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悲伤逝·其壹 最后决定先揍江暮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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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以为客人觉得自己晦气,那女孩在带两人去客房的路上,始终低着头,都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温衍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女孩看上去很小,可能年纪都没他大。本该是享受校园生活、好好读书的时候,却大着肚子在这里打工,被黑心老板呼来喝去。
“就是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打房间里的电话随时叫我。”
她很轻地说完,刚要走的时候,温衍叫住了她。
“我们明天想在镇上逛逛,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推荐给我们吗?”
女孩愣了一下,从围裙兜里摸出笔和便签本,神情认真地写了起来,然后撕下来递给温衍。
只见纸上的字迹工整又清晰,还贴心地画了简易地图。
现在是全民打字的时代,能写一笔好字的人越来越少。温衍不由赞叹道:“谢谢,你字写得真好看。”
女孩掠了掠耳边的乱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上到中学家里就不让继续念书了,写字还是偷偷买了练字本自己练的。”
温衍顿时说不出话了。
虽然他之前就知道,痋南地区某些地方,落后的封建观念很重,但没想到会重到这种地步。
这个女孩连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没能完整接受。
“徐小雨,你怎么又在偷懒!”
尖锐的叱骂声传来,一个满头卷发、打扮花哨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边[bi]近。
那是文叔的老婆,民宿的老板娘孙凤娇。
温衍看见,那女孩的握着围裙的手开始发抖,本就血[se]不好的脸庞,更是苍白了几分。
“让你好好招呼客人,该端茶端茶,该倒水倒水。你倒好,躲在这里跟客人东拉西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懒骨头又犯了!”
徐小雨哆嗦着嘴唇,“我没有……”
孙凤娇横眉怒目,“没有个魂!你个小娘皮又撒谎!”
“她确实没有。”温衍挡在徐小雨身前,“我们还要谢谢她,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面对客人,孙凤娇也不好怎么样,恨恨地剜了徐小雨一眼,“不就大个肚子,哪那么金贵了,还真把自己当块[rou]了。”
一提到孩子,徐小雨憋在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下。
可孙凤娇还在喋喋不休,就算混杂着听不懂的当地方言,温衍也知道那是极其恶毒又难听的话。
这时,始终对这场纷争默然旁观的江暮漓,淡淡开了[kou]: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你们人类自诞生那天起,就在打死同类,吃掉同类,侮辱同类。”
“大概像你这样的人类,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只在于你可以对同类施以酷刑。”
温衍吓得一猛子就把他薅开了。
万幸,江暮漓说的话也不是谁都能听懂的,要不然孙凤娇非得把他俩赶出去不可。
为了平息事端,温衍只能再次使出钞能力,打了五百块给民宿账户,说这是给徐小雨的小费。
他担心孙凤娇会继续找徐小雨的茬,多给点钱,让她心情好起来,看在小费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吧?
果然,孙凤娇脸[se]一下子就好看了不少。
温衍松了[kou]气,趁机委婉道:
“你们是老板,徐小雨是服务员。虽然她是在给你们打工,但大家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你说是吧?”
“嗨呀,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孙凤娇手一挥,边收钱边道,“我们是一家人。”
温衍怔住,“什么?”
“她是我儿媳。”孙凤娇做出个惋惜表情,“啧啧,我儿子命苦啊,娶了这么个派不上用场的懒货。”
温衍缓缓扶住了墙。
这一刻,他的母语是无语。
***
多亏了徐小雨给他们写的游玩推荐,他们逛的每个景点都值得一玩。
上百年的骑楼与古厝,湛蓝宽阔的大海,还有沙茶面、花生汤、甜粿等美味,都令温衍非常开心,忘记了昨晚不愉快的经历。
只是,在游玩过程中,温衍发现这里的寺庙特别多,多到密恐都要犯了。
无怪某位理学大家有诗夸赞:“此地古称佛国,满地都是圣人。”
自古以来,痋南地区山多地少,人们被迫向海求生,在边缘游离中形成自己独特的地方文化特质。福临镇也是如此,信命运、滥祭拜。
两人手牵手逛着街,往往街道一侧是商品琳琅满目的商铺,另一侧则是香火旺盛的寺庙。
天[se]渐晚,夜[se]中的寺庙愈发金碧辉煌。
江暮漓注意到温衍的神情逐渐严肃,“衍衍,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庙里供着的好像都是死后神格化的男[xing]圣贤人物?像什么关圣帝君、轩辕圣帝、至圣先师,全都是男[xing]。”
江暮漓笑笑,“在这片土地上,这不是很正常的现象么?”
温衍默然。
江暮漓道:“这些人类中的男[xing],死后进入天神道,享人间烟火,受人类祭祀膜拜。而想要达成这点,必须有相当深厚的福报,且要具备某些特定的条件。”
“比如,活着的时候要有诸多善行、德行、功绩。”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了吧?为什么几乎没有一座寺庙供奉的是女[xing]。”
温衍点了点头,“因为在古代,绝对大多数女[xing]根本不可能像男[xing]那样,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西周灭商时,把妇女参政说成是牝[ji]司晨,成为攻伐殷商的一条罪证。西周建立政权后,周公旦建立了一整套的管理体系,后世称之为周礼。
周礼的颁布彻底掐死了女[xing]出人头地的可能,让女[xing]成为男[xing]的附庸,想要取得平等的权利难比登天。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里的女[xing]早在三千年前,就失去了建功立业的土壤。
其实一想就能明白,是自己身上存在的现代人类男[xing]的局限[xing],才令自己没能看清。
***
回去的时候,温衍想到可以去庙里求一个平安符送给徐小雨,保佑她母子平安,顺利生产,也谢谢她很耐心地给他们画了小地图。
但不知为何,当他跟江暮漓提这件事的时候,江暮漓虽然嘴上没反对,但神情却似乎并不那么赞成。
就好像他根本不觉得从这些庙里求来的平安符会有用一样。
温衍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去冯圣君庙求一枚符试试。
冯圣君又称义气悬合至德大夫冯圣法主真君,是起于福临镇的本土信仰。
传说他通晓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道法娴[shu],擅长降魔伏妖,消灾去祸。
总之,不管是在福临镇还是痋南地区的其它很多地方,冯圣君庙的香火都十分旺盛。
可是,温衍刚踏进庙门,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
怎么会这样呢……温衍脑中警铃大作,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因为,这里的庙宇可都是阳庙啊,又不像南槐村的那座庙,供奉的是可怕的异神。
要知道,阳庙里供奉的,必须是正儿八经的真神。真神受香火祭拜,是真的会庇佑信众、降下福祉的。
而且,福临镇的这些庙宇,一眼望过去就会让人觉得正气十足,庄严肃穆,里外形制也十分规正,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怪异之处。
左手被江暮漓握住。
不适感瞬间消失了。
温衍侧过脸,江暮漓对他莞尔一笑,金碧辉煌的神像倒映在他黑沉沉的眼睛,像砚台里飘落一星碎金。
一个老者朝他们走了过来,看他一身标准的当地法师的行头,应是冯圣君的乩童一类的人物。
乩童是痋南地区比较流行的叫法,在当地的宗教巫术仪式中,担任天神跟人或鬼魂跟人之间的媒介,类似西方宗教所称的灵媒,在国内其它地方则相当于巫觋。
因为秉承“江湖一点诀,不传妻与女”的规矩,乩童无一例外都由男[xing]担任。
“二位来求冯圣君,所为何事啊?”那位老者很客气地问道。
“噢,是这样的,我想求一个平安符送给准妈妈,保佑她和孩子平安健康……”
温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弱了下去。
因为他看见本来还和蔼可亲的老者,脸[se]明显[yin]沉了下来。
但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是外地人吧?”老者生硬地问。
温衍尴尬地点点头,“我们是来旅游的。”
“难怪不懂规矩,连女人生产这种沾血光的污秽之事,都敢拿来辱没冯圣君的清听。”
温衍傻眼了。他刚来这儿一天,就接连被“不懂规矩”创了两次。
可即便他作为一个民俗学专业的在读生,也实在无法参透这些不可理喻的规矩啊?
孕妇会损害男人的阳刚之气?
女人生孩子是污秽的事情?
认真的?
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女人生的?
老者板着脸道:
“看在你们是外地人的份上,我好心告诉你们,女人家家的事,根本犯不上来求大庙里的神老爷。你们大可以绕去镇子的郊外,那里有专门应女人事的地方。”
“不过那种地方[yin]气重,对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好,会损你们的阳刚之气,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为什么这里的男人都对阳刚之气如此执着……
温衍迷惑。
连神都要阳刚。
江暮漓忽然冷笑了一下。
这声冷笑比任何讥嘲之语都来得尖刻,落在耳中便如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老者果然大怒,“你个外地人懂什么?当心得罪了冯圣君,叫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很遗憾。”江暮漓缓慢抬起手,指向高高在上的冯圣君金身神像。
“这里的神,已经没用了。”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缕风,灭了烧得正旺的香烛。
青烟袅袅无影。
老者浑身汗如浆出。
刚才,就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恐怖得无与[lun]比的灵压,像座五行大山一样,“轰”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但身为乩童,体会到灵压本是家常便饭之事。起乩的时候,冯圣君附在他身,神力对他的魂魄造成的冲击就是灵压。
神力越强大,灵压就越厉害。别说是在福临镇,就是放眼整个痋南地区,冯圣君都是数一数二厉害的正神。
他能习惯承受的灵压强度,自然绝非寻常乩童可比。
但诡异的是,适才那一刹那的灵压,远远超过冯圣君百倍千倍不止。
不,两者间的差距,简直有如一瓶矿泉水和一片汪洋大海那么大。
若非那股灵压转瞬即逝,快到他的魂魄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怕他早就……
大山压[ji]蛋,[ji]蛋稀巴烂。
更恐怖的是,他都不知道那股极致庞大的灵压缘何而来。
总不可能是那两个无知、狂妄又愚蠢的外地人吧?
他一阵难言的烦乱,粗暴地把两人给赶了出去。
***
“你刚才说的这里的神没用是什么意思?”温衍问江暮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江暮漓笑道,“那个乩童把狭隘偏见与卑劣歧视奉为金科玉律,不为自己的鄙薄可耻,反而还沾沾自喜,可想而知他供奉的神明也不是什么好货[se],一丘之貉罢了。”
温衍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糖糕。
“说得很好,不要再说了。”
江暮漓咬着糖糕,“哦。”
温衍说:“这里这么多庙,大大小小几百个神肯定是有的,你再乱说话当心那啥。”
江暮漓从善如流,“怕了。”
温衍又奖励了他一块地瓜脆饼,上面涂满了浓浓的蜂蜜。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也不方便再去郊外找什么“专应女人事的地方”。温衍就买了一些特[se]小吃,想带回去送给徐小雨。
那些小吃都是用新鲜水果制成干果蜜饯,[kou]味酸酸甜甜,很适合正值孕期的准妈妈。
可徐小雨坚决不肯收。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很久,用轻得像蚊子叫的声音说:“能不能借我一些书看看。”
温衍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听他们说你们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我没机会上大学,很想看看大学里的课本是什么样的……”
她慌乱地摆摆手,“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如果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温衍说:“你等我一下。”
他跑回房间,把行李箱里的书都翻了出来。他这次出门只带了几本宋教授指定的拓展读物,也不知道徐小雨会不会觉得枯燥。
但徐小雨接过那几本一看封面就很无聊的书本时,脸上却露出了喜悦得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不会把它们弄脏的,一定会原原本本还给你的。”
“没事,你拿去看吧,我再买就行了。”
“这怎么行呢,这可是大学的课本啊……”
徐小雨维持着把那几本书捧在胸[kou]的姿势,既珍惜,又害怕,像抱着一个一触即碎的美好的梦。
“以后有机会可以来虹城玩,我带你去我们大学转转,里面风景可漂亮了。”温衍道。
徐小雨听得眼睛发亮,她一直面[se]忧郁,直到此刻才露出一丝笑容。
“大学……还会收我这样的人吗?”
温衍想了想,“我记得我们大学有一个继续教育学院,接受成人自考,我可以帮你留意。”
“哦,如果你在自学的时候,遇到什么搞不懂的问题,也可以随时发消息问我。”
说着,他还半开玩笑道:“趁我高中知识还没忘光之前。”
徐小雨有些不敢相信,“我已经很久没念书了,现在学……还来得及吗?”
“我们教授说过,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温衍认真道,“我觉得,只要想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算晚。你能把字练得那么好看,说明你很聪明又很努力,我觉得你一定可以。”
徐小雨抿着嘴巴笑了,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绿[cao]如茵的校园,宽阔明亮的阶梯教室,娓娓讲课的博学老师……
“好啊臭婊.子,我让你去整点下酒菜,结果你在这儿跟野男人聊[sao]啊!”
伴随着一阵冲天酒气,一个满脸横[rou]的矮胖男人趔趔趄趄地杀了过来。
文叔的儿子,徐小雨的丈夫,冯俊。
徐小雨是个瘦瘦小小的漂亮姑娘,言行举止都是那么温柔。可这个冯俊,丑陋凶悍,站在她旁边简直像头野兽,根本配不上她。
只见冯俊一把抓住徐小雨的胳膊,粗暴地将她拖走,浑然不顾她还怀着身孕。
徐小雨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可能早就习惯被这样对待,她也没有丝毫挣扎。
她只是拼命护着温衍送给她的书,当成宝贝一样死死护在胸[kou]。
这个举动极大地惹恼了冯俊,他高高扬起手,就要朝徐小雨的脸扇下去。
温衍赶紧扯开徐小雨,将她护在身后,怒视冯俊道:“她是你妻子,你怎么可以动手打她?”
“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更何况她不过是我们家花钱买来的童养媳,老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温衍三观再次被冲击。
童养媳这个字眼,他只在书上描写万恶的旧社会时才看到过,没想到身边竟然还有活生生的例子。
而且,福临镇是个富裕安康的地方,又不是拐卖妇女案件频发的偏远山区,怎么也会有买卖人[kou]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啊?
“臭娘们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活络,想勾引这个城里来的小白脸。”
徐小雨哭道:“你胡说!”
“我胡说?住在二楼的那个台商王振强,你没和他勾勾搭搭过?我亲眼看见他拽着你不放,还要香你的面孔!”
徐小雨哭得更凶了,“他那是在欺负我!你们没人帮我也就算了,凭什么冤枉我!”
冯俊狠狠灌了一大[kou]酒,将酒瓶往地上一摔,指着温衍恶声恶气道:
“你说,你有没有和这个贱人睡过?嗯?你敢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就要了你的命!”
“我是同[xing]恋。”温衍道。
“……”
冯俊震住了。
然后,他露出一副作呕的扭曲表情,像生怕感染什么恶心病毒,绕到温衍身后就要把徐小雨拖走。
徐小雨大概知道接下来又免不了一顿殴打和侮辱,拽着温衍的衣襟挣命似地躲。
温衍听着冯俊的污言秽语,听着徐小雨无助的哭泣,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悲伤预感——
徐小雨的愿望,多么朴素,那么微小,多么平常。
却又那么难以实现。
这时,下楼买红菇面线的江暮漓回来了。
他手上拎着打包袋,里面还隐约冒出鲜香热气。一想到待会儿可以和衍衍一起吸溜面线,他的心情就像小蝴蝶一样扑棱棱地飞。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冯俊撸起袖子要对温衍动手。
“唷,又来一个找死的。”
冯俊的老鼠眼在三个人身上滴溜溜地逡巡了一圈,最后决定先揍江暮漓(……)。
他最看不惯这种花里胡哨的男人了!偏偏就是因为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男人,才让像他这样的老实男人都没了市场!
他摇摇晃晃地朝江暮漓走了过去,心里恶毒地幻想着,要怎样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最好能把那张看着就火大的大明星似的脸,按在啤酒瓶的碎片里滚上一滚。
虽然“嫉妒”两个字都被安上了女字旁,但某些男人的嫉妒心一旦燃烧起来,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江暮漓提着外卖,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仿佛那两碗红菇面线才是最要紧的东西。
冯俊提起拳头朝他踉跄了几步,然后一旋身,扒住旁边窗户的窗沿,纵身跳了下去。
江暮漓把红菇面线稳稳地放到桌上,面露惊讶。
“怎么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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