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码头上的伙计所说，今日的一艘大海船，带走了镇上客栈里大半的商人和修士，连着在码头为生的苦力也带走了不少。

  如此，才让李修元师徒一行要在落脚的客栈里找到一处清静的后院。

  连客栈的伙计都说，只要师徒一行人早来半日，怕也等不到这样清静的地方。

  第二天，小镇下起了绵绵秋雨，客栈的伙计跟李修元说让他安心歇息，但凡有船靠岸，都会有人过来报信。

  如此，花椒和小蝶儿，还有乌鸦便撑着雨伞，连早饭都没有吃，便去逛街了。

  小蝶儿说是雨中逛街，有诗意。

  乌鸦跟着去，是要保护师姐和师妹，这是它的责任。

  直到巳时一刻，起来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吃过早饭的老婆婆才来到客堂。

  而这个时候，李修元已经坐在窗前烧了一壶水，正准备煮茶待客。

  便是老婆婆收拾一番，换了一件干净的青衫，看在李修元的眼前依旧只是昨天的黑白之色。

  他甚至连老人脸上露出的细微神情，一时也分辨不出。

  只是静静地说道：“前辈请坐，茶就好。”

  老婆婆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少年却是少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移步窗边的桌前坐下，老婆婆微笑着问道：“小先生会不会嫌弃老身一路纠缠着，给你们师徒添了许多麻烦。”

  李修元摇摇头，淡淡地回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场麻烦的修行，又有几人能一生没有烦恼？”

  老婆婆伸手将额头的一丝白发挽向耳后，心里却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笑着回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没听过那话，连天上的神仙也羡慕人间的烟火之气，羡慕人间情侣的自由吗？”

  “她们真的自由吗？”

  老婆婆的一句话，瞬间让他想到了云起寺中的清风，以及那个估计已经回转皇城的赫连若雪。

  若真的要羡慕，他也只能羡慕无心和茉莉那种生死不渝的爱。

  而眼下的清风估计还是一块木头，甚至清风有可能是下一个三藏，如果是那样，皇城里的郡主会不会是一个悲剧？

  难不成，赫连若雪真的要蹉跎许多年之后，才能放下对清风的爱慕。

  然后在不经意之间，在茫茫的人群之中，遇到一个正好是她喜欢，对方也喜欢她的人？

  就像公辜羊博与东海公主一样，只是一眼，便是万年。

  可即便如公羊博这样的修士，即便如东海公主那样的身份，最后不也是被自己的亲人所害？落得阴阳两隔......

  感慨万千之下，李修元为老婆婆倒上一杯滚烫的茶水，淡淡地说道：“天上的神仙没有看到，世人那些不如意的日子。”

  老婆婆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过了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那么，小先生的日子是苦？还是甜？”

  端着一杯热茶，李修元的心思若电闪雷鸣，从天山到落霞山，再到大唐的雪山，甚至是那座须弥山......

  神游天外之际，想了又想，只好回道：“甜过，苦过......想忘的忘不掉，该记在心头的好像已了无痕迹......”

  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好像最无忧无虑的，反倒是我失去记忆的那十年了，世上若有一碗忘魂汤，我倒想喝上十碗。”

  “那汤啊，那汤凡人喝不到，只能死后去忘川了。”

  老婆婆看着皱着眉头的李修元，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难不成，小先生去过忘川？”

  “忘川之上，桑梓之下。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李修元轻轻地摇摇头，苦笑道：“那汤我喝过，在那桥上站了百年，听无数过桥众生讲故事，光是一个和尚，我就见过他三世轮回......”

  “前辈你想想，忘川之上，于不同的时间，那和尚三世轮回，都正好遇见我，我都感到不可思议......”

  叹了一口气，李修元说道：“便是我煮了百年的汤，喝了百年的汤，可有些事情依旧没办法忘记。”

  谁知老婆婆听了李修元这番话，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的神情。

  就好像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或者说她已经洞察了李修元一切过往一样。

  直到她喝完手里的一杯茶，李修元替她续上之后。

  才慢吞吞说了一句：“若是那孟婆喝了自己煮的汤就忘情，一觉醒来，她还要不要继续回到那桥上去？”

  李修元闻言一愣，随后明白了过来。

  当即淡淡笑道：“难怪大姐跟我一样，喝汤如喝水，看来她也有忘不掉的事情。”

  这回，却是轮到老婆婆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婆婆却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了一句：“能在不同的时间，遇到三世轮回的和尚，看来，那家伙跟你有很深的缘份啊？”

  李修元闻言之下，想到和尚最后一回过桥瞬间，在桥头显现的七彩神光，淡淡地笑了起来。

  回道：“三世啊......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他了。”

  老婆婆一愣，脱口问道：“为什么？”

  李修元笑了笑：“他经历了三世轮回，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只怕以后都不会再坠入轮回之中了。”

  老婆婆“哦！”了一声，随后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那不正好，你还多了一个做神仙的朋友......”

  老婆婆一番话说者无心，李修元听在耳中却如同响了一道惊雷，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想起来，那和尚每回都喝了他煮的汤。

  却又为何，每次轮回之后，只要自己提及一下，和尚便能记得起自己？记得住忘川之上的孟婆？

  按道理说，轮回之后的和尚应该记忆会无了啊？

  “怎么了？”老婆婆看着李修元发呆的模样，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过了半晌，李修元才叹了一口气：“那和尚为何三世轮回都是和尚，那和尚喝了孟婆的汤为何下一世还能记住上一世的孟婆......”

  也不管面前的老人能不能听懂，李修元便将心里的疑问统统说了出来。

  这事，之前他真没细想，否则在忘川的时候就直接问大姐了。

  直到这会不经意之间，对老婆婆聊起三世轮回的和尚，而讨论的话题还是关于能不能忘记的问题。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这事莫说李修元，连她也没有遇见过。

  深默了好久，直到李修元又煮了一道茶，为两人添上之后。

  老婆婆才轻声说道：“或许那和尚原本就不用轮回，他去轮回只是为了想明白一些道理，神海之中有一样宝贝......”

  想来想去，李修元苦笑道：“如此，只能用这道理来解释了。”

  只是一瞬时，他便明白过来，既然师父能给小蝶儿一块遮天玉，让她得以踏上天路。

  那么三世轮回的和尚，未必不会身怀至宝，至少让他保留一些关于自己的记忆。

  想了想，淡淡地回道：“在下凡人一个，没想到过高攀神仙。”

  老婆婆的嘴角动了动，这一回，她难得没有再跟李修元计较这个问题。

  ......

  说了一通天上地下，于眼下李修元来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他想到了要去的东海。

  想着老婆婆既然去过东海，便下意识忍不住问了一句。

  从身后取了一碟糕点放在老婆婆的面前，问道：“前辈，你知道天水镇的端木家族为何不敢来这里找我们师徒的麻烦？”

  “你不知道吗？”老婆婆笑着问了一句。

  “晚辈只是路过，怎么可能知道？”李修元摇摇头。

  “海云镇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是在天水的码头听伙计们说的，海云镇的税收上来，万道皇城要拿走一半，剩下的一半归东海。”

  老婆婆顿了顿，想了想说道：“或许啊，天水的端木家族既然不敢惹当今的女皇，更不敢得罪东海的人。”

  李修元点了点头，没有吭声，继续低头聆听。

  老婆婆笑道：“所以这海云镇嘛，可以说谁都不敢在这里惹事，一旦有麻烦，得罪了东海不说，连整个中原也没有他们容身之地。”

  “原来如此，看来端木家的人，也要跟东海做生意。”

  笑了笑，李修元心想便是这一方世界，还是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怕谁也不想同时得罪两大不同的势力。

  便是端木家族，怕也不行。

  “说到底，无论是中原大地还是茫茫的东海诸岛，信奉的依旧是世间最血腥的丛林法则，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

  李修元淡淡地笑了，老婆婆也笑了起来。

  “还好，双方能恪守自己的地盘，而不是想着去争霸天下！”李修元叹了一口气，想着当年的五域的亲王，引了北海大军入侵的旧事。

  若非如此，自己本已放过那家伙一回，又何至于再挥剑斩敌？

  时光匆匆，昨日惊天一战，今天在他眼里却成了一个笑话，虽然李修元也知道，这是因为当下的自己已经攀上了更高的山峰。

  老婆婆笑了笑，说道：“以后你若遇到这两个王朝争夺地盘的大战，会不会冲动之下，做一回英雄？”

  在老婆婆看来，当下的太平，是因为当下的女皇还没有掌握绝对的实力，不敢对东海发起报复一战。

  又或者是东海的岛主，只想问道长生，只想要跟中原的皇朝做生意，维持诸岛的正常运行。

  所以才维持了数百年的平静，没有战火。

  李修元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看暂时不会，至少当下的女皇陛下不会，东海的人我暂时还不知道。”

  “为什么？”老婆婆问道。

  李修元叹了一口气，想碰上跟赫连明月最后的一番话，以及她与公羊博的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一些故事。

  说道：“我刚刚跟女皇打了一架，又聊了聊......她以后的目标应该是问道长生，而不是雄霸天下......”

  老婆婆显然满意李修元的回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捡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那也只是再让这方世界安静数百年罢了。”

  李修元听了老婆婆这番话，却傻傻地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暂时还不回的故乡，更不知道纳兰雨和皇帝还有花天下，以及几位师傅的近况。

  若是再生战乱，那一方世界将会如何？

  若是再过数百年，那一方世界还会不会再次战乱？

  想到这里，李修元只好苦笑道：“婆婆，我又不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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