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廖梦
叶离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如今看在众人眼中却是半分愉悦也无,相反,似是在克制内心的愤怒和焦躁,而显出几分扭曲来。
在皇帝的几个儿子中,叶离无疑是最为沉稳的,而众人心目中他几乎是个温和柔软的老好人,做事滴水不漏,这样沉得住气的人总是能给人许多信服的安全感,当初投奔叶离那些人自然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叶离却是不知不觉的改变了,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已经是过去,而跟在叶离身边的众人,有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叶离内心不可抑制的焦躁,这对于一个筹谋大事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幕僚们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叶离自己又何尝不知,曾几何时,他对叶华的鲁莽和冲动充满不屑,如今却是轮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离已经不知道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夺嫡大业在很早之前一路顺风,然而到了今天,竟是举步维艰。好似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能被对方算计到,他越是焦躁,对方就越是悠闲,无法速战速决,如今到了关键时刻,他心中的焦躁反而越发汹涌,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也许正是对方要他做出的妥协。稳住,叶离在心中一遍遍的告诫自己,程家人投奔了叶沛,是因为有人告诉了程念念的死和东夷国人有关,东夷国人却又和他有关,程家还没有这个胆子敢正面与他抗衡,便投到了叶沛名下,借用叶沛的名义来在这边绊他一脚。
只要想到此事,叶离心中就说不出的郁闷。这事本与他无关,原只是想要用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他只要远远的在一边看着就好,到了最后坐享其成,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冒险的境地。可是没想到东夷国人失手了,而他非但没有捞着一个好,还将自己也折损了进去。锦英王府,叶离忍不住咬牙,那消息究竟是谁放出去的他已经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这种办法萧韶都使得出来,或许这也并非出自萧韶之手,而是那个女人。
叶离狠狠吸了口气,东夷国送来密信要他出手帮忙,而如今却是万万不能冒险,东夷国人不知道程家已经连他也恨上了,若是这时候贸然出手被人抓住,岂不是将把柄送到程家手上,程家一定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如今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稳妥为上。
那送信的侍卫见叶离迟迟不发出救援的命令,迟疑的问道:“殿下,那边……”
“不用管!”叶离冷酷的道,即便是同盟,他也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冒着危险来救那些人,况且东夷国人不知轻重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还让他损失了一个程家,这气总要发泄出来,既然东夷国人这般能干,这件事就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
锦英王府中,蒋阮喝了一口腌好的黄皮酱熬的糖水,道:“叶离没有动手。”
萧韶坐在一边,“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的继续看着面前的册子。他这般浑不在意,一边的天竺却是忍不住问道:“王妃如何知道他不会出手?既是盟友,必然要相帮的。”
“盟友不假,不过在叶离眼中,并无盟友一词。”蒋阮笑笑:“不过是因为共同利益而暂时走到一起罢了。而东夷国人这次将事情搞砸了,对于叶离来说,也不过是一枚没用的棋子。没用的棋子就算再怎么蹦跶,他也有怒气需要发泄。更何况叶离此人生性多疑,必然以为我们在其中布了什么局,凡事但求稳妥的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出手,免得将自己也搭了上去。”
听到此话萧韶倒是抬起头,稍稍思索一下,看着蒋阮沉声问道:“没有布局吗?”
蒋阮哑然,局自然是要布的,这个局是对东夷国人而设,不过萧韶这个人惯来的作风便是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个也不肯放过。至于那叶离,自然也有布置,以确保万无一失,万一叶离突然又想起自己的盟友呢?
“不过王妃,眼下还要怎么办?”天竺皱眉道:“咱们的人马也出手了,竟也找不到那东夷国人在哪里。实在藏得很深,京中恐怕早已有了接应的人。”
蒋阮微微一笑:“既然能与你们家主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一个藏字,其中的学问可大了去了。不过与你说这些也实在太远了些。就这么耗着,他们一定会先动手,至于先动手表面上是抓住了先机,其实呢节奏早就已经乱了。我们眼下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程家的事情过去以后,蒋阮和萧韶并未采取什么别的行动,萧韶的部署虽然精密,可对手也十分狡猾,并不露面,如此一来,天竺整日未免也觉得有些无趣,此刻听蒋阮这么一说,倒是立刻兴奋了起来:“王妃,还有什么任务?”
“便是那背后的主子已经抓到了,小将也不能放过。”蒋阮微微一笑:“欺负了我的人,断没有就这么算了的道理。”
“王妃是想……”天竺怀疑的看着她,道:“那廖家小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蒋阮淡淡道:“本来各为其主也没什么事,不过要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用到我的人身上,就让她自己也尝尝这种滋味吧。”
天竺若有所思的点头,萧韶抬眼看了蒋阮一眼,蒋阮一看,立刻问道:“怎么?”
“没什么,”萧韶若无其事的继续低头看自己面前的册子,嘴里赞叹道:“夫人好谋略。”
蒋阮:“……”
……
京城宅院中,屋中正坐着两人,其中一人在守在门前做绣活,另一名年轻女子正低头看着面前的书卷,只是目光却是有些游离。周妈妈做着绣活,不免也叹了口气道:“二少爷许久没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廖梦顺着周妈妈的目光看了窗外一眼,的确是没有那人的影子,这些日子锦二不知道为何几乎不再踏足这里了,找人私下里悄悄地传口信过去,也是没有收到回答。廖梦笑道:“妈妈不必担忧,二少爷既然是给王爷办事,指不定这些日子有要事在身,忙的脱不开身也是寻常事。等过些日子就会来了。”她虽然在安慰周妈妈,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随着锦二长时间不来,她的心中也不免猜疑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那个丫鬟又使了什么手段将锦二缠住了?锦二不来,那边那个人也迟迟不来消息,廖梦心神不定的想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那个人是谁廖梦不知道,只知道当初自己父母离世之后,生活举步维艰,是有个神秘人写了封信给她指了一条明路。这条明路就是锦二,这对廖梦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就听从了那人的建议。那人倒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有心帮忙,并不需要廖梦付出什么代价,只要廖梦将锦二拿到手中,让那个小丫鬟滚蛋就好了。
后来一切顺利的超乎廖梦原本的预想,那神秘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廖梦也曾想过那人是否有别的什么目的,可锦二对她来说的确是不想放过的一条出路。廖梦只是一个女人,没有那么多的远见,只能本能的抓住自己面前最想要的东西。
周妈妈许是听出了廖梦嘴里不确定的口气,顿时也是叹了口气,当初廖梦用自己身子清白来换取锦二的死心塌地时,周妈妈就觉得十分不妥。这一旦开始,便注定了再也没有退路。况且用这种法子,始终是见不得人的。只有那些宅院中想要爬老爷墙的通房姨娘,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而自家小姐好歹也是正经养大的闺秀,居然连这种法子都想了出来,周妈妈一方面十分惊心,一方面却又为廖梦的处境感到心酸。
两人都兀自想着自己的事情,却听到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似乎还有推搡打骂和叫喊,周妈妈和廖梦面面相觑,周妈妈起身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老奴出去看看。”
“我也去瞧瞧。”廖梦跟着起身道。这处宅院在京城中倒也隐蔽,而且锦二也与别人打了招呼要关照她们,所以即便是两个女眷居住在此,平日里也没有人敢过来骚扰。听闻外头有吵闹声,廖梦第一个念头便是露珠上门闹事来了,是以才准备上前去瞧一瞧。
可没想到方一走到门口,就听道男子的声音:“廖梦,廖梦,你给我出来!”
廖梦一惊,随即怒气冲冲的走出去,难掩愤怒道:“是谁在此喧哗?”她如今几乎已经成为了京城中的名人,众人都同情她可怜的身世还要被一个丫鬟欺负,她只要皱皱眉自然会有人为她出头。人们同情弱者几乎是天生的本能。
“梦儿,我总算找到你了!”门口的人似乎方瞧见她,一见她出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廖梦皱了皱眉,周妈妈已经大踏步的挡在她面前,骂道:“哪里来的赖皮子,竟然胡乱污我家姑娘的清白,你是谁?”
那是个中年男子,约摸三十来岁,生的黑瘦,似乎是从乡下来的,还带着几分土匪的痞气,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那人也道:“周妈妈,你这也实在是太忘事了,我是定西陈喜啊,当初你们府上出事的时候,我还与你送过东西呢,当初梦儿可是时时来求我帮忙,怎么,如今在京城攀上了高枝,就翻脸不认人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又是一片哗然,什么,听这男人的语气似乎与廖梦还有什么私交不成。那男子叫的如此亲密,听说廖梦也是来自定西,莫非两个人还有什么猫腻不同。人们是同情弱者不假,可百姓们更津津乐道于民间的新奇事,得知这个看起来娇弱知礼的大家闺秀可能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登时就兴奋起来。
廖梦却是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方才她出来的时候也没看清楚来人究竟是长得什么样子,待看到来人后,却是魂飞破散。当初在定西,父母离世,她守着家财,那些豺狼亲戚虎视眈眈,自己的舅舅更是想要将她早早嫁出去,好吞了他们家的一笔巨大家财。这陈喜是定西一霸,街头痞子一般的人物,平日里欺男霸女,更是看重了廖梦的美色,而廖梦的舅舅做生意,与陈喜有些交情,就想要将廖梦嫁给陈喜。
廖梦这么一个性情高傲的人哪里看的上陈喜,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初只能对陈喜虚以委蛇,装作十分乖巧的模样,让陈喜和舅舅放心。待在神秘人的帮助下,这才逃了出来,以为终于逃出了那些可怕的生活。可是没想到今日陈喜的出现,就像一盆冷水直直的浇在她脑袋上,几乎让她浑身都打起了哆嗦来。
这边廖梦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厢陈喜便已经开始对着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开始讲述了,只说了当初与廖梦是如何的情投意合,也得了长辈的首肯,眼看着就要成亲了,不想成亲前日里廖梦却是逃了出去,他好容易跋山涉水找了过来,却听说了廖梦和锦二的事情在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他又痛心又愤怒,这才上门来讨个说法。
陈喜也是个妙人,他出身市井,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可谓是油嘴滑舌,说的唾沫横飞跟说书一样,再做出一副十分深情的模样,竟也将大部分的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再看向廖梦的时候,目光已然变了。好似在看一个只想着往上爬而抛弃自己的未婚夫的负心女人一般。
廖梦气的要晕了,可她一个众人心目中的大家闺秀,自然是不可能与陈喜在街头对骂,而便是细声细气的解释,又哪里比得上陈喜巧舌如簧,定然是讨不了一丁点好处的。周妈妈大怒,上前与陈喜骂道:“陈喜,你少来胡说八道,当初小姐哪里就与你定亲了,那根本就是你们一厢情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小姐哪里是你这种人能染指的?”
周妈妈一心为廖梦出气,可这话说的却是不妥,说陈喜配不上廖梦,这样一来,倒像是从侧面映证了陈喜所说的,廖梦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这样的说法。廖梦已经意识到了,周妈妈却浑然不觉,兀自骂的起劲儿。廖梦无奈,只能自己上前一步,道:“陈喜,你太过分了,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污我清白?”
这话倒也不像是假的,登时众人的目光又是疑惑了起来。可陈喜却是不紧不慢的,仿佛还是对她含着无限真挚的感情一般的道:“梦儿,无论你怎么待我,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怎么能将我们的过去抹杀,当初在你最艰难的日子,我与你共同相携度过,你、你怎么能将那些事全忘了!”
和陈喜这样的人打嘴仗,断然讨不了好处,廖梦如今只能一口咬死和陈喜毫无关系,便冷着脸道:“你别胡说了,你与我不过只有同乡之谊,又哪里来的这些说法?”
“梦儿!”陈喜仿佛也是被她的话激的伤了心,登时双眼都显得通红了,他上前一步,语气无限悲怆的道:“你怎么能如此说?你、你连身子都给了我,又怎么能说只有同乡之意?就算你说你如今变了心,爱慕的是那黄家二少爷,可你有没有想过,二少爷瞧见你的身子是不清白的,日后又会怎么待你?你怎么如此天真啊!”
陈喜这番话一说完,周围顿时又是一阵哄闹,陈喜话里的意思可就多了去了,那廖梦看着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竟然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了?啧啧,这可真是瞧不出来啊。
周妈妈已经气红了脸,一连串辱骂就已经骂了出来。廖梦愣愣的看着陈喜,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周围百姓指指点点的眼神,她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的羞耻感觉,可如今她却是不能退却,只要一退却,那就是认输!认输,她赔上了一切,绝不是为了输!廖梦咬了咬牙,看着陈喜突然道:“陈喜,做事情要讲究证据,你敢污了我名声,就要拿出证据,否则,我定要告官,治你的罪!”
陈喜闻言,对着廖梦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那笑容看在廖梦眼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好似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不会的,廖梦给自己定神,她的身子是交给了锦二的,这陈喜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指鹿为马,不会出什么事的。
谁知陈喜却是突然大声道:“梦儿,我本不想说这些的,可如今你竟视我如同仇人,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无法忍受的事情。梦儿,你不仁,休怪我无义。”他说着便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来,只是那手帕上头还绽放着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众人先是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那是什么自然可想而知。人群中也有年轻的女子,登时就别过头去。陈喜大声道:“这便是当天夜里你与我圆房时的元帕!”
周妈妈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廖梦强自压抑着自己心中汹涌的愤怒。当街举出元帕来,这是谁人能想到的事情,可陈喜偏偏是个痞子,是个根本不要脸面的痞子,他做出来简直再自然不过了。陈喜却是话没说完,将那帕子展开让众人开的更清楚,只见点点红痕之下,帕子上绣着的花儿倒是十分清晰,左下角有个“梦”字。陈喜继续道:“梦儿,这帕子还是当初你赠予我的,你的贴身帕子,我一直舍不得丢掉……”
陈喜这厢将愤怒被背叛的深情男子演了个淋漓尽致,可此话一出,廖梦却如遭雷击,几乎晕了过去。
那一夜……那和锦二迷乱的一夜,她点燃了神秘人给她的香,和那盆兰花放在一起,迷晕了锦二,用自己的清白为代价,绑死了那个男人。那一夜过后,她的贴身手绢便不见了,想着上头定是有了落红被锦二拿走了,便也没有多问。可如今却出现在了陈喜的手中,廖梦脑中浑浑噩噩,却不可抑制的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个念头,很可怕……
陈喜道:“梦儿,你与我在一起,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背后有一颗细小的红痣,梦儿,你要问我拿出什么证据,你可敢让别人检查你的胳膊么?看看那里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守宫砂自然不在了,让人检查也无非检查出她不是清白之身,可廖梦却想的不是这个。若是方才陈喜的元帕让她心中已经隐隐想到了一个念头,如今那背后的红痣却是几乎证实了她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
那一夜,和她迷乱一夜的不是锦二,是陈喜。是陈喜和她颠倒了一夜的鸾凤,拿走了她的元帕,最后知道了她背后的红痣。陈喜是怎么进来的,为何锦二没有中招,廖梦已经想不到这里去了。好像在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瘫倒在地,目光一瞬间变得茫然。
搭上了一切,不远千里从定西来到了京城,出卖了自己的清白,没想到,竟是给了陈喜,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情,她完了。
“所以梦儿,跟我回去吧。”陈喜立刻又换上一副深情的模样:“我什么也不在乎,即便你如今已经爱慕了黄家二少爷,可只要你跟我回去,咱们还是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你这样,等二少爷知道了真相,岂不是很愤怒,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不是清白之身的。梦儿,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没错。”人群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廖梦顺着声音看过去,锦二就站在不远处,那张总是笑得玩世不恭又让她有些心动的脸上此刻再也没有平日的笑容,只有陌生的残酷。
“为什么……”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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