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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玻璃摇篮


夜色渐浓,据点的灯光也沉入梦乡,人们终于得以将自己疲倦的身躯从桌前椅上抽离,飘回各自的被褥与床沿之内。

黑虎青年借着此刻的宁静,以及猫科动物的轻声动作,轻手轻脚地来到桌边坐下,他看着少女遗留在桌子上的纸张,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日记。

看到日期的那一刻他便别过头去,但另一种熟悉感却油然而生。

“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习惯吗?”

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对半折叠,拾起爪子上的笔试图将墨水染上纸张,镌写出名为“文字”的痕迹,但那份冲动终究是向大脑的空白妥协,笔尖与纸张仿佛贴合,却不见一丝墨迹点染。

“如果能想起什么……就先记下来……但能想起什么呢?”

暴躁的声音没有响起,青年慢慢沉入思绪,搜寻着可能的记忆。

…………

虎爪中的笔正不断散发出无比怀念的温暖,随着心跳的鼓动,拍打着感知中那些晦暗的角落。

“我应该,还记得些什么才对。”

像是在自我暗示一样,青年紧紧握住笔,低声重复着这句话。重复着自我暗示,凭借着身体还残留的惯性,最终在纸上留下了毫无头绪的几笔。

渐渐的,杂乱不堪的线条逐渐汇聚成一个圆。圆形又和不规则的形状交织纵横,塑成了一位坐在矮凳上的少年。紧接着,火光燃起,画上的少年面前出现了简陋的篝火,脚下出现了草原。

像是曾画了许多遍,他已然习惯于描绘这般画面。

{画得还勉强像回事,你以前会画画?}

“………”

然后呢?

那些画……后来去了哪里?

会被珍藏起来?

会被掩埋在堆积如山的练习册里?

还是………

“我,记起来了。”

‘妈妈,我的画……’

从小到大,从始到终,这些画都有且仅有一种结局,那就是………

变成被撕碎的燃料和垃圾。

‘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把剩下的画交出来,我就连你的笔也一起掰断。’

‘不!不行!!’

‘一。’

‘你昨天教的字我都学会了,家务也做完了!’

‘二……’

‘我自己破掉的衣服也自己补好了!!为什么?!’

‘三!’

‘我只是在临睡前画了一会儿,妈妈!!’

少年的苦苦哀求随着断裂的笔和巴掌的脆响变成了惊声尖叫,紧接着,又从隔壁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怒骂。

‘吵死了!!老巫婆!明个白天再打你儿子!!’

‘……不许拉扯我的衣服,站好,[——]’

面前的女性似乎叫了少年的名字,但那个发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说了很多次,画画不能帮你活下去,它只会毁了你的眼睛。艺术是富人的玩具,不是我们的!就是因为你每天躲在角落里画画,你才会这么小小年纪就近视。给你配这副眼镜用掉了我存了一整年的物资,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对不起,妈妈,但是……’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需要你说“但是”,你必须明白,你是在毁掉自己的未来。现在已经没有学校了,你只能依靠自己自学,只有掌握一门技术,才有可能进入保育区或者医疗区那样安全的地方。就算你要在韦列斯号的下层车厢或者沙褶帝国平民区活一辈子,也必须有能工作的手段。’

‘…………’

‘把地上的纸屑打扫干净,明天跟着你蕾弥尔阿姨出去看看!见见外面那些因为斯科瑞病毒而死的人,才能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留在有过滤塔的地方。’

‘我不想去运货!’

‘那你想做什么?画画?还是继续和H列车厢里的人或者上层的守卫打架?’

‘……你,怎么知道?’

他低下头,皱紧了眉头。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要不是蕾弥尔,你现在已经死了……!’

‘但那是因为……’

不知为何,这句话堵在少年的喉咙中,他说不出口。

‘[——]’

她叫着少年名字,轻轻咳嗽几声。

‘你已经八岁了,我不可能有能力养你一辈子。这个时代太混乱、太绝望。你必须学会如何一个人在这里存活,勇敢可歌可泣,但为了一点小冲突就去送命不是勇敢,是鲁莽更是愚蠢!你必须跟着蕾弥尔离开,见见外面的世界,才能让你收敛一些!’

‘……………’

少年用目光哀求着母亲,期待她在这张冰冷的面具下有所动容,好让他免于难以承受的工作。但两人的对视持续了良久,她依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他只能放弃,把头低了下来。

‘我知道了。’

从记事起,母亲就一直戴着这副面具,他从未见过她摘下它的样子。她从来不在他面前吃饭洗漱,甚至鲜少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睡着。每当他被好奇心驱使,借各种可乘之机溜进母亲的办公隔间,得到的都只有训斥。

他听到工人无意间的谈话,母亲的面具和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母亲的丈夫的逝去都是源自一场暴动。如果不是那场策划好的事故,少年本应在上层车厢过着悠闲的生活。

但如今,母亲只能依靠以前的人际关系,才能勉强在下层车厢混了一份让两人果腹的工作。

他不知道工作具体内容是什么,只知道这件事和她的面具一样不讨人喜欢。

‘只给我这点?你知道我和上面人什么关系吗?啊?你不管这些?呸!早点跟你面具一起钉在棺材里吧!’

‘老巫婆!这个申请我跟你报备了!怎么可能!15号我是喝了酒,但我记得真真儿的!’

‘你凭什么把老乔赶出去?他再怎么不守规矩,也是我的兄弟!真该叫守卫早点把你这个巫婆和你养的小怪物都杀了!’

‘哟,这不是巫婆家的小怪物吗?你妈昨晚加大班,早上跟好几个男人一起出来,你知道哪个才是你亲爹吗?哈哈哈哈!’

‘——!!!’

打斗就此爆发,却被某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

“住手!!!”

………………

‘…………’

无论面对多么严重的恐吓和谩骂,母亲总能保持着她的步调。同样的,无论少年怎样哀求母亲,她都不会答应这些她认为是计划外的事。她如沉默缄言的大树,除了树荫和果实,再无任何慰藉。

但即使如此,依然有一个人能和母亲正常交流,那就是蕾弥尔——下层车厢运输部队的总负责人。

她是母亲的朋友,更是大家的朋友,所有匍匐在下层车厢灰尘中的人,没有一个不尊敬蕾弥尔的为人。

‘朱砂叫你来跟运输队,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

‘怎么,嫌我把那件事告诉她了?’

‘……不是。’

‘还是她不理解你,说了重话?’

‘蕾弥尔阿姨……’

‘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险吗?H列那几个混球也就罢了,真打起来他们也没你跑得快。但上层车厢的那些贵族守卫不一样,那些人有真枪实弹,他们名义上是来维护下层车厢的安全,实际是在监督我们。只要韦列斯号还是那些贵族的东西,我们就要受到他们的制约,就算他在这里杀了你,也只需要向你妈付些赔偿物资。’

‘对不起……’

‘好了,下次再慎重一下就可以了。我不是来责怪你的,只是在担心你的安全。’

‘嗯。’

‘还有H列那几个家伙,我也帮你教训过了。’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们私底下都在说什么我很清楚,早该锤了,这事不怪你。’

‘嗯!!’

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但你啊,也不要因为一节车厢里那几个讨厌的家伙就整天板着脸,前天晚上,希尔阿姨跟你打招呼你都没回复吧?怒气冲冲地走了,把她吓了一跳。N列车厢本来就没几个能和朱砂还有你搭上话的人,怎么连你希尔阿姨都要气。’

‘对不起……’

‘这话还是你自己去和希尔说。’

‘…………’

‘不愿意?’

‘H列车厢那几个人过来跟我打架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观,根本不肯帮我。’

‘[——],你要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对抗坏人的能力和勇气,她只是不敢过来,不代表她赞同那些行为。’

‘……我知道了。晚上,我去和希尔阿姨道歉。’

‘好,这才是好孩子。’

‘接下来要和你一起去运输队吗?’

‘不用,我给你安排一个好差事。’

‘好差事?’

‘看到上面的通风管没有?你爬上去,帮检修部队看看里面有没有要修的。’

‘可我也不知道哪里要修?’

‘没事,你顺着一路爬到头,就守在那里,等晚上我叫你了再出来。’

‘只用这样?’

‘不然呢?还是说你这个八岁的小崽子想跟我们出去运货?’

蕾弥尔向他使了个眼色。

‘好吧,谢谢。’

‘哈哈哈,现在说谢谢太早了。’

‘?’

带着些许不解,少年从蕾弥尔所指的通风管道爬了进去。呈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可以让他独处的狭窄隧道,而是他连做梦都未曾见过的理想乡。

‘存书仓库??’

P列货运车厢08号货仓﹣﹣这里堆放着大量作为商品待售的纸质书籍,还摆着一台专门存放电子书和资料的终端。除了小说,诗集,历史,神话等等写满文字的书以外,还有对八岁孩子来说十分友好的绘本和漫画。

这一刻,仿佛旱地稻苗迎回了久别重逢的甘霖,小心翼翼地捧起周围能看得懂的书,认真阅读起来。

就这样,原本准备好度过难熬的一天,最后却乐到连包里带的干粮都忘了吃。

时间随着翻开的书页一起飞速流逝,眨眼便到了约定的傍晚。听到通风管道里传来的敲击声,少年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从狭窄的通道返回。

‘今天怎么样?一个人留在那里害怕吗?’

‘一个人不害怕,只是……’

他为这从天而降的喜事感到后怕。如果妈妈知道了,会不会连整个书库都一起撕碎?要是被那些讨厌妈妈的人和上层守卫知道了怎么办?会不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不害怕就行,回头我跟你妈说一声,你年纪太小,跟着运输队也只是添乱,不如和检修部队一起工作,帮他们钻一钻窄道。’

‘可是我根本……’

‘好了,[——],别声张,也不要把里面的书弄坏,以后出入时小心点四周就行。其他的,我去和朱砂说。’

‘嗯,谢谢。’

‘这世道虽然乱,但前路也还没有窄到只能让武夫活下去。你在那边,借着机会多识点字,学学知识。也不要怪你妈,她只是太心急了……’

蕾弥尔沉默了片刻,把原本应该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全部咽了回去。

少年不敢问蕾弥尔她究竟对母亲说了什么。但这场商谈的结果,使他的家务和学习之余,得到了4小时“为检修部队工作”的时间。

在家时,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语气,比平时更加卖力地做家务,学习,积极掩饰着自己离开后的去向。

一旦到了书库,他便成为一条在书海中自由穿行的鱼,越过无数书本上幻想世界,在文字与画面中沐浴成长。这里能让他逃避外界的纷扰,无论是母亲,还是其他人在针对母亲时,从她身上溅射出来的恶意。

在很多长辈看来,这些书会给予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对于一个生于列车,囚于列车的孩子来说,书本,是他唯一能接触到外界的机会。哪怕这些书没有一本真正属于他,他也比书真正的所有者更了解有书的内容。

无论是故事中繁荣时期的璀璨辉煌与凋零末路,世界与寰宇星河的广阔无垠,还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悲泣,他都记得。

其中,最让少年铭记于心的,是故事的主人公不惜一切也要为正义与理想而战的身姿,以及大结局时重生的世界。在无数故事的结尾中,人们不再为了生存互相伤害,而是能够团结在一起,重建家园。反派无论忏悔与否,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通过这些故事,他逐渐理解了列车与自身的处境,理解了反抗压迫的重要性。

‘如果有人能成功,就会和故事里的英雄一样改变这里的环境吧……’

捧着书的小小少年在心中许下了愿望——他想成为代表“正义”的主人公…

‘不对,还是成为主人公的同伴就足够了。’

虽然他也经常幻想自己能成为亲手拯救世界的英雄,但持续不了多久,这个梦就会在母亲的叱责声中破灭。有勇无谋的见义勇为也好,逞强也好,对自己爱好的坚持也好……承担了无数次责罚,少年渐渐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还是找一些更实际的事来做吧。如果在贸然做些什么,甚至和他们打架的话,还是会被妈妈骂的。’

他悄悄下定了一份写满妥协的计划,并且在这份妥协中藏起了自己还未破灭的期待。

‘等到列车恢复了和平,我学会了能养活自己的本事,妈妈就会允许我画画了。现在,就按照妈妈和蕾弥尔阿姨说的那样,继续学习,帮忙家务吧。’

怀抱着泡沫般易碎的幻想,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的欢欣和大惊小怪的焦虑。八岁的少年在这些琐碎的煎熬与无效的抗争中成长着,转眼间便盼来了自己的十岁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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