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结局(下) 结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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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0结局(下)
燕羽抬头望,天空很高很蓝,像块透明的玻璃。他看到初见时的黎里,站在教室门[kou],甩着雨伞上的水珠,说:“报告。”
微雨的秋,她卷着伞,静静看着他,眼神淡淡的,黑白分明。
夏天的风从龙门吊顶吹过,他望着天空,伸手去触碰她,倒了下去。
后来许多年,黎里幻想过那个画面,觉得他是飘飞下来的,轻轻的,像一片羽毛。但落地时,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树叶断裂般细微,被风声江水滔滔声遮盖,只有她听得到。
她捧在手心那么久的玻璃,还是碎了。
……
人直接被拉去殡仪馆。
黎里想看看他,燕回南不让,说他摔得乱七八糟,要等入殓师整理下。于佩敏只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他怕她受不住。
黎里说好,她等着。
她等了一夜。
燕回南一夜花白了头。唐逸煊谢亦筝他们从帝洲赶来,唐逸煊泪流满面,谢亦筝哭到崩溃。
黎里很安静,坐在原地,像没听见,也没看见。
次[ri]清晨,黎里看到了燕羽。他穿着很干净的白衣服,静静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他是躺着倒下来的,摔碎了后脑,但脸没坏。入殓师悉心把他整理好,正如她一年多前粘上的玻璃心,两月前黏起的琵琶。
燕羽的脸还是很漂亮,嘴唇不红了,但也很漂亮。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脸,所以用后背落的地。哪怕他恨那张脸。
两月前琵琶弦割裂的那道疤已淡去不少。黎里摸摸他脸颊,仍细腻柔软,但没有温度了。
“燕羽,你疼不疼啊?”她轻声问,可他睡着了,没有回答。
“燕羽?”她牵住他的手,“你疼不疼啊?”
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她有些愣,意识到他的手不会回握住她了。
“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她直起身,又弯下腰去,悲恸大哭,“那么高——该多疼啊!”
但他不会再回应,他睡得太沉,太沉。他也不会再疼了。
黎里跟燕回南说,要燕羽一缕头发。入殓师把他脑后留着的那一小缕头发剪下来给了黎里。他特意留的那缕。
前几天他还说,实在长得太长了就去剪掉,再留再剪,但还没到“太长”。
生长了一年零两个月,刚好有她手那么长。从他们在一起,他的头发就生长了这么一段距离,从她的掌根慢慢走到指尖。
燕回南说燕羽不喜欢热闹,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办葬礼。但他和于佩敏舍不得,想多停三天,就夫妻俩陪着;黎里随时想来看他都行。
黎里说好。于佩敏哭了晕,晕了哭,后悔不该放他离开视线;不该去找燕圣雨的出生证,幼儿园哪天不能报名……
黎里回到家,桌上放着点心盒跟一束鲜花。何莲青说,琵琶店店长把手机给了他父母;但这两样像是给黎里的,就送过来了。
打开盒子,里头装着她爱的芒果千层和豆花捞。那束花很新鲜漂亮,翻开贺卡,燕羽写了两个字:“爱你。”
黎里什么也没说,拆开芒果千层和豆花捞吃起来。
陪她回来的唐逸煊和谢亦筝担心,说:“天气这么热,会不会坏了——”
她不理,一[kou]气吃了个干净。
黎里上楼,回房间拿上身份证跟银行卡塞兜里,快速下楼往外走。
唐逸煊说:“你去哪儿?”
她没说话,刚走到院门[kou]。程宇帆冒出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去哪儿?”
黎里爆出天大的力气,不要那只手了似的往外冲。程宇帆竟差点拉不住,朝院里头的唐逸煊喊:“他妈的站着看戏呢!她去杀人你不拦着?!”
几人慌忙跑出来,黎里一个人抵不过四个,被拖进屋。
她要去帝洲,找陈家算账:“你们拦得住我一天,拦不住我一辈子!”
程宇帆骂:“你这么冲动,要害死你自己!”
“全都死了算了!!”黎里喊。她站在他们面前,觉得每个人都很陌生。这个世界变得很陌生了。她不认识他们。
她看着他们,却只能看见昨天她回头的最后一眼,燕羽站在家门[kou],微笑目送着她的样子。
她知道他想活的。她都知道。
她很快摇了摇头,她不能想,不能想他。不能想他明明给她买了行李箱鲜花和甜点要回家的,怎么就偏偏要去买花偏偏经过了琵琶店;不能想他弹那绝曲时的如雨般的眼泪;不能想他是怎么走去龙门吊上的,他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在想什么,内心是否被痛苦自责和悔恨自弃撕扯撕裂;倒下去的那一秒,他害怕吗,疼吗……不能想。多想一秒她的心就要裂开,鲜血淋漓。
她只想往外走,只想去帝洲。
她没有哭,只是发了疯地挣扎,嘶喊,吼叫,摔打,但程宇帆和唐逸煊寸步不让。
她[jing]疲力竭也没能挣脱得了他们。她瘫坐地上,母亲和谢亦筝搂着她痛哭。但她没有表情,也没有泪。不明白,她都没哭,她们有什么好哭的。
她们都会忘了他的,只有她记得。
唐逸煊双眼血红蹲在她面前,跟她说:“黎里,陈家这次逃不了的。我跟你发誓。燕羽的事儿出大了,他逃不了了。”
“谁都不会放过他。我不管花多少钱利人情,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唐逸煊说,昨天燕羽的直播当时就冲上多平台热搜。所有乐迷粉丝包括路人都在惊慌等结果。但最终传出的却是死讯,且是那样惨烈的方式,民意炸了天。
众人震惊惋惜悲伤痛哭的同时,更多人愤怒地将矛头指向陈家。那些曾经为燕羽发声的人,先前眼看着陈家销声匿迹不再露面,以为他们受到惩罚了,正义赢了。却不想原来他们在蛰伏。民众如遭欺骗,反弹出比之前更大的悲恨的声量。
燕羽作为乐圈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惨死的消息太震撼,太重大;滔天的愤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这次,很多人发声了。与上次不同,他们在支持燕羽的同时,明确站在了陈家的对立面。
宫教授极度痛心且痛苦,一夜无眠后,今早公开发文悼念燕羽,表示对自己无能的悔恨和剧痛。他一反常态地带头站在陈乾商的对立面,呼吁知情人站出来。哪怕不公开也请联系警方。宫教授说:“世界不该是这样。燕羽撞开的一条门缝,请你们一起推开。”
一时间,宫教授的同僚们、跟燕羽合作过的一些艺术家演奏家们纷纷支持转发,并附上对燕羽的悼念和惋惜。
宫政之跟丁松柏通过电话。丁松柏很清楚此次事态的严重[xing],与以往截然不同。不可能再糊弄。协会公开声明表示切割,希望警方调查,请业内知情人士提供线索。
而林奕扬及唱过燕羽作曲的几位歌手的跨圈层发声,更是将此事推到又一个高点。
一时间,全网都在号召鼓励并请求更多的受害者站出来。
更关键的是,苏玉联系到唐逸煊,说一诺不知从哪里看到消息,哭到晕厥,非常绝望。苏玉跟丈夫及心理医生询问一诺本人后,一家人决定接受声音采访,披露此事。
而师恺通过李新木联系到唐逸煊。他有陈乾商曾经猥亵自己的证据,但他以前不敢对任何人透露。直到燕羽发声,他有了丝站出来的冲动。可他导师是陈乾商的挚友,他犹豫再三,最终又沉默。如今,他很痛苦悔恨,希望弥补。
唐逸煊说:“黎里,你相信我们。如果他名不见经传,或许大家愤怒一下会过去。但燕羽影响力太大太大了,他的死绝对绕不过去。谁都不可能放过。只要我们咬牙坚持,证据和证人一点点出来,陈乾商绝对逃不过制裁。”
黎里没什么反应,过了好久,冷笑一声:“制裁又怎么样?有用吗?把他换得回来吗?”
唐逸煊哑然。
可程宇帆开[kou]了:“换不回来,但有用。”
黎里看向他。
程宇帆:“折磨燕羽一生的,是歪曲了的是非跟价值,能往回掰正一点,为什么不掰?如果迟来的安慰不是安慰,那你为什么这么恨,非要去帝洲?要的不就是一个制裁?那垃圾逍遥法外,和那垃圾锒铛入狱,在你心里真没区别?没区别你往外冲什么?”
“我要他死!”
“他死也换不回来了。”
黎里看着程宇帆,眼神陡然生出灭顶般的仇恨,扑上去打他。
程宇帆没还手,黎里撕打几下,累了,又瘫坐回地上。
谢亦筝轻声说:“黎里,哪儿也别去了。再陪陪燕羽吧,你不给他守夜吗?”
黎里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燕羽的事闹得很大。很多乐迷想去看他,但唐逸煊替燕父发了声明,不希望打扰。一些没良心蹭热度的自媒体去殡仪馆搞直播,被程宇帆的人赶走,留了清净。
一诺一家接受采访了,没露脸,但一诺一字一句清晰连贯的回答和讲述说明了一切。
师恺公开了多年前的一段视频——
他并非陈的弟子。但初中那会儿,师恺总在燕羽下课时等他,和陈[shu]了。师恺也想受大师指点,时常请教。他学东西没燕羽快,加上他一直有录生活视频的习惯,会把每节课录下来复习。那天,陈教他时,忽然从背后抱住他,手伸进裤子里。当时,师恺太惊愕,长达一分钟没敢动。幸好走廊外有人经过,陈才松手。
师恺说,公布这段尘封多年的视频,他很害怕,不知未来在学校会是什么处境。但燕羽是他曾有过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悔恨中学时期在燕羽最难的时刻迫于同学间的玩笑流言与他疏远,也悔恨在他那么勇敢地对抗之时,他仍畏缩不敢上前。让他一个人孤身奋斗,迟迟等不到援军。
对恶的沉默,就是同流合污。他恳请更多的受害者像他一样站出来,不要留下终生悔恨。
师恺亲自去帝洲将这段视频[jiao]给樊警官鉴定,陈乾商被警察带走。通报一出,再次引发轩然大[bo]。雪崩开始了。
黎里什么也没管,她静静给燕羽守灵。
她看着冰棺里,燕羽闭眼沉睡着,脸颊越来越白。
起初,黎里陷入一种幻觉,她不停努力地回想,像在反方向拨动着时钟,假装此刻是一天前、两天前、三天前——她骑着摩托车经过他家,他说要去给她倒杯水,他轻轻捏她的手说晚上去江堤上走走。那时,燕羽安静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温柔爱意。
她拼命抓着那一刻的回忆,竭力抵抗着时间的流逝,竭力扭转着走动的时钟,让它停留在他抚着她头盔,低头吻她的那一刻。
她通过不断的重复去唤醒那一刻的记忆,夏午的阳光照在肌肤上很温暖,有清风吹过,燕羽的睫毛长长的,嘴唇很柔软……她将每一丝记忆都补到极致,让那一瞬永远生动。
从此,时间停止,他和她还在那里。她靠着这种反复的回想,平静了很多天。
可最终,她的摩托车开走了,那画面烟消而去。他要火化了。
黎里最后抚摸了下他的脸,说:“燕羽,我知道你很努力了,你好好的啊,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她说:“下辈子遇到琵琶前,要先遇到我哦。”
门关上那一刻,她剧痛难忍,晕厥过去。再醒来,燕羽变成了灰尘。
燕羽葬在江边小屋的后边,他们野餐过的香樟树[cao]地上,能眺望江水和夕阳。
下葬时,黎里颓坐他墓碑前,看着碑上他那张蓝底的证件照,一如初见。她静静的,发不出声音。
于佩敏哭着烧纸,说:“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啊。”
燕圣雨听不懂,他不知道他没有哥哥了;还很开心地往火堆里丢纸钱。
要走了,黎里慢慢起身,走开不远,燕圣雨对她说:“哥哥要你不要伤心。”
黎里没反应,燕回南和于佩敏也没在意。
走了一会儿,燕圣雨又说:“哥哥说她会一直陪着你的。”
黎里这才问:“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刚才呀。”燕圣雨转身指燕羽的墓碑,“刚才你在哭,他还摸了你的头。哥哥也哭了。”
黎里惊讶,回头望,那墓前只有风吹拂着鲜花。
燕回南和于佩敏也大惊,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黎里也问:“现在呢?”
“刚刚就在那里啊,现在走了。”燕圣雨说,“他回到一只燕子身上,飞到小屋那边去了。”
黎里就又跑回去,靠着墓碑呆坐了许久。
从江边回家后,黎里很沉默,开始打扫阁楼。谢亦筝想帮忙,她不让。
她一直忙忙碌碌,还挺正常地跟谢亦筝聊天,说她房间以前这儿放着什么,那儿摆着什么。
直到她拉开[chou]屉,看到一个[jing]致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燕羽送她的玻璃心,心里一株玫瑰。碎裂的纹路四面八方。
黎里捧着那颗心怔怔数秒,突然悲从中来,一[kou]一[kou]深喘着气,扶着腰坐下,开始不停流泪。
谢亦筝忙问怎么了。
黎里说不出话,一张脸深深皱起,挤满了委屈,像个可怜孩子,她指着捧在手里的那颗心,泪水疯溢。她不停张[kou]要说什么,可太激动太痛苦,数度不能言。
谢亦筝吓得喊阿姨,何莲青跟唐逸煊立刻跑上楼。
黎里浑身发颤,终于溢出一句:“他……送给我的时候,它就已经碎了。”
她捧着那颗心,弓下腰去嚎啕大哭:“妈妈,我还没碰到,那个外卖员就把它摔碎了!他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就已经碎了!”
是谁说,人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该好好捧着。可他这一生从未受过优待,历经苦难,备受摧残。他来人间一趟,落下一身的伤。
燕羽,你觉得解脱了吗?
就是在那一刻,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燕羽彻底没了。
她痛到呕吐一晚上。
当天夜里,黎里从包里翻出燕羽的药,杯子里没水了。她下楼去接,她要把他没吃完的药片全部吞下去。
因不安而起夜的何莲青发现,大哭:“你哥哥明年才出来,你难道要我去监狱里跟他讲,说你没了?”
黎里说:“你有两个小孩,少掉我一个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我把你从这么小一点养到这么大!怎么不要紧!!”
黎里崩溃大哭,喊着说太疼了,她受不了了。她没有糖了,以后都没有糖了。
王安平被吵醒,烦得要死,骂黎里哭丧。
这次,她没开[kou],何莲青冲上去,狠扇王安平一耳光。这个女人抖索着,生平头一次咆哮着将男人赶了出去,要跟他离婚,让他带着他的儿子滚。
何莲青哭道,妈妈以后也没伴了,妈妈给你做伴好不好?
黎里[jing]神太差,吃不下喝不下,被何莲青唐逸煊送去医院休养。她在病床上沉睡了两天,醒着也闭眼,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天的时候,她突然镇定起来,跟唐逸煊讲她要发视频。后者同意了。
是在病床上录的,镜头中的黎里形容枯槁,面无血[se],但很冷静。她讲述了燕羽这些年与抑郁的斗争,他无数次的求生与挫败,不断地挣脱又陷落。像是一个人千万次想从沼泽里爬出来,却不断被无数黑[se]的手往下拖。
黎里说:“我从来不觉得他输。我觉得他赢了过去的自己,只是中途太累,不小心停下时,被狡猾的病情趁机吞了下去。”
在呼吁大家对抑郁患者进行关心重视后,她提到陈乾商。燕羽、一诺、师恺等人站出来了。她哭着恳求其他的受害人勇敢发声,祈求知情人请给警方提供线索。
“有些人或许还有更多的考虑,但我要告诉你们,燕羽推开的这扇门或许是你们此生唯一的窗[kou],最后的机会。这次再沉默,你们此生都会深陷黑暗里。不自救,不会再有人替你们去撞门。正义是要靠自己勇敢开[kou]去争取的。我也恳求任何相关的知情人联系警方。我捧在手里的玻璃,已经碎了。但你们的一个举动,哪怕是匿名线索,也能阻止其他玻璃的碎裂。求求你们了。”
她凄惨的状态、极富煽动力的眼泪与话语,再次引爆社会议题。#一起撞开那扇门#,#她捧在手里的玻璃碎了#等话题热度爆升,媒体也大量参与进来,持续分析讨论了数天。
在那之后,樊警官陆续收到匿名线索,说当初奚市医院国际部几个护士在同一年购置了高档小区住房。不久,又有匿名线索,称司机酒驾当晚和他一起饮酒的朋友,后来中了“彩票”。同时,因近期一诺受访报案而重新调查一诺事件的警官发现,艺术学校有两位成绩优异的学生,这学期开学没出现了……
而黎里不想在医院住了。她忽然理解了燕羽为什么不喜欢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jing]神、身体失去控制,会觉得人生消沉无意义。
她搬去了江边小屋。唐逸煊和谢亦筝回帝洲了,何莲青陪着她。
黎里很多时候缩在那张沙发上,闭着眼,假装燕羽还在。在江州、在帝洲、在大理、在南岛、在纽约,很多个地方,他和她喜欢一起睡在沙发里。他侧蜷着,搂着她的腰;她躺着,脚搭在他腿上。
她甚至觉得,燕羽没走,他还在小屋里。
她抱着他的衣服,回想他肌肤的温度,呼吸的气息,发间的香气,肌理的触觉。她每天都会想。这样,只要闭上眼,就一直能清晰地记住他,他就没走。
更多时候,她坐在小屋后门的[cao]坪上,他的墓碑旁。也不说话,就在那儿坐着。陪他吹香樟树的风,陪他看晚霞。
她有时跟自己说,她明白的,她知道他的理想已破灭,秩序已崩塌,信念已摧毁;太爱琵琶可又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内心撕扯痛苦;愤恨失望中却又想抗争嘶喊;这世界和他必须碎一个,只能粉碎了离开。
但她偏偏也知道,那是一瞬间决定的偏斜,力量的失衡。她偏偏知道,他也想要活,也试图重新构建版图、修复秩序。
哪怕心灵已残破,他还努力想把碎片收拾起来,缝补好了,牵住她的手一道往前走。他知道她在辛苦粘黏着他的玻璃碎片,他不想[lang]费她的努力。所以,他也在竭力踉跄着往前走,抓紧她的手。
她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打卡,想去国外,想学作曲,想开始新生活的,都是真的。
所以,她无法释怀。
如果那天找到了燕圣雨的出生证,如果那天他没去买花,买了花没去买甜品,买了甜品却走了另一个方向……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天她跑得太慢?如果再拼命一点,跑快一点,让站在龙门吊上的燕羽能看到她奋力跑向他的身影。
她知道,他就绝对不会跳下来。
可就迟了那么一点点,风筝线就断了。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燕羽,你跳下去之前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很想再见我一面?
是不是我再跑快一点,让你看见我,我就能拉住你了?妈妈叫我想开点,怎么想得开?
浑浑噩噩几天,燕回南和于佩敏来了,带来了燕羽买的两个行李箱,箱子里装了燕羽的白狐狸,还有他的一些衣服和物品。
于佩敏把硬币项链、手机和一张银行卡给黎里。
黎里拿了项链和手机,不要银行卡。燕羽挣的钱都跟她讲过,她知道那张卡里有两百多万。她不能要。
于佩敏说这是燕羽留给她的,她依然不要。往复几次,燕回南开[kou]:“叫你拿着就拿着!”
于佩敏把他一推。
燕回南一头花发,低声:“燕羽想让你出国去,留学很费钱。你妈妈跟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你不拿着,以后怎么发展?他说了,你一定要出去。你哥哥的事在,永远是你的限制。去了外头,你才有未来。”
黎里没吭声,鼻子发红。
于佩敏握住她手:“黎里,拿着吧。我跟他爸爸很感谢你。我们很久都不知道他高兴是什么样子了。但因为你,他开心幸福地活过了。他有了爱的人,做了爱的音乐,留下很多经典的表演……而且,因为你……”她哽咽,“我们跟他和好了。虽然还是遗憾,但没有让遗憾更多,误会更深。谢谢你——只是,他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我的儿啊……”
一行泪从黎里脸上滑落。
于佩敏哭道:“黎里啊,阿姨没别的请求,你以后能不能每年来看看他。他这孩子犟得很,不肯走的。圣雨非说看到他了,他就在这里。我也总觉得他还在。他是真的喜欢你,你来看看他,他会开心的。你千万别怪他别恨他,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一下子,没控制住。要是我陪他去买花,就没事了。他太苦了,你别怪他。他想过为了你活的。”
“我会的。”黎里说,“我都知道。”
黎里拿到燕羽手机后,看他的相册。除开和琴谱音乐有关的资料,其余都是她的、或者他们俩的照片视频。
他拍过出租小屋,晾洗的床单;昏昧光线下,她沉睡的脸;比赛后台等颁奖时,他明明在跟人聊天,却拍下了镜子,镜中有他,也有她。那时她在偷偷看他;照片下角有他的马面裙摆,上面有他的下半截脸。
他拍过爬山时,她坐在半山腰的侧脸。她拜佛的样子。
下雪天,江州医院顶楼,他们白头的合照。
她在图书馆里埋头写卷子的样子。她在酒吧舞台打架子鼓的视频。
住院时,她捡了送他的一支樱花……
而她居然不知道,在一起后,他偷拍过她的许多[ri]常。他们一起走路时、坐出租时、乘地铁时、在图书馆学习时、餐厅吃饭时、出去游玩时……很多很多。
还有许多她睡着的样子,靠在椅子里的,歪在他肩上的,贴在他脖子里的,趴在枕头上……许多失眠的夜,他拉开窗帘,借着月光拍下她[shu]睡的模样。
还有很多他偷偷给两人的同框自拍。有时,燕羽看着镜头微笑,拿手指指她的方向;有时,他扭头看着她,侧脸温柔。而她看着别处,没注意到他在拍他俩。
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偷拍那么多的。
更多的他们光明正大的合影、视频。有段不知是谁拍了发给他的,当初过沙洲彩排时,她站在他身边讲话,燕羽抬头望着她,听得很认真,在微笑。
她这才发现,从旁观角度,燕羽看她的眼神原来那么深情,全是爱意。
她翻开自己手机,看着视频里一个个会走会动,会说话会微笑的燕羽,伤心[yu]绝,扔下手机再也不看。
帝音早已开学,她请假近一个月才去。她没住宿舍,独自住在出租屋。燕羽的一切都还在,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写着他们字迹的便利贴。
黎里每天正常上学,回到家里,像关进另一个世界。反复听他写给她的《离离》。这其实是首悲凄中带有激昂的曲子,但她振作不起来。
有天她看到东门斜对面的小区,想起他们约好了来帝洲就换房子。
现在,他们本应该一起上下学,住在新的有投影仪有阳台的小窝里。马上国庆了,他们会去逛宜家,买很舒适的地毯、桌布、餐盘装扮新窝。
黎里站在街上,突然蹲下痛哭。
她觉得自己或许走不出来了。
周末,她在出租屋独自醒来,看着空空的半张双人床,怔怔发呆,觉得哪里不对,除了那首《离离》,应该还有别的告别。
她又翻出他手机,打开他的备忘录,仍都是关于她和琵琶。
备忘录里记了这一两年的[ri]常,哪一天的超市清单,哪一天与她有关的信息,譬如:
「下午给黎里誊抄语法卡。」
「给她买马克笔。」
「夜用卫生巾没了。」
……
那些打卡目录,也被他转化成文字存在备忘录里,“和女朋友要做的100件事”,他已打了许多小勾。
翻到最底端,有个备忘录里只有两个字:“黎里”
[ri]期竟是两年前的九月底,他刚转来江艺没几天。
黎里发愣,不知他为何会在那时就记下她的名字。
她胡乱翻着,回到最近,看见一个标题《信》。可点开里面只有一行字:「每月邮箱设置。」
她又不明白了。但当晚,她突然想到什么,登录邮箱,看到了燕羽发来的邮件,两天前收到的。
“黎里,
我现在坐在洱海边,你在我旁边玩手机。昨夜又失眠了,很痛苦,害怕活不下去了。可今天醒来,看见洱海很美,你也很美,就又觉得生活有希望。也很庆幸我还活着。
思前想后,要给你写封信。
如果我走了,希望这封信是个正式的告别。当然,我更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为了不让你看到,我会努力。我把它存在定时的发送箱里,每过段时间,在发送前,去调整时间,争取,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
为此,我会竭尽全力。
但万一,万一,如果我失败,我也希望给你一个好好的告别。
一起到如今,好像我该说的一切都已经和你倾吐过。
说实在的,抑郁这么多年,和这世界抗争多么多年,我依然不太理解抑郁,也不理解这个世界。不理解它为何如此恶劣,非要将人折磨摧残,一次次不肯放手,不肯退却。究竟是我格格不入,还是它有问题呢?
抑郁像是一种顽固的寄生,寄生在我的身体和[jing]神里;像一种高阶的生物,不断想要[cao]控我,打败我。不断摁着我的头往下压。有时候,真的很累。可一次又一次打赢它的回合的间隙,我也很开心。
这些年,我一直在和它角逐,摔跤。前一刻,很痛苦,很沉郁,死或许是种解脱。后一刻,又想再坚持,再咬牙,我能赢它,我能好。尤其是你,给我很多力量,让我觉得我真的还能赢,还能再跟它斗下去。或许,它会是我一生的敌人,可此刻我不害怕。
其实,这世界很可怖的吧,像一片废墟。楼宇不断地坍塌,全是危房。我有时觉得,我心中的世界塌无可塌了,可又觉得,还能再去开辟新的疆土,去重建新的城池。
在这世界跟抑郁和黑暗厮打了那么久,我满身伤痕,乱七八糟。
但谢谢你喜欢这个残破的我,让我觉得,虽然我已经破破烂烂的了,却还能往前走。
就像现在,和你一起吹着风,什么也不说,我心里也觉得平静,欢喜。在这一刻,我赢了它。未来,我还能赢。
黎里,我希望未来快点到来,此刻我就想和你去外边,开始全新的生活。我想努力学作曲,想继续创作,想给你好的生活,让你快乐。我正朝着那个方向努力。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挣扎,用尽力气和抑郁和这世界对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只是有时,如果,万一,病痛的痛苦来得太急,在那一瞬间,我没有迈过去。那大概是宿命。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个瞬间。
我真的希望不要有。
可如果万一……你要朝前看,记住,你一定要出去。你在哪里都能生长,这是我最爱你的地方。我一直在默默向你学习,希望能像你一样。因为吸取你的能量,我多活了一天又一天。很幸福。
哪怕有天突然没走过那道坎。你不要哭,不要遗憾。你要知道,我很幸福,你拯救了我。让我成为了更好的燕羽,让我消除了生命里的许多遗憾。让我不再厌恶自己,甚至觉得自己还不错。让我快乐放肆地生活过,笑过,在这世界上留下了许多关于“燕羽”的美好的痕迹。
你真的了不起!这一刻,只是扭头看一看你,心里就充满了希望。想象着未来和你在国外的[ri]子,就忍不住微笑了。
你要带着你的架子鼓去给更多人力量,像曾经给过我一样。哪怕我走了,你也没有失败。你也赢了。你要成为更有影响力的人,你能做到,你也能行。我相信你。
如果我走了,不要伤心,我只是脱离了时空的河流,跨过了沙洲。我会在对岸的玻璃世界守护着,等着你。
我想过,如果下一生有你在,我依然愿意来人世一遭。在遇见琵琶前,先遇见你。
但我并不想那么早在玻璃世界见到你。我想静静等着,看着你游历山川,阅遍世界。你要去更好的舞台,用你的生命力影响更多的人。从此,你见的清风微尘都会是我。早起,看一眼窗户上的阳光,光里的微尘是我;打架子鼓的时候,抬头望一眼打在你身上的灯光。光束里的微尘也是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玻璃知道,我有多爱你。无论在哪个世界,我永远爱你。
啊,现在要和你去骑车了。趁你去洗手间,多讲一句,
上天保佑,我能成功,保佑我能永远无止尽地修改推迟发送时间。上天啊,保佑你永远看不到这封信!保佑保佑!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我会努力。一定会好的。
天知道我多爱你。
燕羽”
黎里想起来了,那天他们躺在院子里看洱海。她在玩手机,他在玩“消消乐”。后来,他们去骑了车。那天很开心,燕羽一直在笑。
她知道他的笑容都是真心的,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想活,他想和她去外面读书。他真的努力了,在很多个被抑郁压制控制的时候,在难受痛苦想离开的时候,他都在挣扎,尽全力走出来。在他备忘录的每个打卡里,在[ri]常每次去超市、去菜市场、去便利店的时刻,在计划转学、计划[jiao]换的时候,他在想着和她的未来。都是真的。
因为她都知道,所以更遗憾,遗憾到她嚎啕大哭,可这次,她哭得再凶也没人过来像抱考拉一样抱住她轻哄安抚了。
第一天,黎里去看徐医生,寻求心理咨询。
徐教授说:“抑郁就是这样,上一刻充满生机,下一刻灰暗至死,爱和关怀确实能帮助。但太严重的时候,力量就没那么强了。这个病很狡猾,可能就是一瞬间的疏忽或偏差,人就没了。但这不代表不爱,只是有些时候,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抑郁说到底,是一场孤独的战斗。你已经给他很多力量了。我相信他是感受到了的。”
“我知道,你说过。”黎里垂泪,“你说抑郁是病人心里的规则尺度和外世有很大偏差,偏偏病人不肯妥协、无法调和,才会生病。所以我明白他的苦,可就因为明白,才无法释怀。太痛了,我一想起他,就太痛了。他到底是多绝望才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她泣不成声,“他那时多痛苦啊,我一想到,心都碎了……”
“你不能这么想。”徐教授眼睛湿了,温柔道,“他幸福过。他胜利过。你要记住这点。很多被抑郁患者留下的亲人,会悔恨,自责,痛苦。以生死和终结作判定,对家属是毁灭[xing]的打击,觉得输了。但我认为不能这么看,这太残忍。你不能往复去陷入这种情绪。我反而认为,在和重度抑郁的斗争中,每多走出的一步,每多度过的一天,都是实实在在的胜利。
用力呼吸过的[ri]子,是真实存在的。这点,你不能否认,也无法抹杀。任何留下的家属都应该意识到这点,都应该与离开的家人和解,也与自己和解。黎里,因为你,他没有孤独。”
那之后,黎里定期去接受心理疏导,状态恢复了些。有天她去琴房,看到一束光从窗户漏出来,安静照在架子鼓上。光束中,微尘纷飞。
她愣愣走过去,触碰那道光,微尘在她手边萦绕,莫名地,竟温暖。于是,她拿起了鼓[bang]。
再后来,她上课能专注了。
她拼命学习,学得很疯很狂。一早去学校练早功,深夜最后离校。回家倒头就睡。偶尔睡不着就玩燕羽的手机,看他的相册,备忘录,玩他的消消乐。
他的消消乐叫“玻璃屋”,看着彩[se]的图案爆炸消除,她难得的解压。
黎里玩了一个月后,无意间发现消消乐的秘密,明白了燕羽为什么一直玩那游戏——通关后有道具。而他用无数道具建造了一座城,在每片砖瓦里写下了隐藏的文字。
渐渐,她一点一点看到燕羽记录在里边的碎片。几乎都关于她。有些细节她都忘了,要很久才能忆起。
她每天看一点点,每天看一点点,就慢慢好了起来。
刚开始的一年,黎里很少上网。
那一年,陈乾商身败名裂。在师恺报警,他被警方带去调查而黎里发声后,一位快三十岁,已结婚的不知名演奏者在妻子鼓励下,站了出来。
他曝光了多年前与陈的聊天记录。他羞于启齿且迟迟不敢露面是因为,他当年太懦弱,没敢告诉父母。他被侵犯时没发烧生病,但他没叫也没反抗。从11岁到15岁,他长期被侵犯,却从未表达异议。甚至在聊天中,他有过顺从与讨好。
这让他羞耻至极,恐惧曝光后可能遭遇的非议,更怕人骂他是自愿的。
他这一发声,彻底打开了盖子。
接一连三的人站了出来,包括女孩。已成年走上工作岗位的、如今还在大学的、近十多个。
唐逸煊说,樊警官那边,燕羽的案子,其他人的报案,都在慢慢进展。只等后续调查。
黎里很平静,什么也没说。
她很少上网了。燕羽去世那会儿,网上很多悼念活动。哪怕过去很久,但他留下的痕迹太多。弦望杯比赛、演唱会斗琴、过沙洲演出、个人琵琶独奏会、数字专辑、许多首[jiao]付了的主题曲、《离离》……
他的演奏、琵琶、作曲、音乐都太有生命力了,隔三岔五就在网络里大火一番。
有次,黎里上网搜学习资料,无意看到一张网络传播很广的氛围照——青年峰会那晚,燕羽穿着黑西装,捧着玫瑰花,牵着白裙子高跟鞋的黎里,过人行道。
那时的燕羽和她,眼里有光,笑容鲜活。风吹着他的黑发,她的白裙。
黎里迅速保存,没敢看评价,退了网。
她很拼命地学习。大一结束时,黎辉出狱了,和母亲一起生活,开起了汽修店。黎里按约去了茱莉亚音乐学院,带走了墙上所有的便利贴。在新的国度、她见识了更广大的舞台,见到了更厉害的老师,认识了更优秀的同行。
她像一只破土的树苗,疯狂吸取一切阳光水分,开枝成长。
她成功转去那边读书,念了研究生。读书期间,她已是流行乐圈小有名气的独立鼓手。她越来越厉害,欧美各大音乐节、顶级流行歌手都请她演奏。她自己发的爵士乐专辑更是痴迷者无数。
谢菡真成了她助理。
谢菡说,她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就想一辈子跟朋友一起走南闯北,吃吃喝喝。看着黎里被越来越多人喜欢,发光发亮,她就开心。
黎里有了越来越多的粉丝,她的风格极受年轻人喜爱。每天都有无数人给她留言写信,讲述她给他们带去的鼓舞和力量,她的音乐她的表演帮助他们从迷茫中走出。这亦是她为数不多的安慰。
她依然热爱舞台,很热爱。
在她打着鼓仰头望时,台顶灯光飞旋;满场海啸般的呼声中,她望见微尘在光束里漂浮。像是燕羽在身旁。
只是,后来,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没有再爱上过一个人。
陪伴在她身边的除了谢菡,就是他的行李箱,他的硬币项链、手机、小白狐,他的衣服他的礼物,那贴满了墙的便利贴;还有他那一缕头发。
在外面的那些年,她越来越成功,过得越来越忙碌充实。有谢菡这个搞笑女在,黎里总是会笑。但谢菡也从来不提燕羽。
有次黎里上网,无意看到燕羽的乐迷在他又一段挖坟火起来的视频下留言,说他现在应该四五岁了吧。
黎里心想,没有。他不等到她,是不会再入人世的。
那时候,她看到关于他的消息,不会太伤心了,有时还能翻看许久;看见夸他的怀念他的还会微笑。
但,也有过突如其来的悲痛。
有次她从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回来,连续几[ri]有些疲惫。中午,她叫谁都不要打扰,爬去床上睡觉。一觉睡到晚上六七点,醒来时,夜幕掩盖黄昏。
窗外,最后一丝晚霞正散去。车水马龙安静地映在玻璃窗上。孤独而寂寥。
她坐在昏暗的床上,身边空无一人。无数次,燕羽静静守在[shu]睡的她身旁玩消消乐的影子重叠在她面前。
一股巨大的悲伤将她的心撕裂开,她悲恸大哭,嚎啕不止。
燕羽去世后第五年,陈乾商的初审判决下来,数罪并罚,入狱十五年;各类赔偿共计87万。陈乾商不服判决上诉。
那天,国内小有名气的过沙洲乐队,宣布成立慈善基金会,专注青少年[xing]教育科普与青少年抑郁援助。
过沙洲乐队依然在,演出收入都用做慈善。黎里早已退出,但定期给基金会捐款。
当初唐逸煊问黎里,给基金会起什么名字。
黎里说:“玻璃屋。”
玻璃屋慈善基金会的标语:“保护每一块玻璃。”
宣传短片中说:有时候,人的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你要好好捧着,别摔碎了。碎了,就不会复原。
不仅是抑郁症,每个普通人都是一块块的玻璃,每个普通人敏感的心、低沉的情绪都该受到关注和保护。
不论在生活中,在网络上,谨言慎行,呵护友爱,保护身边每一颗玻璃般通透脆弱的心。
但黎里有时怀疑,他们努力做这些,有没有意义。这些年,她依然目睹了真实世界网络世界的各类伤害,包括她自己。
她25岁时,早已在国外大红大紫。
她狂暴的、毁天灭地又冲破一切的个人风格独树一帜,吸引了大批年轻死忠拥趸。不管去哪个国家哪地音乐节演出,总有肤[se]、眼瞳、发[se]各异的青年们为她疯狂,为她呐喊。
终有一天,她的名气大到传回国内。
欧美出了个很有名的鼓手lili,居然是个华人女生,太难得,是家底很优秀的移民吧。扒一扒,原来是当初参加过《燃爆鼓手》的黎里,进步这么大?脱胎换骨了一样。她怎么会这么厉害,明明背景很普通的,甚至不堪。
再一扒,「她家里出过杀人犯。」「这杀人犯还出狱了,有她这么个有名气的妹妹,那杀人犯现在应该过得很不错吧。」「真恶心。支持这种人等于支持杀人犯。」「有没有把她的事迹翻译了挂去外网科普下?」
谢菡气到大骂。不过黎里走得太高太远,那些人触不到她了。真有人拿英语科普过,但外头lili的粉丝认为她从那样困难的地狱模式走到如今的高度,太心疼太励志太狠烈,更爱她了。最终没能影响lili半分。
黎里这些年心越来越硬,进化得刀枪不入,对纷言浑不在意。只是,她莫名想起当初燕羽说,一定要让她出去。一刹那,她硬邦邦的心豁然裂开一道峡谷,夏天的暴雨冲刷而下,摧枯拉朽,像一场窒息的泥石流。
她当时穿着贴亮片的晚礼裙,头发挽成髻,在某颁奖晚会结束后的晚宴上。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厅、香槟美酒、燕尾服礼裙,忽然呼吸困难,窒息到痛,匆匆离开晚宴,连奖杯都忘了拿。她回家换了身衣服,连夜飞回国内。
燕羽去世后不久,燕回南和于佩敏带着燕圣雨搬离江州,去了梁城。他们给过黎里家里大门的钥匙,说任何时候她想回去,都可以去看看。
黎里推开房门,空气里扑面全是燕羽的气息,干燥的洗衣[ye]清新味。她看着摆满奖杯证书的展示柜,塞满乐器盒的柜子,他的书桌。她在他床旁的沙发上坐了许久。
出门后上江堤。初夏时节,江水奔流。黎里走去凉溪桥船厂,船海里的[cao]更深了,船也愈发破败。棚架的天顶漏出更大片的洞,蓝天映在上边。
她慢慢从龙门吊旁走过,没敢靠近,也没抬头看。
她走到小屋,开锁进去,[shu]悉的[chao]湿的空气透着一丝腐朽,带着关于他的记忆扑面而来。像是燕羽的魂灵突然奔涌过来,结实给了她一个拥抱。
幽风穿透,拂动裙摆,她晃了晃神,望着覆了灰尘的空屋子,有些怔愣地抬起手,拥抱住一个看不见的人。
黎里喘着气,缓了会儿,拉开后门。香樟树下的[cao]坪上,燕羽的墓静静在那儿。
她烧了香,从兜里拿出各个国家不同面值图案的硬币,放在他墓前。过去数年,每次来她都带着硬币。
除开规律的除夕和清明,她只要太想他了,就会来看看。
除夕和清明时,会碰上燕回南一家三[kou],带着长明灯和糯米团子,有次放了家人的合照。第一年就被雨水打散了。但黎里的硬币一直留在土里。
燕回南老了许多,人也静了。但燕圣雨很明亮,看得出童年幸福。
头一两年,燕圣雨还小,每次来,他都说:“哥哥就在那里啊,我看见了。”
“哥哥还和我说话了,叫我听爸爸妈妈的话。”
“哥哥说,黎里瘦了。要多吃饭。”
但他上小学后,就不说了。他看不见了。
黎里觉得他一直都在。在她的梦里,在小屋里,在舞台的灯光里。
“这个硬币是印度的。”黎里说,“他们的硬币很搞笑,图案是手指比划的一一三。”
她给他细数着每个硬币的来历,每一段都是她走过的路途,看过的风景。
“放心,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妈妈、哥哥也一切都好。那天我哥问我怎么不谈恋爱。我懒得讲。没碰上再让我心动的人。爱过你这样的,被你这样的爱过,再喜欢别人,就很难。”她笑笑,“刚开始几年,不敢看你的视频,听你的音乐。现在能看了。我们弦望比赛那会儿,好年轻啊。”
年轻得像此刻墓碑上燕羽的照片。
“知道吗,你的帐号现在成了倾诉地,很多抑郁的人,受过侵害的人都在你那儿倾诉。昨天去看,居然有一千万留言了。看来世上忧伤的人很多。我还好,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
很想。每天都想。但,她没跟任何人说过,他们都以为她放下了,走过去了。嗬,那可是燕羽诶,哪儿那么好放下。
她脸上笑容淡了些。清风吹着,她低头捋发丝。
“谢菡很照顾我,她特别搞笑。我就是……过得很好的时候,取得成绩的时候,很遗憾……你……”
她哽住,红着眼睛扭头看奔流的江水,轻声:“我忘了和你说,我想过很多次,我们长大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没想到,你没长大。我只是觉得,太早了。才19岁。”
是啊,多遗憾啊。
黎里回头看他。墓碑上是他江艺入学时的证件照,燕羽穿着白衬衫,脸上撒了一整个[chun]天的阳光,肤白唇红,眼瞳湛黑。
她跪过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冰冰凉凉的。她凑近了,亲吻他,唇角弯起,眼泪却落下。
燕羽,我灰暗人生里最宝贵的玻璃。
下次再遇到,给我一颗完整的,好不好。我一定好好捧着,不许任何人摔碎他。
她吻了他好一会儿,坐回来,擦去脸上的泪。而就在这一瞬,薄云移开,一束灿烂的光从香樟树稍流泻下来。像是某种启示与回应。
她惊讶看着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怔住。那无数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下像闪烁的粉晶,美好而温暖。他说过,要变成一粒尘。
她微仰起头,伸出双臂,环抱住那道光,闭上眼,像是拥抱住了他。仍是[shu]悉的感觉。这些年,因为怕忘记,她总是闭眼回想他的拥抱,所以一切还清晰。
那束光有着很温暖,很真实的触觉,是他的怀抱。是他化作了光影吧。
黎里微笑着睁开眼,光与微尘仍盛大地萦绕着她,包裹着她。好温暖啊。她靠在碑上,有些犯困了,阳光在眼睫上跳跃,她轻轻阖了眼小憩。风在吹,树在摇,她睡了过去。
没关系,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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