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黄尘白日两相蒙(2)
第99章
拓跋婴让开半步,与薛玉霄一同进入封北宫瑞凰殿。
宫内陈设虽然更改,但建筑风格大致还与东齐相同。此为东齐故土,即便沦丧十余年——这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无法湮灭朔州汉民南望王师的心酸苦楚,却又能让一座辉煌宫殿的侍者尽换胡郎。
宫内服侍的人都是十几岁、青涩的胡人少年。他们像鲜卑女子一样编着辫子,长发一半披散下来,一边被绳结密密麻麻地扎成小缕,归拢到一起。胡郎们眉目深邃,英俊清爽,体格也更为健壮,半坦肩膀,向参宴的大人们侍奉酒水。
拓跋婴请薛玉霄上座,她扫了一眼披着野兽皮、被重新装饰的宝座,又望了一眼宝座之后悬挂的礼器,推辞道:“客随主便,三殿下乃是东道主,理应上座。”
拓跋婴表面客套,实际却很快答应下来。她此前没有料到是薛玉霄亲临,认为自己以国主之尊招待敌国将军,理应坐在上首,所以对应的埋伏也都落在对应的下首席位上。
她入座后,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薛玉霄身上,似乎想要窥测她究竟有何胆识亲自前来。拓跋婴百般揣测思量,心中仍然没那么安定,望着她道:“旧情难论,但我请你的诚意却是真。你愿意亲自前来,想必对此事也有意,你我开诚布公而谈,如何?”
胡郎上前斟酒,薛玉霄望着酒水入杯,道:“我正有此意。”
拓跋婴心中稍松,道:“我以燕京奉还为礼,想要与你联合发兵,征讨目下在青州的四妹、扫平她留在丰州的基业,随后[dang]尽北方各部,以完先主遗愿。”
薛玉霄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么——”
“那我明[ri]便派大军进驻燕京,无妨吧?”薛玉霄偏头问。
拓跋婴话语一噎,与她这对看起来十分专注认真、堪称天真无暇的眼眸对视。薛玉霄墨眸通透,神情澄澈,简直透露出一股恳切单纯之意……拓跋婴呼吸微滞,心道,单纯?我眼瞎了才觉得她这样。
她道:“这……这倒不急……”
“所言差矣。”薛玉霄反驳道,“三殿下说联合征讨北方,可你如今的宝座,这四周的土地建筑、臣子百姓,莫不曾是东齐之土。仅仅归还燕都,便要让我大军止步,这已经是亏本的买卖……若我领兵,讨回的土地岂止燕都?”
拓跋婴与之辩论:“议和不费兵卒粮[cao],如果要打,我麾下[jing]兵数万,难道任人欺凌?侯主的假设未免儿戏。”
薛玉霄笑了笑:“你要是现在不还,而是打完北方各部才还,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统一?才能得胜?要是三殿下实在无能,不如这北方……我替你取吧?”
拓跋婴还未言语,一旁的乌罗兰乞已经坐不住了,挺身按剑道:“此为我大夏之地,怎容你外人——”
她这么一挺身,薛玉霄左右的李清愁、李芙蓉两人忽然从酒宴当中抬眸。一人英气潇洒,面带笑意,唇边之笑却渐渐沉冷
下去;另一人则面沉若水,眼似寒锋,目光几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乌罗兰乞的脖颈血[rou]。
乌罗兰乞陡然记起被李清愁追得败逃之事,又见另一位李姓先锋官也在。两人皆是悍勇无双的猛将,佩剑陪侍,所隔不过数步,她的话慢慢地、含着一股血腥气似得被压进喉咙里。
乌罗兰乞缓缓又坐了下去。
薛玉霄目光未变,根本没有看她,只是笑眯眯地问拓跋婴。
拓跋婴顿了顿,道:“约定一个期限……半年,半年之内,我必还燕京。”
薛玉霄道:“半年太久,我攻之不过一个月,便可取回燕都。”
拓跋婴眯起眼道:“侯主,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我麾下可不止是那几千人,六大监军司有四个都归我所有,起兵兴战,生灵涂炭。”
薛玉霄唇边笑意微敛,盯着她道:“生灵涂炭?夏国之兵不以我大齐子民为人,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屠城血债,比比皆是,如今三殿下竟然有颜面与我提这四个字,若我是你,早已经羞煞掩面而走,再不敢面向东南了!”
拓跋婴如鲠在喉,手掌紧紧握着杯盏。她产生一种马上摔杯为号,让刀斧手冲进来把她剁成[rou]泥的冲动。
就在这冲动浮现之时,薛玉霄却又改换神情,道:“不过我今[ri]前来,只为和平安定四字。我对三殿下的思念之情可不是作假的,听说你去年吃败仗的时候,被老国主扇了一巴掌,聋了整整两个月——我闻之心痛不已,殿下的耳朵现在还有没有好?”
拓跋婴[tian]了[tian]牙根,说:“……不劳凯旋侯挂心。”
薛玉霄却起身,也没喝胡郎端到面前的酒,拿了一个空杯,直接走过去坐到拓跋婴身侧,两人共用一张桌案、一个酒壶。她没有劳烦陪坐的少年,亲手斟酒,给自己、也给她斟满,状极亲近:“三殿下的耳朵好了吗?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儿吧?”
拓跋婴的酒杯重新盛满酒水,她望着[bo]澜震[dang]的水光,强自忍耐下来,看向近在咫尺的薛玉霄,暗自裁夺:“要是此刻让刀斧手冲进来,她未免离我太近,容易伤到我自己。”
薛玉霄态度温和地看她。
拓跋婴收敛酒杯,讽刺道:“早已好了,不及侯主甚多。没想到昔[ri]还是将军、是功臣,摇身一变,就篡位谋权,成了东齐新主,真是让人感叹人不可貌相,薛氏仁义忠信四个字,居然成了笑话。”
薛玉霄毫不介意,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凑过去低语道:“三殿下真见外,你我既然商议联合,干嘛还这样‘客气’呢?你看,你毒杀大姐、促使老国主病故的事,我就没有说你。”
拓跋婴心底一紧,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珠转到薛玉霄脸上,紧迫至极地注视着她这张温柔脸庞,从目光中几乎隐现出一丝火星和硝烟。
她嗓音低哑了一瞬,说:“你——对大夏的事,知道的太多了。”
“哦?”薛玉霄问她,“在座的众位都是你的心腹重臣,你觉得是谁将消息传递给我的呢?啊……都不是,她们每一个都忠心
耿耿,其实是我猜的,是我梦到的,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
她一边说,一边用酒杯边缘敲了敲拓跋婴胸.前的狼甲,发出“笃笃”两声极清脆的响动。
拓跋婴脊背窜上一股寒意,她在脑海中飞速将满座心腹过滤了一遍,整个喉管都寒浸浸的。她道:“你眼珠一转就有一万个毒计,这句话分明是想让我怀疑她们。”
薛玉霄微笑道:“我句句属实,殿下为何不信?”
两人窃窃私语,看起来[jiao]谈甚欢。一旁的谋士们有些坐不住,都纷纷看向为首的叱云风。
叱云风摩挲着手指,看向两人挨得很近的身形。心道:“恐怕三殿下怕被误伤,不敢摔杯动手。”于是扭头示意武将众人,目光向上首撇了撇。
忽然间,从席上有几个亲卫武将起身,她们捧着杯盏过来,说“仰慕大齐新主”,于是上前为薛玉霄敬酒。薛玉霄看着她们喝完,不出所料,几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要立在拓跋婴身后。
然而她们刚刚站定,便听李清愁道:“光敬佩我主,却不敬佩我?几位将军倒是面[shu],可有在我手上过了五十招的?”
李芙蓉面无表情、言语冷酷地应答:“俱是三招落马,狼狈夹尾逃窜,定战侯的记[xing]太差了。”
李清愁配合笑道:“真的吗?陛下却不知道此事,不然这几人连向陛下敬酒的资格都没有,是也不是?”
这几句话的杀伤力太大。几人站立不稳,面[se]通红,正要腆颜咬牙留在这里,却见李清愁持剑起身,蹭地一声从腰间[chou]出长剑——
众人俱是紧张不已,额头渗出冷汗。尤其立在拓跋婴身后的几人,生怕惹恼了她,这位李将军手起刀落,比准备好的刀斧手还更快些!
李清愁却没有指向拓跋婴,只是用剑刃挑起桌上酒尊,在剑身掂了掂,轻震一下,放置在桌案上,又随手从胡郎侍从的手中勾出酒壶,在少年的惊呼声中缠住壶带,在空中翻转倾倒,让水流涓滴不失地流入盏中。
众人屏息凝神,见此神乎其技,都有些惊愕。李清愁将酒壶甩回胡郎手中,剑刃重新勾起三脚酒尊,啪嗒一声放置在那几名将士面前。
“饮了此酒,可愿与我演示几招?”李清愁问,“昔[ri]三招落败,如今应当总有[jing]进。”
她说着上前来,似乎如果约战不成,也要在旁边等候。
叱云风看得满头大汗——要是李清愁接近三殿下七步以内,别说刀斧手了,就是满屋子的人一起上,未必有她的剑快。何况薛玉霄本人又有武艺,乃是[bi]退千军万马的白衣名将……她连忙挥手,让几人赶紧认输回席。
几人面面相觑,都推说“如此宴会,不敢动武”。随后立即退走。
上首又再度只剩下薛玉霄、拓跋婴两人。
叱云风见情势有变,转头吩咐道:“传唤歌舞。”
“是。”
不多时,一众脚踝戴着铃铛装饰的胡人少年舞伎走进来,为酒宴助兴。薛玉霄扫了一眼,忽道
:“这些小郎君倒是被你调.教得很好。”
拓跋婴以为她有意:“我可以送你(),只要今[ri]议事能成?()_[((),区区十二个小郎,进献给你又如何?”
薛玉霄却道:“进献男子可是屈尊为臣的象征,夏国要向大齐称臣吗?”
拓跋婴脸[se]骤变,冷哼一声,切齿低语道:“薛玉霄,你别太不识好歹了。”
“我就是太识好歹,才会亲自过来啊。”薛玉霄态度很好,“若能不损兵卒地得到燕都,谁会愿意大费周章的攻城略地?只是狼主说得条件太苛刻,不能令我满意。”
“你夸赞他们,难道他们使你满意?”拓跋婴冷笑道,“成为国主之后,反倒变成了好.[se]之徒不成?”
薛玉霄笑了一声,说:“我夸赞他们,是说——三殿下教养得好,才能使一众跳舞的小郎身怀杀机,将匕首放置在袖中,随时准备[chou]出行刺……”
她声音很低,落在拓跋婴耳畔。
“平常舞伎,传递而来的眼神只是引诱、献媚。而三殿下的人,却根本就不向你——不向他们自己的国主取宠讨好,而是紧紧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薛玉霄轻声说下去,“这还不能称是‘调.教’得好吗?”
她的手掌轻轻落在拓跋婴肩膀上。
这么轻盈地一掸,似乎要将她肩头的尘埃掸去。然而落在拓跋婴身上,却如同将她的才智和灵魂都狠狠地捋了一下,让人脑海晕眩、头皮发麻。
她手指发白,心知已是图穷匕见,不可不博,正要摔杯,陡然一个冰冷硬物抵住她的后腰,那股锐利之意根本不需要回头,就可以切肤地感受到其中寒气。
薛玉霄不疾不徐,伸手从拓跋婴之间取出杯盏,稳稳放回案上,自顾自地搛菜取用,左手看似扶着她的背,那把金错刀却从袖中滑落出来,抵着她的背心。
“你——”
“狼主。”薛玉霄微笑道,“这舞跳得很好,小郎君们是不是也会剑舞,不如舞给我看看。”
此言正中下怀。一旁的叱云风不知情况,连忙示意拓跋婴答应下来,以便行刺。
拓跋婴有苦难言,只觉对方如同自己的煞星天敌一般。她闭了闭眼,挤出一句:“愚昧儿郎,并不会剑舞,你要是想看,我让诸位将士给你舞剑如何?”
薛玉霄道:“哎呀,女子舞剑,杀气太重,怎可在这等和平宴席上观赏?”
拓跋婴背上顶着一把匕首,听她说“和平”两个字,心中简直有一种杀人的冲动。
薛玉霄转而问:“不如我们再说说盟约细节——我最迟能忍十[ri],十[ri]内必定进驻燕京,才可答应。三殿下觉得怎么样?”
拓跋婴张[kou][yu]说“不可”,被刀锋在身后画了个圈,她顿了顿,掌心[jiao]握成拳,低声道:“……你若杀我,走不出这个瑞凰殿!”
薛玉霄道:“殿下过虑了,李将军有万人不当之勇,她肯舍命相护,你就确定我真的走不出?”
拓跋婴道:“她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真到末路
() 之境,你们都要成为我军剑下亡魂。”
薛玉霄认同地点了点头,道:“那三殿下可愿意舍下此命,与我相换?……不过也未必仅是你我相换,殿内皆是你的心腹大臣,如你所言,四大监军司的都统都在席上,我虽不能杀尽城中军马,但这席上的几十人,要杀除,对我的两位将军和亲卫来说,倒不算难事。”
这其中自然有夸大的成分。
拓跋婴汗流浃背,重新忍下,半晌道:“十[ri]太快,我不能应准。”
薛玉霄挑眉,说:“那看来,我们不能达成共议了。”
两人低声[jiao]谈,态度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十分和平。连下方的叱云风等人都不由得产生怀疑,心说三殿下不会真被她给说服了吧?怎么既不摔杯,也不号令刺客,难不成真要将燕都拱手奉还?
如今城内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为了双方联合才举办这场宴会,要是今[ri]不下手,这名声可就难以洗清了啊!
殿内跳舞的胡郎越跳越靠近,目光紧紧盯着薛玉霄,袖剑抵在掌心,只待可汗一声令下,便能冲上前去一命换之。然而国主却不发一言。
有人按捺不住,试探着上前,突破了安全距离。就在舞伎旋至案前时,拓跋婴明显感觉到背后的匕首割破了外衫。
她猛地抬首,向胡郎瞪了一眼。那名刺客以预备好刺杀之意,刚要动手,便被可汗瞪住。他脚下的步伐立即收敛,一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趁着伏倒的姿势掩护,将匕首彻底[chou]出来握在手中,埋头请罪道:“大汗恕罪!奴见薛将军英姿当面,心生畏惧,故而膝软倒地。”
周围的乐声停了一刹。
这是刺客最后、也是最接近事成的机会。
拓跋婴有一瞬的犹豫。她甚至产生“不如搏一搏,纵死无悔”的想法。与此同时,薛玉霄忽而在她耳畔轻道:“他说的是真的?”
拓跋婴回:“你觉得呢?”
薛玉霄搂住三殿下的肩膀,继续伸手为她斟酒,做足了真诚姿态与盛情:“我觉得,他当着你的面畏惧我,实在是减灭志气,杀自家威风,我替你斩了,以正视听。”
她趁着醉意,猛地压住拓跋婴的肩膀起身,从身后悬挂在墙壁上的鞘上[chou]出一剑——
“薛玉霄!”拓跋婴终于大怒,拍案起身,与之对视,迎面见到悬挂于封北宫多年的圣凰剑被她拔出,露出雪亮的刃锋。
薛玉霄抚摸剑柄,叹道:“前朝高祖皇帝杀尽胡虏的佩剑,蒙尘于此多年,尔等鱼目不识珍宝,将它归于寻常礼器悬挂,暴殄天物。即便夏国占据朔州这么多年,依旧没能得到真正想要的……”
拓跋婴质问道:“你焉知我们想要什么?!”
“三殿下,劫掠为生的[ri]子还未过够吗?”她定定地看过来,“以战养战的[ri]子,能养到天荒地老,延续百年吗?”
拓跋婴心中的弦被狠狠地弹动了一下。
“我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出路。”薛玉霄说,“归顺于我,可得安宁!”
一言落下,众人皆是凝神扶剑而起。薛玉霄却持剑撑住桌案,笑道:“我醉了,殿下莫要将戏言当真。”
她走下桌案,垂手用圣凰剑挑开胡郎的肩膀衣衫,在他下意识的瑟缩退避之中,忽然抬脚踢中他的手腕,将匕首踢开数十步远。众人皆是震悚不已,紧紧地盯着她,以防败露的事迹令双方立刻兵刃相见。
薛玉霄见状,却抬首轻笑,随意地走过宴席众人面前,道:“酒水甚好,多谢款待。”说罢,向瑞凰殿门外径直而去了。
两位将军随之起身,连同亲卫一起跟随上去。只抛下夏国众人凝望着她的背影。
忽然间,叱云风猛地上前,对拓跋婴道:“大汗糊涂!为何方才不动手,反而让她的威势压倒了我等!”
拓跋婴面沉如水,将外袍解下来,猛地展开给众人。众人这才看到那衣衫脊背已经被刺破,上面冰冷严整地划出了一个字——
杀。
众人屏息凝神,思绪动摇,形成了一阵可怕的寂静。
拓跋婴看了一眼这个字迹,整理沉淀思绪,半炷香后,手心的一把汗终于被风吹冷,她垂首吐出一[kou]气,猛然间想起城中百姓已然知道双方商议的宴会,不可放她走而使天下误会!她立即抬首,命令道:“快追!在她的军马车队出朔州之前,追上薛玉霄擒拿劫杀,生死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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