亲眼看见练穿过师父的炼炉,走进密室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崩裂了。

他木然地站在密室门口,甚至期望着师妹出来的时候,手中若没有拿着师父的秘书,他就能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他一忍再忍,当看到练步出密室,手中所拿的正是铸剑的秘书时,烈心中的嫉妒愤怒将他的理智完全打乱,他冲上前去对着练就是一掌。

练不躲不闪受了一掌栽倒在地,在烈看来就是因为做贼心虚,急怒攻心的他哪里注意到练木然地神色在倒地的一瞬间才恢复了清明。

“烈?我……”练神色迷茫,左肩剧痛传来,她才恍然明白了几分。

“你就这么喜欢煜么?就因为他想学习铸剑,你就能为他偷师父的秘书?在你心中门规师命难道就比不上一个煜?!”烈目眦欲裂,怒吼出声。

练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听到烈的几句诘问,她缓缓站起来,说道:“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难道不是这样么?你手中的不就是证据?!”

练看中掌中的秘书,笑了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没错,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也不想再辩驳什么,带我去领罚吧。”

“我想,事情的真相应该不是你师父看到的那样吧?”几人一言不发地听到这里,幻芜突然出声。

冶也是一叹,他摇摇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倒映出他的双眼,里面的神色连他自己也看不懂:“没错,练是被煜给下了药,类似于短时间听命于人的蛊,蛊虫也会短时间即死,中蛊之人无知无觉,若不是师父发现,恐怕煜真的能在所有人都不发现的情况下,偷学到铸剑秘法。可师父并不知情,他完全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长绝:“那练跟煜最后怎么样了?”

“煜被断手废艺,逐出铸门,不知所踪。练只有一个要求,在把铸刀术全部教授给琢以后,也被挑断手筋,不过她没有离开铸门。”冶放下酒手中的酒盏,不知为何,在说了这么多以后,口中的酒也全无了滋味。

“断手……真是残忍啊,不过那个煜也是该,心术不正。但练么不过是个无辜受累的,她大概也没想到师弟真的会如此觊觎铸剑术吧,顶多也就是个疏忽之过吧,还是因为识人不清,历练太少太单纯。”霖淇燠怜爱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摇头叹道。

“如此惩罚,你的师祖们大概也是知晓其中的隐情的吧?”幻芜觉得,如果是按照烈的那种想法来惩处练,恐怕只会比煜更严重。

冶点点头:“我的师祖都是吹毛求疵之人,肯定是要把其中过往查个清清楚楚的。好在煜也不想害什么人,一五一十全招了。”

幻芜:“那你的师父不知情吗?”

冶:“自那件事以后,我师父就出门远游了,直到多年以后回来,师叔早已沉疴缠身命不久矣,可她还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说出真相。她对师父说,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他真相。她觉得如果这样死了,师父就不会再记得他,现在她要死了,她想让师父愧疚一辈子,却再也无法弥补,恨就恨吧,也比忘了好。”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没说话,屋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火炉上煮水的铜壶咕噜咕噜沸腾起来的声音。

“唉……”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声,还是每个人心里都在幽幽地叹息。

这事情,也不能说谁是错的,更不能说谁又完全无过。

也许人在死之前总是惧怕的吧,怕到想要一个人能在心里永远的陪着自己,爱也罢恨也罢,又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那你跟琢之间又是因为什么?”幻芜算是问到了重点,这都是上一辈人的事啊。

“我师父因为这件事一直很懊悔,常年郁郁寡欢,脾气也越发暴躁,喜怒无常。

一次琢在冶炼时不小心犯了错,我替她瞒了下来,想自己去弥补,结果被师父发现了。

他非常生气,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往,给了我重罚,并且要我立誓,此生不得与铸门中人相恋,否则就是有违师命。”

长绝:“你答应你师父了?”

冶点点头:“我在受罚之后,师父向我诉说了这些年来他心中的悔恨,爱总是能让人糊涂,让人犯错。尤其是铸门之中,兵器的炼造说大了就是天下大事,如完全有一人掌握所有,那无疑是一场灾难。所以铸门中各种兵器的锻造都有严格规定,不得不遵守,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心中有私难免会犯下大错。煜就是抓住了练心中对同门的情谊钻了空子,而练与他之间,更是说不明白,如果师父不是那么心急,不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他也许能更理智一些,不会伤了练,更让自己后悔终生。”

冶有些哽咽,他顿了一瞬,继续说:“那是师父第一次在我眼前流泪,我无法不答应他。”

“我倒是好奇,”霖淇燠直起腰版,往前凑,“你究竟是受了什么责罚?”

冶摸摸胡子,也不遮掩:“你以为我愿意蓄须明志呢?我这是遮丑呢。”

霖淇燠倒吸一口凉气:“你师父真下的去手啊!”

冶摇摇头:“师父命我跪在炼室中思过,是我受不住晕倒,栽倒在炉边烧伤了脸。”

霖淇燠:“哦,那是个意外,我还以为你师父丧心病狂了呢。我没有不尊重老人家的意思啊,不过你师父是有些偏激,爱恋一定会让人糊涂到失去理智么,不尽然吧?”

“练心中定是爱着你师父的,她不是伤心煜利用了她,也不是难过你师父打伤她,更不会怪你师父告发这件事,就她自己而言,定也是希望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吧。她伤心难过的,不过是你师父不相信她。”幻芜一直听着几人的对话,没有出声,直到此刻才出言认同霖淇燠的话。

长绝也点头:“你师父说的那几句话伤了她吧,以至于她都不想解释。被所爱之人怀疑自己的品行,真的很让人失望难受。”

“过往始终是过往了,你认定师命难违,那琢呢?你就忍心她变成另一个练?你可以说是因为答应了你师父而不得已,可是琢呢?你不觉得你对她太不公平了么?”幻芜始终觉得,有些原则应该遵守,有的道理应该听取,可是不是所有的规定都该有别人来定吧。

人生不是自己的么?烈的话并不是铸门中的硬规矩,不过是自己对人生的总结强加到自己徒弟身上罢了,谁能说一定就是正确的?

“琢……”冶念叨着琢的名字发愣,而后又摇摇头,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被胡须遮盖住的疤痕只有自己才能摸到:“某早已配不上他,既如此,某不如做个言而有信之人,至少对得起师父……”

“那我便断手废艺好了,没了手艺,你也不再怕做个糊涂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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