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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明镜台(十五) “我想,他是个死心眼……


上清宗家大业大,在保存奇珍异宝上自有一套完备的方法,忘川石质地脆弱,极易被灵气[bo]动损毁,无法用寻常符箓封存,于是为了保护忘川石,特意用材质特殊的帷幕盖在忘川石上,将符阵绘在帷幕之上。

  有符阵运转,一层帷幕便如铜墙铁壁,既能隔绝符阵运转所带起的灵气,又能保护帷幕里的忘川石。

  唯独有一点不妙,防得住灵[chao]汹涌、防得住坎坷意外,却防不住有心人。

  只要轻轻地一抬手,都不用使上多少力,就连毫无灵气的凡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帷幕揭开。

  那些[jing]密繁复的符阵,能挡得住瀚海沉浮,却在人心一念间形同虚设。

  上清宗一向如此。

  曲砚浓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厚重的帷幕上,如拨动[chun]半的柳絮,却凝在那里,久久未动,像是在等谁。

  纤细坚冷的触手从她指间蜿蜒而生,攀着她的手背一路向上,如同虬枝般,将她的半只手都包裹在其中。

  乍一看,幽黑的触手密密地覆盖她的手,莫名吊诡,让人轻易便联想到那些古老而恐怖的传说。

  曲砚浓指尖微微用力,将帷幕的一角攥紧,任由那幽黑触手[jiao]错,在她掌心写下荒疏语句。

  “别看。”

  他说,别看。

  曲砚浓垂眸望向她的掌心,坚冷幽黑的触手泛着淡淡的光泽,有着逾越金铁的冷凝,透过这冰冷的触手,望不见背后那个人残留的温存。

  “为什么?”她单刀直入。

  触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连风都能将它带起,这坚逾金铁的质地也无用,可到落笔,又有铮然,“我怕你会后悔。”

  曲砚浓既明白他,又不明白他。

  怎么情到浓时生死相随,过尽千帆以后,却又收了最后一帆,伫立在渡[kou]之外,遥遥怅望起来了呢?

  若是她,哪管什么朝生暮死、芸芸众生,有一分爱恨也要烧尽,还不到生关死劫前就已如飞蛾扑火了。

  “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她问,语气淡淡的,像一捧一触即化的雪。

  触手缠绕着她的掌心,冷冰冰的,“也许等你真的看清我的模样,就会后悔为什么要站到这尊忘川石前。”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浮想,随[kou]问,“为什么?难道你长得很丑,不敢让我看见吗?”

  其实都是瞎话,她最清楚卫朝荣究竟长什么样,哪怕千年弹指如飞沙,她也半点不会忘。

  幽黑触手在她的掌心微微用了点力,很平静,“也许是吧。”

  曲砚浓的手倏然停顿。

  其实这样的话他们从前也说过很多回,其实她对他的兴趣最初也来自容貌,在漫长的欢爱缠绵里,她也说过无数次她只是见[se]起意……

  可他要是改换了模样,变了容颜,她其实也不会翻脸无情。

  那样漫长的岁月,她用冷冰冰的戏谑包裹内心的惶惑和真情,有多少她不自知的怯懦主宰了归路,带他与她两处飘萍,挣扎随流水,越行越远。

  “我不在乎。”她脱[kou]而出是决然,连自己也一怔,“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如果让一千年前的曲砚浓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以为一千年后的自己是疯了。她一路奔奔忙忙追逐朝夕欢愉,到最后居然说“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那这[jing]挑细选、谁也看不上的脾气,难道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

  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份消遣般的喜欢,做到这种地步?

  曲砚浓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不缺旁人的追逐和追捧,也不缺任何人的爱慕,愿意为她而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少了一个,转眼便能补上一个,寻常人也许会因为他人奋不顾身的爱慕而感动至深,她怎么会?

  可在漫长的诘问里,她早已不去想了,没有必要。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曲砚浓慢慢地说。

  就算卫朝荣变成魔后形容诡谲,在她心里也还是很多年前的沉逸刀修,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漆黑的触手沉沉地向下滑坠了一瞬。

  杂陈五味虽藏在妄诞躯体的心[kou],却好似能通过这坚冷的触手传递过来,默默无言地垂落在她的掌心,如[chao]汹涌。

  这一份爱恨如最烈的烧酒,哪怕密闭封存,也有余韵袅袅,顺着细碎轻风转入心腔,不醉人,人已醉。

  曲砚浓蓦然抬起垂在身侧的手,神[se]几分茫然,掌心与心[kou]相贴,听见胸腔里奔涌的情[chao]。

  心[kou]一点热血,流过奇经八脉,分明只有浅浅的一股,却好似大江大河解冻,[chun]水涛[lang],声声汹涌。

  那过去荒诞灰败的岁月,像是墙角结了块的灰堆,倏然崩解,露出曾经的鲜丽。

  她蓦然攥紧了掌心的帷幕,向下用力一拽——

  厚重的绒布倏然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地,巨大方石于晦暗中静静伫立,清明如镜的石面映照出她模样。

  屋室幽晦,不曾点起灯火,只有寒窗外隐约的[ri]光透过窗缝,环游泡影一般辗转过她衣袂,只有一缕浅淡幽光映照她眉眼,在石上映照分明:

  瑰姿艳逸神容,明明赫赫,一眼如寒秋。

  不再是万般皆无谓、世事不关心的静寂,她目光灼灼,像烧不尽的野火,用尽气力燃尽周天四野。

  身形高大英挺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

  模糊的倒影映不出她唇边浮泛纯然的微笑,也没能映照出他眼底汹涌的[bo]澜,可她已不需要。

  她默然无言,像是忘了声息,沉默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曲砚浓不说话,石中人说不出话,他们在石中紧密依偎,靠得那么近,好似伸手就能将彼此紧紧相拥,可镜中花、水中月、梦中身。

  “原来……”她终于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点陌生,像是在千年时光里暂寄过,今又解封,“你是真的。”

  妄诞幽晦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石面上如此模糊,就像是越过岁月的一段幽影,让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究竟是否真实。

  曲砚浓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忘川石的石面上。

  指尖的触碰最敏感,一点摩挲也似直通心窍,指腹下的石面不知是多少年前形成的,无人打磨,些微的毛糙,不轻不重的[yang]意。

  隔着一方青石,她指尖落在他眉眼。

  “什么真的?”他问。

  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se],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yu]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kou]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yu]。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se]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cao]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lang],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

  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se]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cao]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kou]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cao]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ri],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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