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峰的名字是他爸取的。他爸当过兵,  在部队时读过一本叫《林海雪原》的小说，讲的是东北剿匪。本来想给他起名叫“雪原”，有典故,  怪有文化的。但他爸没读过几本书，单纯是附庸风雅,  一下记错,  给记成了“雪峰”。

        胡雪峰是家里老小,  比姐姐小很多,  打小不学好，天天逃学。

        中学的时候，他常常翻墙去游戏厅和网吧，一玩一整天。

        那时候的游戏还很古早,  大多是国外的,  胡雪峰自认玩得不错,  有点厉害。身边的小伙伴也吹捧他。

        没考上高中，胡雪峰觉得正好，继续玩游戏。爸妈不给钱了，他靠游戏卖卖装备,  帮人升升级,  照样能赚到钱。

        黑网吧里又臭又脏,  他们那时候的游戏有帮派,  他最爱的就是率领一众玩家帮战。网吧里泡得久的都相互认识，混一个服务区。有人有难,  现实里招呼一声,  其他人吃着泡面的、抽着烟的、抠脚的，马上齐刷刷放了东西，上号上号。

        当时网吧老板有个隔壁县的哥们儿,  也是开网吧的，张罗了一个网吧对抗赛。

        老板开车，拉了一车人过去，大家热血沸腾地打了一场比赛。

        赢的时候，胡雪峰兴奋得跳了起来。

        对面有个中年玩家跟他说：“你这可以去打职业了吧！”

        那个年代，“电竞”还是个相当冷门的词。可大家都是玩家，肯定知道。这在胡雪峰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但他也不知道什么门路。

        过了半年左右，那个隔壁县的网吧老板让他去省会一趟，说是有个搞电竞俱乐部的熟人来。那个年代，圈子里的人少得可怜，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胡雪峰摸遍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还是网吧老板借了他十块钱，让他坐车去，坐车回。

        胡雪峰一个人到了汽车站。

        那天天气风很大，气温很低，他没日没夜呆在在网吧，连件外套都没有。站在车站门口，他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对这趟旅途的怀疑也逐渐浮上心头。

        真的是电竞圈的人吗？

        能有比赛打吗？

        是不是骗子？

        那天晚上实在太冷了。

        他没有进汽车站，直接回去了。

        胡雪峰承认，他是个败家子，垃圾，王八蛋。爸妈要死要活说他那么多回，姐姐苦口婆心一直劝，可他就想开开心心玩。生活？生活太累了！今天能吃饱，今天就是幸福的。为什么不能活在当下呢？

        十八岁的时候，他爸妈还是强行找了个厂子，把他送进去上班。

        一群人像猪猡似的排着队，由工头一个个指挥，报名字，划分到各个地方去找事儿干。工作时间很长，直做得头昏眼花，饭菜没有肉。住的宿舍别说风扇，连窗户都没有，完全是土胚房。十几个人一个厕所，茅坑和煮饭的地方在一块儿，晚上睡觉脸上能掉蟑螂。

        可能是年轻，胡雪峰叫苦连天，但也熬下来了。而且拧起螺丝来竟然还有模有样。

        攒到钱了，他还染了一个特别炫酷的红毛，一个人去拍大头贴，给自己加上有十字架和刀元素的黑色边框，装饰的文字是“戓汻皒們哋嬡呮湜1畼遊戱洏巳”。

        他有了点钱就闲不住，很快又回到网吧。以前的朋友都很想念他。

        就在这时候，胡雪峰灵机一动。

        为什么他不能开个网吧呢？

        他爸妈和姐姐都坚决反对。但胡雪峰这人馊主意很多。他说要去借钱，他爸妈觉得他成不了，游戏里的友情只是小孩子过家家，那些狐朋狗友哪里会肯借钱给他。

        他们真没想到。

        胡雪峰真借到了。

        虽然只是半年租金，但他确实筹到了。之后胡雪峰又跑去这里做事，那里找活。他姐看不下去，她很早就参加工作，资助一点就资助一点。反正最后，他没借高利贷，开了一家网吧。

        奇迹般的，胡雪峰的网吧几乎没赤字过。

        过了几年，他还把门面买了下来，扩张了，越开越大。

        值得一提，那几年发生了许多事，第一件是一款叫《holiday\&039;s  midnight》的游戏问世，第二件事是他姐姐的女儿上初中了。

        李菜是个有点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很活泼，很可爱。她喜欢招惹大人，偷舅舅手机给自己充会员和红钻，让舅舅给自己买巧克力吃。

        胡雪峰和她年纪差得不大，经常带着她玩。

        但姐夫开车出了一场事故，李菜突然就变了。好像花骨朵突然就成了果实，从来没开过。

        胡雪峰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逢年过节给她多包点零花钱。他就她这一个外甥女，不对她好对谁好？

        《狂欢午夜》一上线就吸引了胡雪峰的注意。他游戏玩得不错，小时候的电竞梦又回来了，可他已经长大了，也更懂得现实。

        胡雪峰想，不然就建个网吧队呗，先自己乐一乐再说。

        认识李耀祖是个意外。

        胡雪峰的朋友告诉他，自己表弟段位特别高，是个好苗子。表弟来了，打了几场，也不能说菜，但绝对上不了现在的分数。晚上吃夜宵，小朋友学大人对瓶吹了几口，傻乎乎地全招了，是他同学给他上的分。

        胡雪峰知道，李耀祖从没把他当过兄弟。但李耀祖那种b人b性格，一辈子恐怕没几个人能入他眼，混个熟人就差不多了。

        李耀祖在mm拿s赛亚军那一年，他久违地回了家。

        说不上来为什么，胡雪峰很兴奋。

        李耀祖染了个很白很白的金发，浅得站哪儿都发光。胡雪峰看着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非主流大头贴，不得不承认，任何造型还是看脸。

        他们去山上的庙里，前一天下过雪，可早晨又出了太阳。李耀祖有运动的习惯，体力很好，很快就爬上山，走在最前面。

        山上到处是树，他们上去的时候，李耀祖就站在碎石子路的顶端，面无表情，默默无言，盯着远处的被云藏住的太阳看。金发略微遮住了眼睛，常年在室内训练，皮肤也白，连脖子上的痣都变得那样明晰。

        胡雪峰一下看呆了。

        李菜却走过去，好像对这样的氛围习以为常，笑着说：“你在看什么？”

        他回过头，看到李菜的一瞬间，刚才的表情就融化了。

        他们牵着手，李菜说了什么笑话，李耀祖也跟着笑了。他们朝这边走来，太阳也从云缝中投下阳光。暖融融的日光里，两个人都闪闪发光。

        虽然只放几天假，李耀祖还是要去网吧二楼打游戏，生怕手感丢掉。

        赢了几把，他转动椅子，转身说：“李菜，过来。”

        李菜在手机回频道的评论：“不过来。”嘴上这么说，可她还是走过去，眼睛半秒都没从屏幕上移开过，直接坐到李耀祖膝盖上。

        李耀祖飞快地笑了一下，心满意足，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她往后抱，直到她完全坐上去，脸能贴到她的背。

        猝不及防被挪，李菜也笑了，但手上的活儿还是没停：“放开。”

        “……”

        “李耀祖，你放不放开？3，2——”

        “1。”他替她报完数，还是不松。

        “好，不放是吧。”李菜收起手机，撑住两侧椅子扶手，突然开始拼命晃，晃得椅子都要塌了。两个人爆笑不止。

        胡雪峰受不了他们情侣腻歪了，戴上耳机，专心看自己网吧队的比赛。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菜下楼了，李耀祖站在他背后看。

        李耀祖问：“你们这把输了？”

        “呃……你怎么知道的？”

        “预判。”他好像老天爷在天气预报似的，“开始送了。”

        接下来的战局果然输得干净利落。

        胡雪峰说：“你跟我讲讲原因。”

        “没爹。都垃圾。游戏理解有问题。就这样。”

        “不不不，你再分析分析！你可是拿了世界亚军的人，那么牛批！多讲点嘛，我们也是很认真研究了的。”

        “醒了讲。”

        胡雪峰网吧二楼地上有一片铺了凉席，虽然是冬天，但他还年轻，皮糙肉厚，不怕冷。李耀祖也躺下，盖上被子，用手机调了一个倒计时的闹钟。

        “你们选手也要分析这些吗？”

        李耀祖闭着眼睛：“我会想。怕被教练坑。”

        谁都不相信。这太有他的风格了，把胡雪峰整乐了：“你是真的狗。”

        胡雪峰走开，继续用电脑。过了一会儿，李菜又上楼来。她看到李耀祖在睡，走过去说：“怎么就你睡啊？过去点，给我躺。”

        李耀祖假装睡着，她看出来了，掀开被子，故意躺到他身上。李菜趴在李耀祖身上，抬头凝视他的脸，仔细打量他的反应。他装睡很努力，闭着眼睛。李菜捏住他的鼻子，他也真的憋气。没等他受不了，她已经松开手，凑过去亲他嘴唇。吻着吻着，睡着的人就开始回应。李耀祖装不下去了，翻身让她滚下去。

        两个人躺下来，身下是冰冰凉凉的席子，身上是暖呼呼的被褥。他们裹着被子一起午睡。夏天和冬天混合在一起。

        没过两天，李耀祖和李菜走了，留下胡雪峰一个人继续待在这个小镇上。

        胡雪峰还是开着网吧，玩游戏，开开心心的。有的时候，他也会突然发一会儿呆，一个人回到房间，他会盯着自己去上海时拍的那张照片看。电竞俱乐部的大门那么光辉，和它合影的他看起来那么老，那么平庸。

        网吧的设备会老化，椅子也会旧。胡雪峰一直留着李耀祖最初在网吧坐过的椅子，放在房间里，留着自己坐一坐。

        他在网上看《狂欢午夜》区的视频。拿世界冠军的职业选手在采访里说羡慕李耀祖，听着不像是垃圾话。选手说得有点夸张，但很真情实感：“他在哪家，哪家就能进全球赛。yao7z当然是实力强劲的选手。”

        但是，被问愿不愿意和他换，大家也都不愿意。冠军是无价的。

        李耀祖也会有遗憾，也有要拼命跑着去追求的事。知道这个，多少会让胡雪峰好受一点。

        那一天他头痛，所以早早地上床了。头痛得厉害，所以他没睡到屋里去，而是躺在了外面的凉席上。好冷啊，真的很冷。实在太冷了。隐隐约约，胡雪峰又梦到了那个晚上。他站在汽车站外，犹豫到底要不要买票。

        到最后，他在发车前最后一秒坐了上去。

        梦里的他决定在车上打个盹，等睡醒就到省会了。在那里，他也许会抓住新的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但现在他太困了，困到头痛也阻止不了他睡着。

        等醒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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